薄薄的黄色纸符上印着这样的朱红色图案:一个长发披肩,无法分辨雌雄的仙人,踏足在盘卷的云朵上;仙人长长的左边水袖下垂飘飞,右手则向上伸举,露出一条玉臂,手掌捏成一个法印,食指尖指向图案右上角的一轮弧月。图案右旁直书一行弯曲古怪的细小文字:

神通飞升之力护持八方

图案是粗糙的板印,刻工风格俗气之极,一看就知是寻常工匠的手笔,尤其那行字歪歪斜斜,几处都笔画错误,恐怕雕刻者根本不识字,只是按图而作。

这样的黄纸符成列地贴在嘉平坊外头这堵面朝镇德大道的墙壁上,大概有一、两百张,显然是刚贴上不久,浆糊还没有干,把黄纸都渗成了半透明:印刷也似乎甚匆忙,其中许多都有漏印之处,或朱砂糊成一团……

狄斌牵着马经过这面墙壁,仔细看这些纸符,隐隐感到不祥。

“这是什么玩意儿?”他身旁的田阿火问着,忍不住从墙上撕去一张——狄斌想叫他别乱碰已来不及。“今天是什么仙诞或节庆吗?”

于润生从车窗伸出手掌。田阿火马上会意,走到窗旁把那纸符交给堂主。

于润生在车厢里细看那张纸符图案一会儿,然后问坐在对面的花雀五:“你知道这东西吗?”

花雀五接过来看了几眼。“好像是个叫‘飞天’的教门……这类东西京都里多着呢。朝野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小子迷上了仙术、炼丹那些玩意儿;许多不知打从哪儿来的僧道都涌到京都求富贵……这类大小教门最少也有几十个,大多还不是为了刮钱,或者骗几个闺女……”说到这儿他看一看李兰,没有再说下去。

于润生没有回应,只是再拿过那符咒来看。花雀五有点意外。想不到于润生会对这些迷信东西感兴趣。

“好像有点邪门……”外面的田阿火继续嘀咕。黑道中人出生入死,难免迷信。“会不会是咒术之类啊?糟糕,我刚才还撕了一张……连皇帝脚下的地方也有这种东西……”

就在这时前方街角转出十来个男女,全都穿着像纸上仙人的衣服:一身宽长的白袍,右袖仅及肘弯,左袖长过膝盖。他们有的把头发剃成古怪图案,有的则不结发髻披散在肩,一边嬉笑着旋转起舞,一边往空中抛撒更多的黄符。有两人以腰间的小鼓打出节奏。

狄斌讶异失笑,又想起田阿火刚才的话。

——不错。这种事情不该出现在一国之都。还有昨天那些饥民……究竟是什么世道?……

暴烈的马蹄声打断了狄斌的思路。

狄斌突然联想起数月前那个雨天的马蹄声——陆英风元帅的骑队来临时的声音。

同样的压迫感,只是与当时陆英风的骑兵不同,这次来者没有任何掩饰自己到临的意思。马蹄跶跶奔跑于青石地上,响彻了整条街道。

那群跳舞的男女一听到就四散奔逃,可是太迟了。当先一骑冲入人群,健马把一个男人撞得平飞往数尺外的墙壁,再反弹着地,壁上的纸符为鲜血染红。

棍棒与套索紧接着出现。其中三名信徒被绳子索着肢体在地上拖行。眨眼间再没有一件完整干净的白袍。

直到镇压完全静止后,狄斌方才看清来者的外貌:一个个骑士穿着既非军兵又非官差的黑色衣冠制服,没有任何护甲,玄黑披风的内侧滚动着腥红色的衬里;腰间配着似乎只作装饰用的短弯刀,手里各携着马鞭、棍棒和勾索,在最后面跟随着两辆驷马拉的车子,车厢是一个巨大的竹笼。

这些装备告诉了狄斌:这伙骑士不是用来打仗或捕捉匪贼的。他们是用来对付没有抵抗能力的人。

当中有十来个骑士下了马,拿马鞭抽打着仍想挣扎站起的“飞天”信徒。接着他们从鞍旁解下绳索,把那干男女逐一像猪般捆绑起来,手法十分熟练利落。当绑缚女人时,骑士故意把她们胸前衣衫撕破,让乳房弹跳暴露出来,再用绳索在上面狠狠缠绕。一个女人的胸脯被束成紫色,发出痛苦的呻吟。骑士们狞笑着。

狄斌瞧着他们把男女塞进笼车时,发现陆隼已经站在他身旁。陆隼那张鼻头崩缺的脸显得有点紧张。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别说话。”陆隼悄声对狄斌说。“更绝对不要动手。这些人动不得。”

狄斌点点头。他知道陆隼比自己对首都熟悉得多。“他们是什么人?”

陆隼还没有回答,狄斌发觉自己被其中一个骑士盯上了。那人的脸苍白而瘦削,下巴和两颊的胡须都刮得干净,更突显出那个长长的鹰勾鼻和菱角般的颧骨。他的冠帽上比其他人多了一朵红缨,皮革制的腰带、马靴和刀鞘格外擦得晶亮。

他带了五名显然是部下的骑士,向着“大树堂”的车队接近过来。

花雀五已经下了车,神色跟陆隼同样凝重。狄斌看得出来:这些骑士是连“丰义隆”也不能惹的家伙。那代表了他们的权力来自最高层……

花雀五已准备把“丰义隆”的令旗从衣襟掏出来——自进城以后,车队即把旗号取下。那是“丰义隆”的规矩——首都不是展示帮会权威的地方。

十数骑从镇德大街北面滚滚驰来,引起了双方的注意。花雀五看清楚来者,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者最前面是并排三骑,中央一匹马上乘着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大概二十四、五年纪,脸孔异常俊秀英挺,脸颊光滑如白玉,显得一双浓眉更乌黑,加上一身锦袍和一顶银丝织造的古式冠帽,俨然是世胄贵公子的模样,狄斌不禁对他的脸多看几眼。

在那公子右侧的一骑则坐着一名身躯宽壮、相貌堂堂的汉子,国字脸的下巴围着剪得齐整的髯须,长得高鼻深目,眼珠子呈浅色。狄斌看不清那是什么颜色。

左侧的骑者狄斌则已经在漂城见过——是长着一头鬈发的茅公雷。三人身后跟随着约十骑部下,比起“大树堂”的人马来,衣着都光鲜讲究得多。

那名贵公子驱马到鹰勾鼻身旁,微笑着向他悄声说了几句话。那鹰勾鼻没有露出半点表情,只是略一点头,朝那公子回了短短一句,便即举鞭示意部下撤走。

那队黑骑士拖着竹笼车子往西转入街角消失,但是笼内男女的悲叫声仍隐隐可闻。

“五哥。”贵公子下马走到花雀五跟前。虬髯汉与茅公雷也下鞍紧随在他身后。“于哥哥呢?”

花雀五略一错愕——想不到他会如此称呼于润生。“就在车上……”

同时车帘揭起来,于润生拴着手杖下车,那贵公子急忙上前搀扶。

狄斌有点紧张地趋前。他也觉得很意外,这公子的身分他已经猜出来,意料不到此人竟对老大如此热情相待。

“于哥哥慢走……你的伤不碍事吧……”于润生已经着地,但那贵公子仍紧握着他的手掌。

“托福,已经痊愈了……公子别这样称呼姓于的。我入帮日子尚浅,受不了这称呼。”

“哥哥别对我客气。”公子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干笑了几声。“没有在城门接你,作弟弟的真该死……”接着朝部下呼喝:“回去通知爹,于哥哥已到!还有,在楼子里摆开酒菜,为哥哥和众位洗尘!”数名部下应和着,拉转马首向北驰去。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

“哥哥,你才不必客气。”贵公子微笑直视于润生,一双又亮又大的眼睛透着深意。“这里是京都。哥哥一天在这里,什么都不必操心,我容小山会为哥哥打点一切。”

于润生回视容小山的眼睛。

他完全明白容小山话里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