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来了。”

章帅左手握着一管颜色古旧的烟杆,右手负在背后,脸容懒洋洋地瞧着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经心地说。

那字匾长四尺多,木制的框架黑得发亮,上面以苍劲潦草的笔划书着“仁义”二字,每个都有人头般大小。

章帅抽了一口烟。那是异国的贡烟,烟雾里带着橘子般的清甜香气。他略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听了有什么反应。

那人隔在一方书桌之后,背着章帅而坐,仍然握着一本书册在细读,眼睛并没有离开。

手指把书翻过了一页,阅读数行后,那人才把书合上。

“我知道。”声音略带阴柔,不表露任何语气情感。那人检视一下手指甲,又玩弄着左手上一只刻花的白银手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准备为他接风。”章帅把烟杆搁在书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们会给他开些什么条件。”

“那是什么?”

“是好得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章帅微笑着说。

“他会接受吗?”

“当然了。”章帅侧首瞧向书房外的花园。“他不会拒绝任何权力。这是他来京都的目的。”

那人点点头,但不确定是表示同意还是赞许。“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顿了一顿又说:“否则庞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说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变得低哑。

章帅无言抚摸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棕色短须。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叹息着说。“死去那么多人,也不过换来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这么快又再开始了……”

“这次不同。”章帅回答。“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内。”

“幸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你在。”那人连同椅子转动过来——椅子下方安装了一大一小两对车轮。“我的‘咒军师’。”

章帅略垂下头,神色恭谨地说: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板。”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