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下午收到那只灰鸽之后,于润生就一直坐在书房的虎皮椅子上,没有站起过一次。

窗外天色已是黄昏,斜照进来的阳光夹带了一层雾气。

枣七蹲在书房角落里,像只猴子般无聊地拨着那头硬直竖起的乱发。到了现在,他还不习惯坐在椅子上,反倒觉得蹲着最舒服。

长期担当于润生的近身,枣七从旁听见了主人与所有人的对话,他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整个计划弄明白。他只知道有一个地位很重要的人今天非死不可,只要于润生下一个命令,枣七将会毫不犹疑地出发去杀了这个人。于润生并没有命令,也就是这件事不需要他去做。

——他觉得自己只需要明白这么多便足够了。

敲门的声音。

于润生的眼睛蓦然发出异采。

“进来。”

推门入内的是李兰。她手里捧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碗碟饭菜。

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刹那消失。

“你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李兰把盘子放在书房旁的几子上,然后捧起一个冒着蒸气的陶碗。“我想你大概没有胃口……所以煮了胡椒鱼汤。”

李兰小心地把汤碗放在丈夫跟前的书桌上。汤面浮着辟腥的香草,汤色浓得像牛乳。

“还有那些饭菜,是给枣七吃的。”

枣七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烤鸡香味。他舔着嘴唇,露出胡狼牙齿般的尖牙,以请求准许的眼神瞧着于润生。

“你吃吧。”

于润生摆摆手,枣七马上跳过去,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起烧鸡块塞进嘴巴里,连肉带骨嚼碎吞下。

“这汤我待会儿会喝。”

李兰听见时,脸上露出微微的失望,转身正想离开,又听到身后于润生的呼唤:“兰。”

于润生站起来绕到书桌前面,轻轻握起李兰那双粗糙的手掌。他的表情还是有点阴沉,可是声音却很温柔。

“不用担心啊。”

李兰心里有点恨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还要丈夫浪费精神来安慰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把将要掉下的泪水收回来。

六年前李兰就已经知道,自己嫁的不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作他的妻子就注定得忍受这一切。

——可是她实在无法不想:这样的日子,竟然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结束……

他们在渐淡渐斜的阳光下,继续这样轻拥着良久……

有人急促踏步奔上二楼的声音。

花雀五看见房门开了,便径自进内,想不到看见的却是正在狼吞虎咽的枣七,还有拥抱中的于润生夫妇,不禁呆住了。

李兰羞惭地想挣开,于润生却没有放开她。

“不打紧,说吧。”

“我的眼线回来报告。”花雀五的喉结紧张地吞了一下。“容玉山把布在城里的所有部下撤掉解散了,包括监视着这儿的那一批,还有驻在‘凤翔坊分行’的人也散去了大半。”

于润生眼中的光采再次出现。

“看来他已经得知皇宫那方面的消息。”

发生了逆贼惊扰禁苑的事件后,假如容玉山仍然继续集结大量部下,将引起极大的嫌疑。而短期之内,他也不能再作庞大的调度。

“还有,凤翔坊那边三次派出了快马使者。我们害怕暴露了监视,没法派人跟踪,但是可以确定全部都往北走。”

北面,皇城的方向。

李兰感觉到,于润生抱着她的手掌因兴奋而捏紧了。她有点痛,但忍受着没有作声。

“容玉山必然正在请求跟伦笑见面。连续派了三趟,也就是被伦笑拒绝了。”

“我也这么想。”花雀五用力点点头。

行了,西郊那一幕戏生效了。

长期保护着容玉山的有两层厚实的装甲——强大的政治连系与压倒性的人数优势。现在这两层装甲都给卸下了,暴露出那软弱的肉体来。

而此刻在首都黑道里能够自由活动的,就只有镰首那支秘密部队,还有蒙真领导的“三十铺总盟”。

“今夜之内,我们就决定一切。”于润生目中异采大盛。

李兰没有看于润生,她知道丈夫的面容每到这种时刻都变得很可怕。

她看着仍放在书桌上那碗已变凉的汤。


一具女性的无头尸体,赤裸的身躯插满了乱箭,被倒转穿刺在一柄骑兵长矛上。

矛尖从颈项断口处插入,由阴户向上穿出。悬空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血液早已沿着矛杆流尽,通体皮肤苍白得凄惨,在夕阳照射下却成了麦子般的黄色。

女人的头颅与其余四百八十七个男女老少的首级,每五个头发结成一堆,成长列排放在天牧谷村落中央的空地上。

禁卫军开始了收集、焚烧尸体的工作。烧尸的气味,与原先充溢在空气中的烤肉香气混和起来。守在长矛底下的郑式常嗅到了,想起这么多天以来都在吃烤肉,胃囊不禁翻涌。

他蹲下来休息,想压抑着那反胃的感觉。可是一俯身,那渗满了鲜血的土地就近在面前。血液浸得泥土湿透,冒出混浊的泡沫。那强烈的腥气扑面涌来,郑式常马上呕吐。

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完了之后,他抹抹嘴巴,身体软弱乏力地站起来。

烧尸的黑烟噗噗上升往越来越暗的天空。郑式常顺着烟柱往上望,空中群集着数以百计的乌鸦,如一片黑云盘旋不去,在等待人类的兵马离去后,才降下来享用残余的肉食。

郑式常感到头脑昏眩。

四周的一切景物,就像是一场太逼真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