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站在合和坊的大街中央,仰头往上瞧着。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封着红纸的“大树堂”金漆招牌,挂上药店的大门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骄傲。

“大树堂京都店”的建坪几乎是漂城“总号”老店的八倍。两层的建筑外表平凡,但所用的砖石栋梁都是最坚实的上乘材料,窗户都装上厚重的栅条,后门更用上夹了铜板的榉木,俨如一座缩小的要塞。

因为除了于润生的府邸(也就是庞文英的旧居)外,这里将充当“大树堂”在首都里的第二基地。

狄斌看看四周街道的风景。合和坊与武昌坊的灾后重建工事,把两地的街道重新规划,这条大街现在还没有名字,要等待朝廷工部和礼部官吏草拟命名,再上奏皇帝批核。重建连一半也没有完成,却已经初具规模。饭馆、旅店、酒家和各式商店都已在闹区开始营业。民居倒还是比较少,周边的地带许多还是没有平整的大片烂地,但是已经开始吸引京官和富户的兴趣了。

看着这样的街景,狄斌忽然感觉像回到了漂城。

——我似乎正在这儿建造另一条安东大街呢……

他恨不得齐楚现在就到首都来。指挥建筑工程倒算有趣,可是面对那每天数以百计的大小账目,他感到烦厌极了,要是齐老四在就轻松得多。幸好在花雀五的安排下,狄斌雇到了一批熟练的“掌数”来,他才不必每天对着案上大堆的卷宗账簿。

狄斌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看看四处新建的楼房,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的人生就像乘坐着一辆飞快的马车般,一切的转变扑脸而来。九年前的“白豆”还只是一个躲在深山里、吃着野菜稀粥喝着野雉血的逃兵,每天只想着如何生存,未来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插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