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谁开始传出了消息。

那些在战争的晚上惊恐地锁门闭户躲在家中的朝廷高官,次天清早就纷纷涌往吉兴坊。

在吉兴坊的于润生府邸外,密密麻麻地围满了豪华的马车,一直排到三、四条街外,府邸四周守备的“裂髑军”士兵都对这奇景感到意外。这些平日连多走几步路也嫌辛苦的高官,全部下了马车,亲自提着各种名贵礼物,争先恐后地向守门的“大树堂”护卫报上名字官衔,谦卑地请求通传让于润生接见。

谁要在新政权里活下来,就要找于润生谈——这就是他们听到的消息。

于润生昨晚虽然彻夜未眠,但仍然从最高品位的官员开始,逐一接见他们。

见完了于润生出来的官员,有的满脸欢喜,有的仍然满腹疑惑不安。

因为这个事迹,一年半载之后,“大树堂”堂主于润生在道上渐渐拥有了一个外号,名为“荫天下”。


狄斌与田阿火跟一队部众进入了九味坊的“丰义隆总行”大门。

狄斌这也是第一次进来——那次于老大“登册”的仪式,他并不获准观看。

看见威镇天下的“丰义隆”发迹之地竟是如此残旧狭小,狄斌不免感到意外。

他并不需要寻找章帅。

一踏进门口,他已经看见了这位“丰义隆”最后的老板。

就坐在正堂最后头那张古老的交椅上。

失去生气的眼睛直视前方,却不是瞧向狄斌,而是看着面前的虚空。

身体没有任何动静。

鼻孔和嘴角沾着已干的血渍,在完全苍白的脸上更红得刺眼。

狄斌上前细看章帅的尸体。田阿火则带着手下奔往楼上。

一名部下在章帅的交椅旁,捡起一只摔落的杯子。

良久之后,田阿火下了楼。

“韩亮也死了,一样是服毒。”

那个部下抛掉杯子,猛地用裤子擦拭手掌。

狄斌抚摸着自己的左腰。在袍子底下,“杀草”斜斜插在腰带里。

他本来还在期待手刃章帅时的痛快,如今颇是失望。

“六爷……”田阿火问:“听道上的传闻,‘咒军师’可能有面貌相似的替身。你说这个会不会……”

狄斌看了章帅的脸庞一会儿,又瞧瞧那张曾经象征黑道最崇高权力的椅子。

他回想: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个座位而死去?

——包括了二哥……

狄斌摇摇头。

“是他。”

“你怎么知道……”

“就如老大说过,章帅就是这样的人。他一生就是想坐上这个位子。失去它,他不可能活下去。”

这时陈渡从正门匆匆奔进来,用谨慎的语气向狄斌说:“已经抓到了齐……楚。”

狄斌脸容一紧。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问:“是你们抓到他的吗?”

“不,是他的那些手下缚住了他,等我们过来。就在隔壁街的一幢屋子里。”

“找到宁姑娘吗?”狄斌紧张地问。他害怕听到可怕的答案。

“没有。我问过他,他不肯说话。”

狄斌叹息。“先把他押回药店。”

陈渡点头。“那些人要怎么处置?我是说齐楚的手下……”

“全部给我杀光!”狄斌断然说。“那伙人里,也许有下手杀二哥的人。就算没有,这种叛徒没有活在世上的理由。”

“让我干!”田阿火切齿说。“把头颅斩下来之后,我会用‘丰义隆’的私盐腌好,留待带回漂城祭龙二爷!”

“好。”狄斌拍拍田阿火的肩头。“不过待会儿才干。先让陈渡拷问他们,看看是不是问得出宁姑娘的下落。而且你还要跟我到一处地方。”

“去哪儿?”

狄斌从衣襟掏出一封信笺。“有人今早送了这封信给老大,我代老大去见他。”

狄斌吩咐陈渡把章帅和韩亮的尸首包好,送回去给于润生亲自检视,然后就步出这座阴郁的楼子,跟田阿火和部众上马离去。

狄斌带着陆英风元帅亲授的令牌,整支近五十人的马队在戒备森严的首都街道上通行无阻,飞快疾驰到西都府敬利坊里。敬利坊是个中等人家的住宅区,并无什么特别的军事价值,在昨夜的战事里几乎没有任何损毁。

狄斌等人停在一座甚不起眼的平凡楼房前。若不是房子面对路口一株大杨树,狄斌也找不出来。

他只带了田阿火和三名部下,走到房子的正门前,敲了三下。

开门的人是萧贤。

两人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萧贤只是开门,示意狄斌等人进内。

非常简陋的厅房陈设,而且有一股霉味,看来很久没有人居住。

坐在厅里的就只有一个人。昨夜之前,他还是朝廷数百文官之首,首都里——以至这个国家——最具权力的两个人之一。

“为什么是你?”何泰极捋着长须,坐姿神态仍是极威严。“于润生呢?”

狄斌忍不住咧嘴微笑。

“老大正忙着见你从前的那些下属。”

“你是……姓狄的那个吧?”何泰极仍是一脸高傲的表情。“你作得了主吗?”

“那得看是什么事情。”

“别拐弯抹角了,没有时间。”何泰极以有如命令的语气说。“替我安排出城。”

狄斌听着,没有作任何反应。

何泰极显得不耐烦。“怎么啦?忘记了从前你们得过我多少好处吗?忘记我雪中送炭的那箱财帛吗?”

他猛地一拍桌子,又说:“我这又不是要你们白干!为官多年,我在外面存的钱可不少。安全离开京都之后,我会分一份给你们。金子亮得于润生眼睛也睁不大。”

狄斌失笑。“说完了吗?”

何泰极脸色变了。

“太师,你知不知道,第一次陪老大见你时,我觉得很浪费时间?”狄斌拨开袍子。“这次也是一样。”

他把腰间的“杀草”连鞘拔出来。

何泰极惶然站起,哇哇猛叫。

“等一等……”

狄斌拔刀出鞘。

“别叫,死在这柄刀子下,是你的光荣。”

何泰极想逃,但狄斌的两个部下早扑上前,左右按住他的肩膊。

“杀草”的两尺锋刃,如烧热的铁条插进雪堆里一样,轻松贯穿了何泰极的心脏。

狄斌刺完马上跃开了,不让何泰极胸膛溅出的热血弄污他的白色衣袍。

两名部下也把何泰极放开。何泰极仰倒在地,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屋顶,身体没有怎么挣扎,就渐渐失去了生命力。鲜血从胸口扩散,把那身华贵至极的衣衫湿透了。

——权力再大的人,死的时候都是一个模样。

田阿火上前踏着何泰极的尸身,很轻易就把“杀草”拔出来。他略挥了一下,刀锋上不沾一点血渍。

“真是好刀。”田阿火敬畏地双手把“杀草”交回狄斌手上。

狄斌一边还刀入鞘,一边已瞧向脸色煞白的萧贤。

“何泰极的钱藏在哪些地方,我都知道。”萧贤一字一字很清晰地说。

“很好。”狄斌微笑。“跟我们回去。老大很久以前就跟我说过,你这人很不错,他会在那些藩王跟前举荐你。”

萧贤这才松了一口气。

“带走他的首级。”狄斌瞄一瞄地上何泰极的尸体。“是老大送给陆元帅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