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公雷凝视着父亲的遗物。

那柄锯刀的刃身上有一道深深的凹痕,就是跟那枚巨箭碰击造成的。

那枚箭如今放在刀子旁。箭簇是一片像蛇舌般分叉的精钢,厚达两分。加上足以造成那道凹痕的力量,还有箭身在空中飞行的旋转,这一箭假若真的射中蒙真的身体,肯定带着大片撕裂的肌肉与内脏,透背而出。

“大哥,对不起。想不到会这么险。”

蒙真负手站立在窗前。回来“凤翔坊分行”之后,他还没有见过妻子。她必定已经知道正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暂时不想看见她担心的眼泪。

“算了吧,是我自己决定这样做的。像你说的,真是想不到。”蒙真没有回头。“镰首,果然很可怕,连我们预备好的队阵也给他破了。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也杀不了他,总是个祸胎。”

茅公雷脸上泛出愧色,幸好蒙真看不见,他开始有点后悔把镰首放走。毕竟大哥冒了这么大的危险把镰首引出来,结果空自折损了许多部下。

“那个马宏……”蒙真又说:“……死了吗?”

“是的……我已经派人向其他来自西南那边的掌柜打听过。原来镰首几年前去过噶拉穆——那时候于润生还在漂城,是庞祭酒让他去的,大概是在那时候跟马家有了交情。至于罗孟族为什么也来协助他就不知道了。真奇怪,那些人应该都知道,这样子的任务必死无疑……”

“镰首这个人,确实有一种很独特的力量,让别人拼命地跟随他。”蒙真回头瞧着茅公雷的眼睛。“是吗?”

茅公雷知道大哥看透了他对镰首的敬佩,不发一言。

“蒙祭酒,你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花雀五。

还只是下午时分,江五却已经喝得微醉,手里仍然握着酒杯。自从正午知道竟然杀不了镰首,他就一直靠着喝酒镇定心神。

蒙真瞧着这个带着“镰首要来行刺”的情报前来投诚的家伙。他们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旧识,蒙真对花雀五离开于润生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个人连自己的义父庞文英都出卖了。而且现在首都的情况已非常清楚,“大树堂”根本就没有将来。

“你看呢?”蒙真凝重地问花雀五。

“镰首能够混入这么接近总行的地方,更加证明了背后的是章帅。”江五的刀疤脸虽然已经涨红,但脑袋仍然清醒:“不管镰首是否得手,章帅都有好处:蒙祭酒你死了,自然遂了他的心愿;即使失手,你必定大举进攻‘大树堂’。于润生虽然必败,但他们仍保留着一批强手,这一战我方必定耗损不小,章帅也就可以趁这个机会收拾成果。”

“可是我们没有选择吧?”茅公雷叹息。“大哥在这么多各地帮众面前被行刺,假如也不还以颜色,我们下不了台。这些章帅也必定早算定了。”

“他就是这样可怕。”花雀五苦笑点头,又呷了口酒。

背叛于润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自从决定了之后,花雀五每晚都睡不好。原本以为过了今天,于润生失去镰首这条右臂,自己可以安心一点,没料到茅公雷竟然失败而回。花雀五心里暗地在咒骂他无能。

“但这样一来,章帅也暴露了他的心思。”茅公雷抓起桌子上的箭。“他根本容不下我们。”

“即使没有发生今天的事情,这一点我早就知道。”蒙真说。“章帅就是这样的人。”

他说着时露出微笑。虽然今天差点被射杀,蒙真的脸上却找不到一丝愤怒。

“大哥,你决定要怎么做?”

蒙真抚摸着胡须,蓝眼睛里透出只有于润生堪比的异采瞳光。

“等那些分行掌柜都离开了京都。我不要借助他们任何人,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自己可以摆平这件事情。”蒙真握住一只拳头。“现在开始筹备集结所有直系的人马。这次刺杀,我正好可以利用它,令容玉山留下的各路部下归心,另外再加上‘三十铺’的全体兵力。用十倍的数量压倒他们,这样才能够尽量减少我们的折损。只要一举取胜,乘着那股信心士气,章帅在我们面前也只是一只蚂蚁。”

茅公雷听得热血沸腾,站了起来,双手不自觉用力,把那枚铁箭拗弯了。

“春天结束前,我们把‘大树堂’夷为平地。”


“大树堂京都店”的四周都满布了守护的汉子。光天化日的武昌坊大街之上,他们当然都不能佩兵刃,但狄斌在筹建药店之时,早已在四边的外墙设计了许多收藏兵械的暗格,守卫们只要发觉有异,随时都可以武装起来。

店后的院子有一半划作马厩,共可容纳十五匹马,另有一辆镶有铁板的马车随时备用。镰首和狄斌在这儿下了马,在部下们护卫下匆匆进入店后的仓库。

“快!拿刀创药来!”狄斌紧张地呼喝着,一边硬把镰首按到椅子上。

“白豆,别这样,我没事。”镰首微笑坐了下来,表情显得轻松,可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姿态流露出罕有的疲倦。

镰首环视仓库,这才看见另一头的李兰。她手里抱着他最小的女儿,于阿狗、黑子跟其他孩子也都围着她。

“嫂嫂……”镰首一脸歉意地站了起来,狄斌又再把他按下去。

“五叔叔不要起来。”李兰把女孩放下走了过来,孩子们就像一群小鸭般跟在后头。“你没打紧吧?”

镰首叹息着摇头。他看见李兰的脸上溢满了焦虑不安,突然放弃了家园移到这儿来,她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镰首低下头不敢看她。

部下把药物拿来时,狄斌早把镰首的衣袖割开。他先用一块布压在伤口旁,才慢慢把那柄飞刀拔出来,镰首没有皱一皱眉。

狄斌用那块布压住伤口好一会,确定血已经流得慢了,这才移开,把药粉仔细撒下。

“嫂嫂……”镰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说这些话的资格。这时他感到右边的尾指被人抓住了。

是黑子。他握住那只手指,圆滚滚的眼睛瞧着父亲的脸。镰首朝儿子报以微笑。

“我也来。”班坦加蹲在镰首身前,同时替他治理大腿的刀伤。

“嫂子,没有事的。”狄斌一边包扎镰首的肩头,一边说。“五哥回来了,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我们。”

李兰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有两个孩子看见血就哭了,她蹲身把他们都抱住,用身体挡着他们的视线,轻轻拍着他们的背项,哭声变小了。

三名部下匆匆过来,协助李兰把孩子们抱到另一处。只有黑子仍然握着镰首的手,留在他的身旁。看见鲜血淋漓的刀口,这个孩子却没有害怕。

于阿狗比黑子还要大,也早就看过死人,可是看见镰首的伤口,也不禁被吓得脸色苍白。然而看见黑子那样勇敢,他强忍着没有哭,但也跟随着妈妈远远走开。

这时附近几个部下都站直了。镰首抬头,看见到来的于润生。

“老大……”镰首站了起来,也不顾班坦加还在包扎他的大腿。

于润生的脸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瞧着镰首不发一言。

“老大……”镰首低下头来。

“老大,他已经回来了……”狄斌手挽着镰首的臂胳。“你就别恼他吧……”

“我像在恼他吗?”于润生伸出手来,搭在镰首没有受伤的那边肩头。“我从来没有答应让你退出‘大树堂’啊。只要你仍然叫‘老大’,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再说。”

狄斌松了一口气,笑着看看镰首,又看看于润生。

——就算到了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大树堂”仍然存在……

“而且你令我很骄傲呢。”于润生继续说。“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几乎就把整个形势改变了。有个这样的弟弟,是我的光荣。很可惜,只差了一点点……”

“他们早就预备了对付我的方法。”镰首压低了声音。“老大,我恐怕消息走漏了,‘大树堂’里……”

“我知道。”于润生没有显出意外的表情。他瞧了瞧狄斌。“花雀五,他已经倒向蒙真那边。这是当然的事,江五从来都不笨。”

“接下来……”狄斌的笑容消失了。“会演变成怎样?”

“蒙真必定倾尽力量来攻打我们。”于润生放开了镰首的肩头,双手负在背后。“就算他知道是章帅的计谋也没有办法。这样给公然行刺,他不来讨这个仇,‘丰义隆’里再没有人会服他这个新任祭酒。”

“会派多少人来?”狄斌忧心地问。

“五弟还在,蒙真知道这是一场硬仗。他要尽量减少折损——因为下一个敌人就是章帅。我若是他,必定发动所有的兵力,由茅公雷指挥作战。容玉山直系的人马,加上‘三十铺总盟’,我猜至少有一千二百人。”

狄斌的眉皱成了一团。“大树堂”如今只剩下大约二百人——其中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人是拿刀子的“硬手”,即使加上镰首的八十几个亲兵,连三百人也不到。

虽然守在这座坚固的“大树堂京都店”占了地利,但对方兵力多达数倍;己方有镰首,但对方也有一个旗鼓相当的茅公雷;再加上“三十铺”那些强手……

一想到自己的指挥能力将决定这一战的结果,狄斌不禁又紧张起来,胃也缩成了一团。

“太危险了……”狄斌摇摇头说:“而且这不是普通的打斗。这里已经是我们最后的地盘。对方围过来打,我们赢不了就统统都得死在这儿……老大,你想清楚啊……”他别过头,朝部下们挥挥手,所有人离开了仓库。除了黑子仍然站在原地。

“白豆,你想说什么?”于润生等最后一人都出去后才问。

“有些想法我一直不说,是不想打击大伙儿的士气……”狄斌吞了吞喉结,又说:“可是现在……老大,说实的,我们在京都已经输掉了。虽然我也不想承认,而且还有二哥的血仇没有报。但是现在没有办法了。不如趁着我们还有些本钱时离开吧。以我们三兄弟的力量,到哪儿也可以从头干起……”

“白豆——”镰首咬着嘴唇。

“五哥,我知道你还念着她。”狄斌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你也得为大嫂,还有那些孩子着想啊!还有那些死心塌地跟着我们的好兄弟……你要送他们去死吗?小语的事情,等我们在别的地方安顿了之后,回头再想办法。”

镰首无言,他知道狄斌说的话都正确。他当然想留在首都拯救宁小语。但没有了他,“大树堂”要安然撤退就危险得多了……他垂头看看黑子。

——这个没有母亲的儿子,我已经亏欠了他许多……

“不,我们不走。”于润生此时却断然说。“走了,我们过去一切的努力都将白费。”

“可是……”狄斌知道要说服老大不容易,但现在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是时候利用药店里的“那个”了……

“白豆,我不是跟你说过要相信我吗?”

“我记得。”狄斌回答。“我永远都相信老大。”

“那就好了,继续相信我。”于润生眼瞳中又再出现那种异采。狄斌记得每次看见这光采后,奇迹就出现了。

——每次都出现的,那就不再是奇迹。

可是狄斌无法想象,“大树堂”还有什么别的活路。

“只要我们留在京都,胜利最终将会属于‘大树堂’。”于润生直视着狄斌说。“那些背叛我们的家伙,全部都要付出代价。”

他仿佛看穿狄斌的想法,又说:“白豆,最初建这药店时,我决定造‘那个东西’,不是给我们逃走时用的。”

狄斌怔住了。

——这就是说,老大在很久以前就另有计划……

“那么……”

“反正已经快到最后关头了,我就把一切的安排告诉你们吧。”

狄斌和镰首听见这话,眼睛都亮了起来。

三个结义兄弟把头聚拢在一起,于润生开始讲解他深藏已久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