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真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过清淡的早点后,他泡了一个飘着花瓣的热水浴。然后妻子谢娥很细心地替他梳好发髻,又把胡子修得整齐。

蒙真穿起了一个月前已经做好的那套翠绿色锦袍,谢娥为他整理衣领和腰带。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原本属于容小山的房间里一片宁静。半年前入住“凤翔坊分行”时,蒙真已把房里所有豪华的装饰移走,换上了雅淡的陈设,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

他垂头看着比他矮小得多的谢娥。他心里很感激这个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却从来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打从成婚开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并不是爱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责任。

当蒙真把帖娃接回来时,谢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过去。她甚至衷心觉得,那个令她成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点可怜,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时都很客气,甚至亲自买了一批衣物用品送过去。

反倒是有点内疚的蒙真向谢娥作出了承诺:“她永远不会取代你。”并且把帖娃安置在最远的一间房里。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蒙真握着谢娥的手说。

“没有。”谢娥脸色镇定地耸耸肩。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蒙真当然听出是谎话。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蒙真拨一拨妻子的头发。“今天只是个仪式吧。凶险的早就过去啦。”

“你说的对。”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说的一句。“我也想不起来,你有遇过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

谢娥的话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无言抚摸着她的脸,比起美丽的帖娃,她的样子确实很平凡,可是却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松。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后,蒙真却意外地发觉,彼此分开了八年多,年轻时的激情原来已经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这个发妻,蒙真这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她,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来接他的时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会尽量喝少一点。”蒙真按着谢娥的手掌。“宴会一完我就回来,等我。”


假如不是“丰义隆”与朝廷关系密切,这样的情景绝不容许在首都里出现:以“丰义隆总行”为中心,充塞着近二千名到来观看典礼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柜与随行部下外,还有首都内的豪商,及与“丰义隆”私盐生意有直接关系的官吏。

建筑宏伟的“凤翔坊分行”本来更适合举办这次盛典,但韩亮坚持仍要在九味坊举行。此决定的含意不言而喻:“丰义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换,需要像“九味坊”总行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创立圣地,加强新领导层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印象。

“丰义隆”早已把总行四周五条街方圆的所有食肆酒馆都包下来,可是仍不足够招呼所有观礼的宾客。章帅与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负责礼宾的部下,临时从首都其他地方集合来大批桌椅,布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让客人歇息,并来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几条街道全都化为露天宴会的场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来就好了。”一个分行掌柜满嘴都是饱食后的油腻,也喝得面红耳赤,用筷子敲着碗得意地说,附近的同门兄弟也都哄笑起来。

还没到正午吉时,像他这样喝得半醉的家伙已经为数不少。也有在帮中素有嫌隙的同门在这典礼上重逢,不免吵起架来,幸好都给其他人按下去,没有真的演变成冲突。

原本缠在众人臂上的白巾,在进入九味坊时也都解下烧掉——今天是新老板的好日子,总不成还戴着这不吉利的东西。但也有不少从前得过容玉山与庞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帮众,脸上仍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坐下来聚头时,不免聊起两位祭酒的英雄事迹和其他帮中掌故逸闻。

“章帅当老板,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如果由庞二爷来当……那该多好啊……”

“庞祭酒就算还在世也太老了吧?还能干多少年?找个年轻一点的也是好事,往后十年八年也不用担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江湖事,谁说得准呢?……”

街上每个人都不时瞧向“丰义隆总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弯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楼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那座细小的建筑物。

今天真正能够进入总行里观礼的人不足五十个。其中当然包括何泰极与伦笑的代表:何太师派来了萧贤;伦公公则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里的一名礼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进入总行的宾客,还包括首都内最有力的五个豪商、三名刑部高官、“丰义隆”十三条“盐路”的“押师”……等重要人物。

围绕总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铺满雪片般的纸钱。正门外的街口立着一个雕铸着虎豹造型的大铜炉,上面密麻麻插满了焚燃的香烛,烟雾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帅自从获得韩亮的任命后,就长期驻宿“九味坊总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礼服,等在行子的正堂里。

总行的两个老仆人今天穿着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装,手上握着铸满祥瑞兽纹的铜刀与摇铃,在行子门前主持传统的帮会仪轨,半唱半吟的祷文伴以铃音,仿佛在招唤四十多年来为“丰义隆”伟大事业牺牲的所有英灵。

在总行东面远处的街巷传来起哄的声音,即使没能亲眼看见的人也知道是什么事。

蒙真和茅公雷进入九味坊了。

街巷两旁的“丰义隆”汉子,朝着经过的两位新任祭酒兴奋地夹道欢呼。气氛如此热烈,一半是因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预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里带头呼叫而引起。

领在队伍最前头的却并不是蒙、茅二人,而是两名特别挑选的壮健部下。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劲装,头上包覆着布巾,并各自捧着一柄兵器:左边是一把套在破旧羊皮鞘里、柄头刻成羚羊头颅的宽刃短弯刀;右边则是一柄没有带鞘、半像锯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属哑色而带着波浪般的自然纹斑。两名壮汉捧着兵器的姿态甚为恭谨,踏着沉实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丰义隆”老将们认出了:它们就是当年“三祭酒”蒙俊与“四祭酒”茅丹心爱用的兵刃。

——就像章帅坚持使用“九味坊总行”举行大典一样,蒙真也要借着这次盛事,强化自己一方继位的合法性。身为“丰义隆”英烈的后人,是他与茅公雷的一大资本。

骑在精挑的骏马上,蒙真把穿着翠绿礼服的身体挺得笔直,在道旁的帮众眼里更显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执掌权柄的另一大本钱。

与他并排骑马而行的茅公雷则明显轻松得多,偶尔跟街上一些认识的部下微笑挥手。名义上他虽与蒙真平起平坐,但帮众都知道他是蒙真的义弟,并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较常亲身与“丰义隆”的下层接触共事,也不时赴外地处理盐运的纠纷,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欢呼还要比蒙真热烈一点。何况他最近才平定了边荒地区几家分行的叛乱,在“丰义隆”低层部下间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汉子,当然更倾向崇拜简单的武力。

两匹马后头还跟随着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举着巨大的黑色漆金“丰”字旗帜。

街上的群众渐渐随着蒙真的队伍行走,不一会儿队伍已变成二、三百人,并且继续聚集增加。越是接近总行,队伍越是寸步难行,可是,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丰义隆”帮众仍忘形地拥上去。

当中包括了紧紧抱着父亲骨灰的马宏,跟那四个全身包藏的罗孟族使者。他们在人群里穿插挤前,尽量朝着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丰义隆”的老将原本怀着淡然旁观的心情到来出席典礼,可是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心头也热起来,不禁回想当年的风光日子。

“那时候……韩老板立‘六杯祭酒’,虽然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我的心情可跟这些小伙子一样啦……”

“那个嘛,我太迟进来,可惜没有亲眼看见……当年的庞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还拍过我的肩头呢……”

“不过我看,茅祭酒的这个儿子也不差啦,有点儿庞老的风范!”

九味坊街巷的气氛异常高涨,不断涌近蒙真的人群已几乎失控,幸好队伍终于抵达了“丰义隆”总行的正门外。

守备在总行外的护卫,把随同拥过来的帮众都挡在外围。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后把香交回部下,代为插进那铜炉内。

两人又接过父亲的兵器,高举过顶跪了下来,口中吟念着祷词,但内容全被鼎沸的人声掩盖掉。

马宏跟四个使者已经走到外围的最前头。负责挡驾的护卫瞧着这些打扮古怪的家伙,立时生出怀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马掌柜。”马宏举起那个白石骨灰坛子。“带先父的骨头来看这台大典。”

“他们呢?”护卫指指那四个罗孟族使者。马宏却不回答。

他闭起眼睛,牙齿咬着下唇,下定了决心。

双手把坛子往地面猛力摔下。

白色的粉尘往上空与四方飘扬。护卫们眯着眼睛退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瞬间就在白雾里倒下。

四个高壮的罗孟族人全速奔过了防线,借着白雾的掩护朝总行正门跑过去。四人的粗麻袍子都染上了倒下者的鲜血。兵刃仍收藏在袍子底下。

第一个警觉有异的是茅公雷。原本还跪着的他矫捷地跃起回身,就看见从白雾间冲出来的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镰首?

茅公雷双手握持锯刀,嚎叫着迎了上去。

四人都从袍底下亮出染血的砍刀。

茅公雷一时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镰首。

他把锯刀挥往肩后拉弓,准备拦腰一刀把四人都斩了!

街巷里原本沸腾的欢呼声,变成了怒骂和惊叫。

蒙真已站起来,手掌握在父亲的弯刀柄上。他保持镇定立在原地,数以千计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不可露出半点畏缩的模样。

但他同时以关切的眼神瞧着茅公雷的背影,他对义弟的战力具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刺客要是镰首……

护卫与帮众也都拔步赶来救助。

茅公雷与四人相距已不足十尺——

茅公雷突然一个急煞步,马上又旋身奔回蒙真这一边!

曾经跟镰首全力交手的茅公雷,在刚才的短短瞬间,已经从对方的跑姿与战斗态势判断出来:

——四个都不是镰首!

——他们是要把我引诱离开哥哥身边!

茅公雷宁可把背项卖给那四个凶悍敌人,也要全速回头。

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顶点。

在闹哄的人声里,他听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破风声,自上而下越空而来。

茅公雷双手猛地往上方虚空处挥出锯刀。凭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与本能的计算。

撞钟般的金属交鸣。

茅公雷感到那件飞行物的力量从刀柄传达到手臂和身体,仿佛连脏腑也震得发麻,锯刀因反撞力而荡开了。

很熟悉的强横力量。

那飞行物因为锯刀的阻挡而稍微偏离了路线,恰恰越过蒙真的脸侧,直插到他身后的土地上。

是一枚酒杯口般粗细、如臂胳一样长、通体钢铁打造的巨大箭矢,箭头已深没入土中看不到,但箭杆却可见铸满了荆棘般的尖刺倒钩。

四名罗孟族战士仍不停步,举刀朝茅公雷背项冲杀过去。

茅公雷的战斗本能已到达了极点,他借着刚才与劲箭交击的反荡力量,顺势把锯刀朝后水平反砍,头也未回。

一股血浪横向卷过他身后。

茅公雷却根本没有理会这砍斩是否命中,把锯刀也抛掉,前跃抱着蒙真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数圈。

“进去!”茅公雷半跪着,以怪力把蒙真整个人举至站立,又一把将他推往总行正门的方向。蒙真已不能再顾虑形象,也就顺着这一推之力奔往那门口。

茅公雷也已站了起来,跟随在义兄身后,但却面朝相反的方向,整个人倒后着跑,准备再接下续来的箭矢。

他手中已无兵刃,假如射来的是一样的巨箭,势难空手挡下。

不过他估计:即使以镰首的怪力,要在蒙真进入门内之前再射第二枚这样的劲箭,也不大可能。

果然,这次射下来的只是普通箭矢。虽然同样准确瞄向蒙真的背项,但却给茅公雷如猿猴般的手掌挥打击落了。

这次有所准备,茅公雷已能看见箭矢的来源所在。

他伸手戟指往东侧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所有“丰义隆”的愤怒眼睛都顺着指头的方向瞧过去。

蒙真已然奔入“丰义隆总行”内。茅公雷以眼角瞥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把刺客揪出来的时候了。

人群都开始往那座楼房拥过去。负责守备总行的护卫人马则先到附近的房屋,拿取预先收藏的兵刃——毕竟是隆重的典礼,他们没有随身佩挂凶器。

茅公雷此时才有空看看四周的情况:那四个罗孟族战士全数倒在血泊中,三个一动不动,只有一人的身体还在蠕动。刚才完全凭着本能斩出的一刀竟然如此精准命中,连茅公雷自己也有点意外。

至于浑身沾满白灰的马宏,早就被“丰义隆”群众围殴至奄奄一息,正被两名护卫踏牢在地上。

茅公雷跑过去,挥手喝退那两个护卫,俯身揪住了马宏的衣襟。茅公雷不认识马宏,但知道他的老爹马光乾,是第一代老板韩东时代已入帮的老臣子。如此忠诚的家族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举,茅公雷甚感奇怪。

“为什么?”茅公雷摇着马宏的身体喝问。

马宏濒临失去意识,可是他脸上仍挂着骄傲的微笑。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茅公雷放开马宏,再次起步奔跑,却不是走往那座楼房,而是到达总行西侧的一座小屋。

茅公雷推开屋子的正门,内里充满着一阵热烘烘男子气息。

“该你们上场了。”

刺客所在的楼房四周已被人群迅速包围,却没有人敢率先攻进去。

虽然这是在首都的头儿面前建功的好机会,但是既不知内里藏着何等厉害的敌人——刚才那枚劲箭实在慑人,而且前来观礼者都没有兵器在手,根本不知道有多大把握。

何况这些来自各分行的掌柜,多年来庇托在“丰义隆”旗帜下,早就安享权位与丰厚收入,贸然为了首都黑道的斗争而犯险实在愚蠢。

带着兵刃的护卫这时赶到来,没有等待茅公雷的命令就把房子的正门踢开,一拥而上攻进里头。围观的帮众紧张地屏息观看,整个场面反而寂静了下来。

楼里传来叱喝,接着是激烈的打斗声,物件的粉碎声音,接连的惨呼,刀子与身体从高处堕地的声音。更多的惨呼,木梯上急激的奔跑声,不知道是什么破裂的声音,愤怒的叫骂,绝望的求救,更多粉碎声音,木阶梯坍塌的响声,更多身体堕地的声音,惨叫……

三楼顶层的一口窗子,赫然出现一条人影,外围所有人仰首观看。

那人影提着似乎是棍子的武器,猛地就从三楼一跃而下。群众同时合和发出一声惊呼,窗户下方的人们纷纷退开。

人影隆然半跪着地,身体四周扬起一阵波浪般的土尘。

尘雾落下后,人群这才看见那着地的人是谁。

“是他!”有十几人惶然指着被包围的镰首——他曾经两次周游各州的“丰义隆”分行,在场许多人都还没有忘记这个雄伟的奇男子。

“他不是自己人吗?”认识镰首的人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对于首都近年的详细状况他们所知不多,只听说镰首的老大是一个姓于的家伙,在帮中冒起极快,但去年又突然被逐出……

但回心一想,既然连庞文英和容玉山都在几年间先后死得如此突然,会发生这样的内乱也没有什么好奇怪……

镰首以木杖支地站立起来,冷静地瞧向街道前后两头堵塞着的厚厚人阵,心里却仍在想着刚才那一箭。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他的一头长发因为刚才楼子里的激斗而散乱,发丝黏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刚才爆发激战的楼子,几个侥幸生还的护卫陆续从正门出来。其中一人头颅侧凹陷了一个印痕,极艰苦地用四肢爬出来,脸上七孔都冒出了血珠,明显已经意识模糊;其余几个不是手臂就是腿足被打折了,断骨插破了肿胀成紫黑的皮肤,一个个在痛苦呻吟。

看见的帮众皆为之瞠目,又想象楼里的状况必定更加凄惨。这样的情景简直不像打斗,而是天灾。

未随同攻进楼内的那些护卫,心底不免暗地庆幸。如今这刺客已站在光天白日之下,但他们空自握着刀子,谁也不知道该怎样攻过去,一时都远远站在帮众之间。

镰首立在街心,提着那根沉甸甸的木杖,却也未决定要如何杀出去。

一人与千人,就这样对峙着。

其中一边的人群突然往两旁分开,空出来一条通路。

是茅公雷。他手里已经拿着那条爱用的古怪黑棒,带着十三个人穿越人海而来。

其中十二人以孙克刚为首,全部是“隅方号”的精壮石匠。他们拿的武器却并非锤子,而是十二面一式一样的大盾牌,通体以精钢铸成,全部等身般宽长,厚达两寸,每个恐怕都有六、七十斤重。

最后一人是佟八云。他没有带那柄勾尖砍刀,但身上的飞刀却加倍了,三、四十柄满满插在腰间和大腿的皮鞘里。

他们排众而出,直走到镰首跟前十步外才停下来。这时,孙克刚与十一个同伴把盾牌一字排开,形成一堵铁墙。他们紧抓着盾牌后的皮革手把,开始按照预先排练过的速度,向前整齐踏步,朝着镰首的所在逼迫过去。

镰首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怪阵,一时愕然立在原地。

——他们早就准备了对付我的方法……

趁着还有些距离,镰首飞快踏步向左,试图绕过这盾阵的侧翼——他看出来,这阵势移动缓慢是其最大缺点。

却在快要越过最边缘那面盾牌时,两柄飞刀旋转呼啸着迎面飞来,封住了镰首的去路。是躲在盾阵后面的佟八云,他双手指间又已挟住了四柄待发的飞刀。

镰首煞步躲过了那两刀,本来还可以再次前冲,却瞥见茅公雷举起黑棒,已经站在盾后准备迎击。镰首收住了步伐。他面对过茅公雷的棒子,即使接得下,佟八云的飞刀也必定乘隙袭来,到时他再没有躲避的把握。

镰首知道即使绕向另一边侧翼,茅、佟两人也会用同样的方法封锁;他当然有能力从上方跃过盾牌,但人在半空,更容易成为黑棒与飞刀的靶子……

在镰首思考如何战斗的时候,盾阵又再逼近了好几步。他开始后退,争取多点走动的空间。

——这是镰首第一次在战斗中后退。

他渐渐退向街道后头的人群,如此腹背受敌更大为不妙。他改为往左后方退却,背后是一堵砖砌的房屋墙壁。

孙克刚等十二人从盾牌的缝隙看见镰首的移动,也相应移转了阵式的方向,始终用盾阵的正面朝着镰首。

不一会儿镰首已被逼退至几乎背贴墙壁,盾阵也已到达他跟前不足七步处。后方的茅公雷喊了一声:“变!”盾阵随即从一字渐渐变化成弧形,更紧密地把镰首两侧包围。

无路可走的镰首露出愤怒的表情。他抡起木杖,猛地挥打向盾阵。

木头与钢铁发出沉实的碰响。接下这一击的那名石匠虽然仗着沉厚的盾牌,抵消了那根重木杖的杀伤力,但镰首那非同常人的蛮力还是令他退后了半步,盾阵裂开了空隙。

一道银光间不容发地从那条空隙穿进来。

镰首半旋身子闪躲,左肩深深钉进了一柄飞刀。

那石匠缓过了一口气,又再握盾补上。

盾阵的空隙消失了。

阵后的佟八云兴奋异常,毕竟他是首都里第一个令“三眼”流血的人。

——桂慈坊里兄弟们的血债,你就在今天一次偿还吧!

镰首的背项终于也紧贴着墙壁。盾阵已化为半圆形,两边侧翼同时碰在墙壁上,像半个铁桶子把镰首围在圆心。

茅公雷双腿大张,身体坐成一个骑马步。佟八云随即踏上他的大腿,叱喝一声跃起,身体高于盾阵之上,双手同时挥出,四柄飞刀自高而下狙击向镰首不同部位!

镰首没有多少闪躲的空间,只得挥旋木杖,击落其中两柄飞刀,另一柄射向头脸的侧头仅仅避过,但最后一柄飞刀却又钉入了左大腿。

佟八云着地后冷笑:“比射靶子还容易。”双手却没有停下,又拔出三柄飞刀。

镰首中刀的两处血流如注,浑身浴在汗水中。他再次挥杖击打面前的盾阵,但现在“隅方号”的大汉已经站定不动,并把沉重的盾牌牢牢立在地上,木杖撼击之下,盾阵只是略为动摇。

“我本来很想让你投降。”茅公雷冷冷地说。他极力保持木无表情的脸孔,然而眉宇间仍是透出一点哀伤。“可是这是大哥的命令,你今天就死吧。”

另一支“丰义隆”的护卫此时排众出现。其中半数带着弓箭,还有一面带着倒钩的捕兽用罗网。

镰首有如堕入陷阱的受伤野兽,呼吸变得浊重,但眼瞳仍然闪亮。

他突然在笑。

“我的义弟说过一句话。”镰首那镇定的声音令茅公雷意外。“他说:‘能够杀死五哥的人,到现在还没有生下来。’”

镰首接着猛然发出一声吼叫。

在场的千人都感到心中一震。

镰首急激转了半圈,双手握着木杖顺势反劈,把身后的砖墙硬生生轰出一个洞来!

听见那爆炸般的声音,茅公雷马上叱喝:“散开!”

“隅方号”的十二大汉马上散开盾牌来,茅公雷及时看见镰首窜进那洞穴。

十几名“丰义隆”箭手奔前,火速搭箭拉弓往墙洞里射击,佟八云同时也朝洞内接连掷刀。

刀箭越过沙尘烟雾,飞进黑暗的洞穴,没有传来命中肉体的声音。

茅公雷愤怒地前奔,同时喊叫:“所有人都别跟着来!”进入墙洞前,他先挥了一记乱棒开路,身体才跳了进去。

那是一家粮米店后面的仓库——因为“丰义隆”举行庆典的关系,当然没有开门。室内颇是漆黑,尤其茅公雷刚从外面正午的街道进来,眼睛一时未能习惯。

他听见前面又发出另一记爆裂声响,显然镰首又破开了另一堵墙壁。

——妈的,他从哪儿找来这根棍子?

因为那股震动,屋顶的瓦片纷纷掉下。几线阳光从屋顶的破洞射下来,茅公雷才能瞧见刚越过另一个墙洞的镰首。

镰首早已把腿上的飞刀拔走。此刻他心神无比地专注,完全感觉不到大腿的伤痛,双足无间疾走,手上的木杖则摧枯拉朽,把所有挡在前头的物体破坏或轰飞。

镰首就这样硬生生穿越了三所并排的房屋。但接连破墙毕竟太耗气力,他朝右拐了个弯,在那屋中穿房过厅,终于找到了正门。

镰首就用前冲的身体把那木门撞开。门身比他想象中脆弱,他冲出街道后余势未止,只得在地上翻滚一圈,卸去那道冲力才能跪定。

刚好有五名“丰义隆”护卫守在那个街角,看见这头突然出现眼前的怪物,一时呆立不动。

镰首连想也不用想,木杖就横挥向最近一人的头侧。重击带动那人整个身体离地横飞,鲜血与脑浆泼散,眼珠脱眶而出,飞到墙壁上黏附着。

目睹这么恐怖的攻击,其他四人惶然后退,当中一个更错步扭伤了足踝,重重摔在地上。

镰首也不理会这四人,虚抡了木杖一圈就径直奔过。

茅公雷这时也追出了那个门口,却看见镰首的背影已在三、四十步外。

——他的腿伤了,再跑下去我一定追得及……

镰首此时却突然停下步来。他转身遥遥与茅公雷对视。茅公雷也没有再向前走。

镰首把木杖拄在地上,另一只手因为肩头中了飞刀而软垂。血珠从指尖滴下来。

“五爷!”一声呼喊夹带着马蹄声,从侧面的一条支道传来。“终于找到你了!”

是“八十七人众”里最擅骑术的班坦加。他还牵了另一匹马来,策骑到达镰首的身旁停下。

“为了躲避那些家伙,我拐了好多弯,几乎迷路了……”班坦加说着,却发觉镰首没有看他。他又看看另一面街上的茅公雷,也是一样地凝立着,没有半点追击的意思。

“五爷,快上马,那些家伙快要追上来……五爷……我可不想给乱刀砍死啊……”

镰首听见班坦加这话,才仿佛从梦中醒来,视线离开了茅公雷。他瞧着班坦加一会儿方露出苦笑。

“嗯……我也不想死。”说着,便跃上班坦加为他预备的马儿。

“镰首!”茅公雷远远发出洪钟般的呼叫。镰首正要策马,又回头看他。

茅公雷身后的街道开始出现人群。

“回去吧!”他又再呼叫。“回去你的‘大树堂’!我跟大哥很快就要过来!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交手!我就让你跟你的兄弟死在一块儿!”

镰首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张开喉咙。

“谢谢!”说完,双腿就踢了踢马腹。

茅公雷把黑棒搁在肩上。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悲哀的眼睛目送着两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