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真已经不是第一次奉召到访这座位于西都府榆叶坊的大宅邸。

不同的是:今天他不再是陪伴容小山来。

宅邸的建筑有点古怪,像庙宇多于居所,内里的正厅异常高耸广阔,但通向后面内室的走廊却甚隐蔽。厅内的家具陈设极丰富,却只有正面墙壁处一片空荡荡的,好像那里曾经供放着一件巨大的物件,却被匆匆移去。

蒙真当然知道原因:这大宅本来是几名大贪官送给伦公公的一座“生祠”,那空位处供奉的就是一尊十几尺高、全体铺满金箔的伦笑造像——当然那金像的身材比例,比真实的伦笑修长英气得多。

伦公公当然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然而伦笑虽然掌握宫中大权,倒还没有骄矜到目空一切的地步,尤其他深知:皇帝本人就渴望得道成仙,他若抢先立一座“生祠”,不免是犯了大忌。于是他立即命人把金像移去收藏,并把祠堂内里大幅改建并更换陈设,成了这座四不像的大宅。

蒙真已经在这厅堂里等待了整整一个上午,茶也喝过四盏。可是他不介意,从前在这里等待伦公公,他总是站在端坐的容小山身旁,今天坐着等的人是他。

终于传来外面仆役的呼声:“伦公公……到……”尾音拉得又高又长,嘹亮如歌唱。

蒙真马上站起来,整整身上那袭质料上乘但颜色深沉的衣袍,垂首立在正门一旁。

干瘦矮小得像一只老鸡的伦笑,在四名年轻太监开路、一名中年太监轻轻掺扶下进入了厅门,看也没有看蒙真一眼,径自走到厅后的首座坐下来。

蒙真仍在原地垂头站立,脸上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伦笑喝过侍从递送来的热茶,又拿丝帕抹了抹嘴巴和双手,这才伸出一只戴着镶翠金指环的食指,朝蒙真勾了一勾。蒙真点点头趋前。

按照皇家的规定,除非得到圣上亲发的手谕或政令,太监绝不得擅出宫门。

这规定对伦笑当然不适用。每次出宫他更悉心装扮,把朴素的太监服扔到一边,平日买得起却用不着的华丽衣服首饰统统穿戴上身。

然而无论打扮如何豪奢,仍无法掩盖阉人那股独有的阴猥气质。

“我认得你。”伦笑的声音尖小而沙哑。“常常跟容小山一起来的那个人。”

“是的。”蒙真语气平和地回答,脸容十分恭谨。可是他禁不住内心的喜悦。

——“容小山”,不是平时称呼的“小山”或“山儿”。也就是说,伦笑已经跟姓容的完全割断了关系。

“今天的‘丰义隆’却在你手上变成这样的局面,连我也看不出来。”伦笑直盯着蒙真的蓝眼睛。“你倒很会隐藏自己啊。”

蒙真知道这时必须正视伦笑,他抬起头。

“在公公跟前,我没有任何要隐藏的事情。”

伦笑咧起嘴巴,露出蜡黄的牙齿。

“你们那条道上的事情,我才不管那么多。不贪心的人,不会干你们这一行。”伦笑再次伸出鹰爪般的手指。“你是个什么人都好,我没空理会,我需要的只是能够办事的人。容小山,唉,我早就不放心由他来管‘丰义隆’,只是我跟他爹的交情……算了,都过去了……你跟在那对父子身边多少年?”

“十五年了,自从我爹死后。”

“我听过你爹……”伦笑说着咳嗽了起来,侍从太监再次递来茶碗。他喝了好几口,抚了抚胸口,才继续说:“你在他们身边这么久,对一切事情都很熟悉吧?”

——终于入正题了。

“从前他们父子替公公办的事情,我会照办。”蒙真拱拱手。“公公以后得到的,只会比从前多。”

“那我就放心了。”伦笑开怀地笑了。“丰义隆”权力重整之后,他最关心的当然仍是私盐贩运的利益输送——这条财脉是他旗下那庞大贪污系统的重要支柱。不管在内宫或是朝廷,权力都是跟着金钱走。

“夏天发生在禁苑的事情……”说到这里,伦笑的笑容消失了,脸容变得凝重而威严,蒙真知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我不理会是否跟你们‘丰义隆’有关,总之,我不要看见再发生第二次。”

“我保证。”蒙真再次拱手。

“我是服侍陛下的人。”伦笑的脸皮并没有因为蒙真的保证而松下来。“陛下不高兴,就是我的麻烦。陛下最不高兴看见的就是京都里出乱子——不管什么乱子,在陛下眼中都是坏兆头。要稳定,你明白吗?”

“我跟新任的章老板,互相都需要对方。”蒙真说时没有眨一眨眼睛。“‘丰义隆’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我们需要的同样是稳定,生意才能够继续做下去。”

伦笑这才再展开笑容,又叹气摇摇头:“容玉山那老糊涂……我要是他,早就干掉你了。”

蒙真微笑不语,他明白伦笑这句话是赞赏。

“丰义隆”的新权力架构已经确立了,现在又重新获得政治的肯定,蒙真的地位已经无可动摇。

伦笑站起来,抚抚自己身上那套极钟爱的绣织锦衣——待会儿回宫后,又要换上那套难看的太监服了。

——一切都那么顺利,“丰义隆”里具有最大实权的男人已经收进我口袋里。

“我给你一年时间。”伦笑临走前说。“一年里你令我满意,就是我的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