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

两个暮年的男人互相对视了许久。

“我看见了……”镰首突然张开嘴巴。“我看见了……一切。”

镰首的身体动了动,手足的铐镣发出鸣声。

“我看见了……在七塘镇,我看见了那儿的‘三界军’守将建了一所新房子,比从前那儿的知事府邸还要豪华,旁边的房屋依旧破落……”

“我看见了……在彰城外的田野,一个个农民弓着背像奴隶般耕作,为了生产‘三界军’的粮食……”

“我看见了……在铜城,人们为了私怨互相告密,没有钱贿赂将官的,就被当作官军的奸细吊死在城门上……”

“我看见了……草洞乡的田地因大旱失收之后,‘三界军’领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来救援,有孩子活活饿死了,父母交换着婴儿来烹吃……”

“我看见了……在秦州府赵城,‘飞将军’毛人杰的家乡,他的亲戚穿戴着他在各处攻城掠地抢夺回来的金银首饰;他们老家宅邸里堆积着来自各地府库的财宝;他们家的婢仆都是从各处掳劫回来的官家或军家妻女……”

“我看见了……有一个穿着三色衣服的‘道师’,在一大群人中间谈论着我,但所说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着我做不到的奇迹;说着跟我的主张相反的教条;散布着我从来没有宣扬的仇恨……最后他拿出一个布袋来,那些群众都惶恐地把铜钱抛进袋里……然后我问他:‘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不敢说谎,只是微微笑着,悄悄在我耳边说:‘有关系吗?’……”

镰首说话时,脸容和身体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看见了……这一切。然后我便决心回来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结束。”

于润生笑着问:“你是希望……和解吗?”

镰首摇摇头。“没有关系……胜利的是谁也好,没有关系……什么都不会改变……”

于润生的眼瞳忽然亮了起来,那种权力欲的异采再次出现。

——假如结合“三界军”的力量,把一切推翻……“大树堂”可能会攀上从前没有想象过的更高峰……

——一个国家的权力……

可是不一会儿后,于润生目中的光采又消褪了。

“对不起……”于润生俯视镰首说:“像我们拥有这种力量的人,这个世界只需要一个。”

他转头朝右侧的屏风招手。

“我已经问完了,把他带走。”

那面屏风向后移了开来,露出守在后面的大量护卫。

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是已经年老但脸容仍然精悍的“铁血卫镇道司”魏一石。

魏一石露出阴沉的笑容,瞧着镰首说:“想不到,在我老得快要辞官时,竟然还有这种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