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寒风策马急驰的冷意,跟战甲底下因昂扬战意而上升的体温互相抵消。

黑子倒提着长刀领在最前头,与四万精锐铁骑离开主寨出击,但却非直接挥兵北上,而是一开始就绕道向东。

敌军傍着昭河这屏障来结寨,他就偏要从东面渡河偷袭。冬天的昭河水位下降不少,虽然有堤岸的阻碍,但以这支骑兵的机动能力,黑子相信绝对能越得过。

骑兵已绕道驰过了近百里地。虽说是偷袭,但如此庞大的军势,黑子早就预计会被敌方的巡哨兵发现。关键是要令对方来不及反应布防,所以他一刻也没有让部下休息。更何况,毛人杰的主力军已经从正面北路开始进发,若慢下来就会延误了配合的时机。

京畿的土地在马蹄下滚过。黑子这才想起来:虽然在首都住了这么多年,都城以外的郊野都几乎没有去过。

——出来以后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

——现在,我带着这个世界回来了……

阴沉的天空之下,昭河东岸的景色在前方出现了。黑子的心在狂乱跳动。

在河岸上守备的官军也发现了这大支骑兵的来临,正忙乱地在各种栏栅工事之间准备迎击。黑子一眼瞧过去,敌人在岸旁的防守兵力果然很薄弱。他高举长刀,下令骑兵采取尖锥阵形,全速冲锋。

官军射出那阵稀疏的箭矢,对猛冲而来的四万“三界军”骑兵简直有如搔痒,冲势一点也没有给阻缓下来。

黑子身先士卒率领在那尖锥的最前头,当先杀入敌阵。他左右斩拨掉三根迎来的长枪,战马同时穿过了尖木栅栏间的缝隙,撞飞了一名官军步兵。其他守兵也都被这股气势吓得退开。

紧随他之后的亲兵早有准备。在长枪骑兵的掩护下,二、三十名骑士撒出一根根连着长索的铁钩,把栅栏勾住了。他们驱马往两边一分,把栅栏硬生生扯倒,扩大了敌阵的缺口。随之而来的刀枪骑兵源源从这缺口冲了进去。

同时黑子已到了敌阵中央,策马来回左右冲杀,眨眼间已有十多名敌兵成了长刀下的亡魂。那种速度、力量与气势,简直有如地府爬出来的魔神,跟当年自内攻杀首都南崇门的父亲不遑多让。

“三界军”骑兵大半还没有抵达,河岸上的官军守备线已经完全崩溃。黑子领着三十多骑,马蹄跃下冰冷的河水中,在仅仅淹及马腹的河中向对岸奔驰。

黑子才刚下了河,就感到不对劲。马儿的四蹄像被什么缠着了无法提起。四条腿绊在一起,战马失去平衡仆倒。

黑子在那一刻及时跃离马鞍,跳到了河中心。他这才发现,河底下布了一张粗眼的绳网。马蹄就是给这个绊倒的。

下了河的骑兵也接连纷纷落马。人和马都发出受伤的悲叫——河底里不单布了网,还撒了大堆蒺藜尖钉。

——敌人早有准备……

这时,对面的堤岸树丛间出现了大量人影。整排的矛兵居高站立,八尺尖锐长矛朝下齐指向被困河心的骑兵,形成一道森然的屏障。矛兵之间又夹杂着弩兵,开始射击被困河中的骑士。河水被染红了。

后续而来的“三界军”骑兵不知就里,也冲进了河中。被困在水里的人与马越积越多。

黑子知道若骑队持续被困河里,将陷于极度危险。机动力是这支急袭军最大的武器。马儿要爬上对面堤岸本就不容易,在长矛和弩箭之下,更几乎像是不会动的稻草人……

黑子咬着牙,把长刀垂直向下插在水中,以他那惊人的力量对抗着水底的阻力向前奔跑。穿着铁甲战靴的双足,所过之处把水底的铁钉都踢开或踏平了。

黑子在水里奔跑的速度出乎守备官军的意料。穿着这样子的重铁甲,在满布陷阱的及腰河水里,他像奔牛一样冲向对岸,倒转的刀刃把绳网的粗索一一割断。

“跟着我!”他一边前冲一边命令后头的部下。

黑子一离开水面踏到堤岸的泥土上,已有五柄长矛朝他招呼。他双手举刀横扫,把四根矛杆清脆斩断。黑子闪身躲过第五柄,顺势以腋窝挟着矛杆,身子一拧就把那矛兵摔飞进后面的河水里。

附近其他矛兵挡在黑子跟前围成半圆,全力阻止他登岸。但黑子双腿又长又灵活,左右跳了三步闪过刺来的矛尖,已经踏上昭河西岸的土地。

黑子一登上平地,攻防顿时逆转。断矛抛飞,破裂的动脉,流泻的脏腑。黑子的人与刀仿佛结合成一股不断滚动翻涌的金属旋风,把一切眼前的阻碍物辗平、绞碎。那副面具上沾满了点点血花。

他就是这样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在昭河西堤开出一道缺口。部下骑兵也沿着他开出的通道一一登岸,然后再次展开马蹄,把“镇守军”在沿岸的防御士兵都杀退了。由于同袍还没有完全集结,他们放弃追击那些亡命奔逃的矛兵与弩兵。

而“镇守军”的主营寨已近在不足五百马步之处。骑兵把堤岸完全控制之后,一名部下把小玄王的坐骑牵来。它身上只有数处被铁钉刺伤了皮肉,仍然步履矫健。黑子拍拍它的颈,重新跃上马鞍。骑兵在堤岸的空地上已集结有二、三千骑。由于黑子只开出一条狭小的通道,渡河甚是缓慢,大部分骑兵都还在对岸等着,或是小心地开辟其他河中通路。

黑子等不及了,他下令向营寨展开攻势。

在颠簸的马鞍上,黑子透过面具的洞孔,看见敌方的八雾滨大本营,感觉就像看见即将记载的历史。

——以后二百年、三百年……人们都会记得我、谈论我……

在空地上冲锋时,黑子忽然看见:走在他前头的部下,有十数骑突然平空消失了。

他发出减速的手势信号,然后走近细看:那些部下全部摔进了一个布满尖木倒刺的坑洞里。

围绕整个营寨挖坑,在这么短时间内是办不到的。然而把坑洞伪装得好,只要不规则地挖,不必很多就足以逼使骑兵放慢速度,无法展开冲刺。

——对方有个厉害的将领……

“小王爷!”一名亲随劝说:“不能慢下来!那正是敌人的希望!陷阱不会太多,我们全体冲过去,虽然会折损一些兄弟,但胜过失了先机!”

黑子恨恨地咬牙。过去每战均大捷,他的亲兵在“三界军”里,一向是阵亡率最低的一支部队。他不甘心,可是没有办法,没有速度的冲锋,等于向敌阵送死。

“好!回复全速,我在最前头!”

“不!”那名亲随伸手拉着黑子的马辔。“小王爷不能在真正的决战前出事!让部下们先把陷阱都探出来!”他另一手挥舞砍刀,发出再次冲刺的号令。

骑兵在黑子两旁滚滚驰过,奔赴敌寨。

偶尔有同袍惨叫着,连人带马在眼前消失,也有的为了闪躲坑洞而乱撞到一团。

这坑洞阵造成的真正折损其实并不多,但对士气和心理却带来甚大的打击。接连的设伏,令小玄王的亲兵前所未有地虚怯起来。

黑子怀着沉痛的心情,飞快策马跨过部下的尸体前进。

因为连环的陷阱和埋伏,中间开出的安全通道十分狭窄,黑子麾下的骑队阵形被拉得很长。

——只要杀到营寨就行了……官军的主力都已出去迎击毛人杰的大军,寨里的守备必定很有限……

“镇守军”营寨的北门忽然打了开来。大批步兵一涌而出,转过营寨的角落,奔跑着朝“三界军”骑队的右侧翼中央拦腰冲杀过来。

那些步兵的军容不似官军般整齐,也没有什么阵形。士兵的战甲和手上的兵刃也各自不同。是“大树堂”的民兵。“三界军”骑兵因队列拉得很长,虽然面对缓慢得多的步兵有很充裕的时间,却无法有组织地改变方向迎向来敌。

“大树堂”民兵因早就知道空地上坑洞的位置,加上散阵前进十分灵活,成功在对方还没准备好时就抵达。

双方一接触就形成白刃混战,这对于步兵更为有利。身在骑队前段的黑子还来不及回头指挥,已被“大树堂”战士从中切断了队阵。

黑子与仅约一千骑,跟后面仍在渡河的大量部下完全被隔绝了。

“镇守军”又在这恰到好处的时机,打开了面朝敌骑的东寨门。

一名身穿漆白战甲的将领,带着半数骑士半数步战手的另一支“大树堂”部队,从这门出寨迎击。

黑子的孤军,突然就陷入了被前后夹击的困境。

黑子双目却反而露出兴奋之色,盯着远方寨门前那白甲将军。

——终于露面了……就是你吗?第一次让我陷入苦战的敌人……

——既然你自己打开寨门,我也就不客气了!

黑子单手把长刀在头顶旋了三圈,示意部下不要理会后面的混战,全力向前突击。

两军已接近至一百步的距离。

黑子紧盯着对面领在最前头的白甲将军,预备在第一回交锋就把对方的头颅斩下来。

突然他觉得,那个马鞍上的矮小身影有点眼熟……

五十步。

他看见了白色战盔底下的那张脸。

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毫无指示之下,黑子猛地把马首拨向左面,倒提长刀转往南面脱走!

——为什么会是他?……

黑子的骑队,只有接近他那十数骑来得及跟随。其余骑士因没有看见指示,仍然向前冲杀。双方激撞在一起。

虽然只有约一千骑,但“三界军”部队仍然勇猛,一下子就贯穿了“大树堂”的队阵中央。

“大树堂”部队却似乎早有准备,被分裂成左右之后仍没有失去组织力,从两边向骑队展开混战;“三界军”骑队的冲势一衰弱下来,发现失去了小玄王的踪影,顿时变得混乱,无法再次组起阵势来。

黑子此刻却浑忘了他遗留的部下。

——怎么会这样?……不行……不能碰上他……

全身白甲的狄斌见己方正处于优势,马上就领着近百骑突出混战圈,向南往敌方主将追击过去。

他心里也是满腹疑问:为何这小玄王临阵脱走?……

黑子等人的坐骑经过这多番折腾,已见有些疲乏。追兵开始拉近了距离。

“小王爷!”后面的部下猛喊。“我们要回去!兄弟们还在后面作战!”

黑子却充耳不闻。

他只要离开这儿。

——不能让他看见我……不能让他们知道,阿狗是我杀的……

黑子不是没有想过:只要攻入首都,总要面对养母和义父。可是这一刻,突然涌上心头的罪疚感,淹没了他。

终于,接连有数骑被“大树堂”的骑士追及,他们虽都是马贼出身,惯擅马上作战,但对方人数实在太多,不一会儿就被斩下马。

有二十几名“大树堂”骑士在鞍上搭箭拉弓,他们都是许久以前就从关外招募回来的好手。

再有三名“三界军”骑士中箭堕马。

黑子身后只余孤伶伶的七骑。

他回身瞧过去,“大树堂”的追兵来势汹涌。

——这不是办法……

他突然拨转马首,回头越过跟来的部下,往追兵冲杀过去。

那些骑射手本来还在准备再发第二轮箭矢,敌将突然杀回来,全部措手不及。

长刀过处,弓裂、弦断、血溅、肉飞。

黑子乘余势再斩掉对方两个提刀的骑士,又斜向脱出,敌人连他的影子也踏不着。

黑子这惊人的一击阻吓了“大树堂”的追兵,令他们勒止了下来。

却有一骑突阵而出。

狄斌单手提着一管矛枪,把枪杆紧挟在腋下,驱马追杀黑甲的敌将。

枪尖瞄准了黑子的后心。

黑子叹息了一声,再次拨转战马。

枪尖将及时,长刀自下向上斜撩,把两尺长的一截枪杆削断。

两骑擦身而过。

狄斌勒得马儿人立,他同时抛掉断杆,拔出腰间佩刀。

狄斌的坐骑比一般战马要小,却更强壮而灵活。两只前蹄翻过来,重新踏上土地时,已再对准了敌人的方向,随即又发力奔前。

狄斌的脸容带着当年葛小哥的肃杀。

——“大树堂”的仇人,都得死!

单刀成水平状,乘着马儿的冲力向前斩击。

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坐骑,以左侧半身面对那刀锋。

——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间,他耸起左肩挡在颈项前。刀锋硬斩在坚实的肩甲上。

强烈的冲击,令两人都堕马。

刚才的马战扬起了大股沙尘,远处的“大树堂”骑士都看不清楚两将交锋的情形。

狄斌在地上翻滚卸去堕马的冲击力。他仗着比黑子矮小,早一步爬起了身子。

可是那柄单刀已经脱手,跌在十多步外。

而那黑甲的巨大的身体开始站了起来。

狄斌跑过去拾刀。

手掌才刚摸到刀柄,一只漆黑的铁甲靴轰然踏在刀刃上。

狄斌仰头。

巨大的黑影投在他头上。像死神。

双手握持的长刀高举过顶。

却迟疑着没有砍下来。

——三哥……

狄斌有如无意识般,左手反握拔出腰带上的“杀草”。

全身朝黑色的盔甲扑过去。

“杀草”横斩向黑子的头颈。

长刀降下来。

却不是斩向狄斌,而是垂直挡架向“杀草”。

两片刀刃成十字形交锋。火星弹射。

在火花照亮的刹那间,狄斌近距离看清了铁面具那两个洞孔里的眼睛。

又圆又大的纯真眼睛。

很熟悉,他二十六年前就见过了。

“杀草”却已无法收回来。

“杀草”那锐利无比的霜刃,斩断了长刀,继续向前行进,斜斜割破了铁面具,切入黑子颈侧的动脉。

热血喷洒。

在这时刻,黑子的心里异常地平静。

“她这个早上在干什么呢?跟丈夫还睡在床上?在喂孩子吃早饭?她这一刻开心吗?有没有偶尔想起过我?还是仍在想念阿狗?现在的她是什么样子呢?胖了?老了?还是一样的美丽?还是跟从前一样喜欢笑吗?笑容还是一样吗?……”

破裂的铁面具跌落。

破裂的脸在苦笑。

——这时他明白了:当天扼着阿狗喉咙时,为什么阿狗还在微笑……

眼睛最后一次凝视久违了的义父。

那具在战场上创造过无数传说的巨大身躯终于崩倒了。

脸庞染满热血的狄斌,心里却比冰雪还要冷。

那最后一刀耗尽了他的气力。他跪倒,双手支在地上。“杀草”早已掉落,果然是好刀,刃身没沾一滴血。

但这一刻狄斌却希望,自己一生从来没有拿起过这柄刀。

他没法抬起头,看一眼自己心里早已知道的事实。

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大树堂”的部下这时驰了过来。有几个提起矛枪,想在黑子身上再补几个洞孔。

“别碰他!”

狄斌的吼声震撼每个人的心坎。

他这才站了起来,走到黑子的尸身旁边。

狄斌盘膝坐下,竭力扶起黑子的上半身。他突然想起从前在漂城,在老大的家里,抱着这孩子那情景。那身体比起现在是多么瘦小。

狄斌脱去黑子的战盔,把他的头肩搁在自己腿上。狄斌一只手抱着他,另一手来回轻抚他的乌黑长发。

就像当年拥抱着将死的齐楚一样。

他始终没有哭泣。


五天之后,“京畿镇守军”的使者把小玄王的遗体送回经河城的荆王府。

连同尸体送交荆王的,还有一个穿挂在绳子上、刻纹因为年月久远已经模糊、木色因为长期佩戴吸收汗水已变成深褐的小佛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