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斌这一天,并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白衣。

傍晚时分站在“大树总堂”的正门前,他仰头瞧着那个巨大的牌匾。“大树堂”那三个金漆字,每个都比马车的轮子还要大,书写的字体,跟二十七年前漂城第一家“大树堂”药店上的招牌一模一样。是狄斌专诚找来三个临摹的好手写成的。

牌匾两旁各悬挂着白色的巨大灯笼,映照出狄斌那头有如长年沾了雪片的斑发。他的身体仍然结实,可是这天失去了往日那笔挺生风的步姿。微微弓着背的身躯,一下子像老了十年。

他默默进入大门里,随来的部下都没有跟着进内。这是狄六爷早就命令的。

步过放满巍峨奇石的前院,狄斌轻轻推开“养根厅”的正门。守在厅门前的护卫都朝他点头,他却浑然没有看见。

宽广的大厅比平日阴暗了许多,许多灯都没有点上。

正对大门的尽头处,堂主的虎皮座椅空着。

而那具棺柩就安放在厅心。

棺木坚实而泛着光泽,手工都是最上等的,接口紧密得不露一点缝隙。八个角都包镶着镂刻的纯银片,棺盖顶放着一个仍透出香气的新鲜花环。

可是,棺柩始终是棺柩。

待在棺旁的只有三个人。崔丁默默地站着,垂头看着两名部下不断把纸钱投向火盆,直至发现狄斌进来才抬起头。

两人伸手相握了一下。狄斌这些年来在“大树堂”里比较谈得来的,偏偏就是这个投降的前“联昌水陆”少主。他欣赏崔丁在生意上的才能和那低调实干的作风;这种尊敬也马上得到崔丁的感激——身为降将,四面都是从前的敌人,却又担任吃重的职位,那感觉一点儿也不好受。他由衷地感谢狄斌的赏识,也明白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矮个子,怎么能够当上“大树堂”的第二号人物。

“堂主……他回房间休息了。”崔丁瞧了瞧于润生的空椅说。

狄斌伸出手掌,抚摸那棺柩光滑的表面。

于阿狗的棺柩,几乎跟官军在真阳大败的消息一同到达首都。崔丁是第一个收到死讯的人,他马上打点部下把阿狗的遗体领回,雇最好的殡葬师把尸体修补好,买最好的棺柩安放,再用最快的马车送回来……

接着,崔丁办了一件他加盟“大树堂”二十一年来最难办的事情:告诉于堂主,他唯一的儿子死了。

狄斌也是收到崔丁的通知,才从外地赶回来。他很庆幸有崔丁在这儿办理一切,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是要由自己来告诉老大和嫂嫂会有多难受。

他的手停在棺盖上。他承认自己一向并不太喜欢阿狗,尤其跟健康又纯真的黑子比起来,阿狗就更显得不惹人喜爱。他毕竟不是于润生亲生的,不能期望他承袭老大那种魅力,但作为“大树堂”的最有力的次代继承人,却真的有点不够格……

可是,自从老大给阿狗改名为“承业”之后,狄斌就决定了:只要自己活得够久,必定全力扶助这小子当下一任的堂主。狄斌告诉自己:阿狗还年轻,还有机会成长起来。当知道阿狗将要被送进“武备塾”时,他觉得有些高兴——军队对男人来说是最好的磨练场……

“老大……他怎么了?”狄斌终于开口。

“刚才看来,还好……”崔丁想了想之后回答,实在很难找一个形容词。于堂主刚才坐在厅里瞧着棺柩时,根本没有露出过任何表情。

狄斌想起当年老大的亲生儿子胎死腹中时的情形。那时候,老大也没有对任何人(也许除了嫂嫂吧?)显出过一丝哀伤……

“嫂嫂呢?”

“夫人她……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狄斌瞧着棺盖。“不能打开看看吗?”

崔丁脸上露出难色。“还是不好……他们找到他时,他已经在野外曝晒了一天。我已找了最好的师傅……可是脸还是没办法完全补好……”

狄斌点点头。他蹲了下来,从部下手上抓过一把纸钱,亲手撒进火盆里。

在火星翻飞中,狄斌站了起来。瞧着崔丁的眼神有如两把利刃。

“干两件事。一是派人查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在那里?确定有没有人出卖他。有的话,先别动手,告诉我。我亲手来。”

“第二是替我约宁王爷,我要亲自见他。”

主责盐货专卖的崔丁,与宁王府有较紧密的接触。但宁王本人,他也只见过两次——这么高层的交涉,过去都是由于润生亲自处理的。不过崔丁想,以狄六爷的名义约见,应该没有问题。

“六爷……”崔丁有点愕然地问:“你要跟王爷谈什么?……”

“这场已经不止是朝廷的战争了。过去任何一个牺牲的‘大树堂’兄弟,没有一个我们不能为他报仇。”

狄斌的脸容在火光中显得更白,脸上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

这是久未出现的“猛虎”狄斌。

他再次垂头瞧着那副沉重的棺柩。

“何况,他是姓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