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天早上,狄斌起床后如常到书房办公,却发现书桌上,放着他送给黑子的那个小佛像。

他颓然坐在椅子上,不舍的眼睛瞧着这佛像许久、许久。


黑子进入路昌城外数里的郊野时,简直无法相信:这儿在一个月前才是激烈血斗的战场。

早春的野外盛开着各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黑子离开首都这三个月来才发现:世界原来是这么广大。

——不,我记得小时候,爹带我出来了一次……可是除了在河里游泳的事以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以一块大披肩从头到腰盖着身体,手牵着马儿的缰绳,徒步走过这充满花香的草原。偶尔看见有几片草地被烧成了焦土,他才真的确定这儿曾经打仗。

远远看去,路昌城就像一堆前夜烧尽的柴火。这种距离也可见城池的墙壁和内里都破败不堪。黑子早听说了:路昌城的守将被“三界军”包围数月后,决定与全城上下共存亡,下令军士放火烧城,不留一屋一瓦给贼匪。

结果是又慌又怒的城民自行打破城墙,蜂涌逃出那座火的地狱,投向“三界军”的阵地所在;“三界军”大量派发军粮接济城民,此一美事传遍全州,此后攻打的几个城镇都不战而降,平民自行打开城门倒履相迎。

路昌城已明显不能再住人。可是过了这么久,“三界军”仍把临时的大本营设在此地,很明显就是为了这个象征意义。

众多军民的帐篷也都围绕城池的废墟搭建。在明媚的春日晴天下,群众就在郊外露天席地而坐。有小孩在奔跑着,互相嘻笑追逐;男人们大都赤着膊在晒太阳,只有少数肩上搁着枪刀兵器,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军人哪些是平民;女人若不是忙于洗衣服或烧饭,就是聚在一起,一边缝补衣衫或兵甲,一边在闲谈……整片营地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倒令已预备进入敌地的黑子感到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回事?……

黑子进入营地后,一个赤膊的中年汉子马上迎了过来。黑子正要准备接受查问,那个汉子却微笑说:“高个子,要来投军吗?好,好!”还拍了拍黑子的肩,热情地替他牵马缰。“我来替你引路!像你这样的大块头可不多呀!将来你当了什么大将军,别忘了我这个带路的陈广成啊!”

另一边一个少女趋近来,踮起脚趾头站高,把一个用绳子穿的鲜花环套在黑子颈上。

少女看见黑子那张英挺的脸,有点腼腆地微笑。“这是吉祥的花符,祝福你在沙场上平安啊。”

黑子看着这个不算很漂亮但却充满青春生命力的少女,有一股想牵着她的手说话的冲动。可是,少女已经被一群同龄的伙伴拉走了。女孩们一边瞧着黑子,一边在交头接耳咯咯乱笑。黑子藏在披肩底下的耳根都通红了。

在那个陈广成的带引下,黑子越过营地与人群。他装作漫不经心地四看,实际却在视察环境。没有任何显著的护卫线,只是一堆接一堆军民混杂的人群。远处一片草地上正放牧着战马,数目少得不成比例——黑子早就打听过,“三界军”的骑兵只占很少数。很好,得手后逃脱的机会又增加了。

黑子沿途不时看见,在人堆中特别有一个人站着讲话,他们手里同样都拿着一本书。坐在地上的群众都听得很专注。

“……天下的土地,本来就是天下人共有的!”黑子听见其中一个男人正发表激昂的演说。那人拍拍手上书本的封皮,又说:“没有天命这回事!没有人生下来就有权奴役别人;也没有人生下来就该给别人奴役!”

“是荆王写的话。”陈广成看见黑子疑惑的神色,马上向他解释。“当然啦,原来写在书上的都比较难懂。是他叫这些读过书的人,把那些文字向人们说得明白一点。”

“荆王在这里吗?”黑子尽量显得不经意地问。

“你也是仰慕荆王才来投军的吧?”陈广成又再拍拍他的肩。“别担心,你今天会看见他的。所有新来的兵,荆王都会亲自接见。”

就在今天,黑子的心紧张地跳动。他本来准备,要混入这里十天八天才能查探到目标的所在,另外要再花个一、两天视察,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难道要在这人群当中、白日之下动手吗?……可是若不在今天,很难说什么时候再见到他……

黑子记起曾听义父述说过,父亲独闯九味坊,在千人跟前差点成功刺杀敌方头领的往事。到了现在,首都的坊间偶尔还是会听到人们提及那个天神般的“三眼”,那是一场公认的奇迹。

——也许今天,我就要重演一次爹的奇迹……

“我们的旗帜是哪三种颜色?”那个演讲者又在疾呼。

当中一个少年马上举手回答:“是绿、黄、红!”

“很好!”演讲者的脸上泛着亢奋。“你们又可知道:这三种颜色代表了什么?”

他指向花草茂盛的野地:“绿色,就是天下的田地作物,养活我们的食粮。”

他指向营地上的帐篷。“黄色,是泥土、石块与木头,也就是我们的家园。”

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红色,就是流在我们里面的血。就是生命。”

最后他指向破败的路昌城,众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正面最高那座城楼上,竖立了一面巨大的“三界军”三色旗帜,正在迎风飘扬。

“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田地生计,都吃得饱;每个人都可以跟亲人安居在自己家里,没有要害怕恐惧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希望,自由地生活——这些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

黑子听得出神了。

战斗的理由。这四年来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杀人有什么理由。这种话他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在首都,在“大树堂”,永远只有一层一层的级别:谁指挥谁,谁听谁的命令。他知道自己正为哪些人的利益而战斗,可是那不能说是“理由”……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开始杀人呢?……

他想起四年前,于润生给予他刺杀陆英风这任务时问他的话:

“你想成为我们‘大树堂’的其中一个吗?”

——对。我不断地杀人,理由不过如此:我不愿成为另一个没有人看一眼的闲人。就只是这样……

黑子听完了演说者这番话,额上渗出汗来。他再看看营地四周平和的景象,又想起那人说的“战斗的理由”。这里寄托了很多人的希望,他们全部正在想象未来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而我就是来把这一切摧毁吗?……

“到了。”陈广成笑着说。黑子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群年轻男子当中。全都比他矮小瘦弱,但脸上都洋溢着坚定的神色。大部分的衣衫都破烂得不像样,有的连鞋子都没有。有几个跟黑子对视了一阵子,然后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每个人颈上都挂着一样的花环。

“你就在这儿等着。”陈广成仍然牵着马儿的缰绳。“我替你带马儿去吃草。别担心,就在那边,荆王接见完之后,你再过来找我们。”

黑子本想反对,但想到身边的人都没有带马,把马儿留在这儿太碍眼。反正这马太瘦了,他也打算待会儿抢匹壮一点的战马。他向陈广成点头道谢。

黑子挤在那群新兵之间,把身子蹲低一点,尽量不让外围那些“三界军”的士兵看见。在披肩底下,他摸摸收藏在衣襟内那柄短刀,才感到安心一点。

他仍无法决定是否就在今天出手。但是“三界军”警备之松懈实在出乎意料,没有人查问他的底细(当然,黑子早就预备了一堆谎言),也没有人搜身。

——也许他们会把荆王隔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吧?……

前面的人群扬起了骚动,一股兴奋的气氛渐渐蔓延来到这头。

“来了吗?”黑子身边的新兵都期待地互相问着。

黑子这时忍不住把身子站直,视线越过众人的头顶。

他看见了。

就在距离不足一百步的地方。一个穿着斗篷的极高大身影,正背对着这边,往两旁伸出手掌,触摸每名新兵的额顶。在他身旁的新兵一一闭目跪了下来,接受这珍贵的祝福。

这就是传说中的荆王。官府的讨伐檄文中那个劫掠官粮赋税、屠戮官绅良民、奸淫乡镇妇女、毁坏伦常纲纪的匪贼之首。这里所有人仰望的太阳。

“两年前官军在袋门谷围剿匪军,已经把他赶到绝路,却还是给他借着一场大泥崩逃出生路……”黑子想起宁王这样说。“今天想起来,那是一次重大的错误。”他瞧着黑子。“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就不可原谅。现在匪军的势力还仅仅局限在秦州之内,要趁这时候……”

黑子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的荆王。荆王仍是背朝着这边,看不见面目,但那身躯高度跟黑子不相上下。没有人知道荆王的年纪,只听说人们猜想在四、五十岁之间。

比气力的话,我应该不会输吧?黑子想。他在十三岁时就在比试臂力中胜了田阿火。当然,身边的大人们都以为田阿火闹着玩,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彼此都用尽了全力。他没有跟别人说过。

黑子一步步往荆王的所在接近。荆王身边的护卫就只有一个:一名身材甚宽横的中年男人,肩头上搁着一柄斧头,这人倒比较难缠。不过看来他应该跑不快,得手后躲开他就行了。

黑子知道:行弑荆王之后要逃出这儿,少不免要再杀不少人。尤其挡着路的这些新兵,他没有把这些人放在眼里。只要抓到一匹马,骑了上去,那就结束了。“三界军”都是作乱的农民出身,不会有多少擅长骑射的士兵。

——办得到的……

黑子的手掌已在披肩底下拔出短刀,反握着收在胸前。

距离荆王只有不足三十步。

荆王继续伸手按在每个新兵的额头上。

十五步。

黑子这时听见了,荆王按着新兵的额头时,会以沙哑的声音祝福:

“为了公义而战斗的人,没有恐惧。”

黑子握着刀柄的手心不住冒汗。

他感觉,比当年杀陆英风时还要紧张。

——不用多想。完成它,然后回去,成为所有人都尊敬的男人……

——总有一天,柔儿会回来……

十步。

黑子已经准备把披肩掀开抛到荆王头上,利用一刹那的空隙刺穿他的颈项。

“荆王!”黑子身旁一名新兵突然兴奋地高呼。

荆王把脸别转过来。

看见那脸庞的侧面,黑子全身像遭电击。

身边一切都消失了。

人群与营帐。小孩与马儿。开满花的草地。黑色的废墟。全部在他心中消失了。

只余下眼前这个男人。

手中的短刀滑落,从披肩底下跌到地上。

那金属的反光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目光。

当黑子回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早已被十几个男子擒着手腿和身体。他有能力把他们都挣开,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骚乱与怒骂交错,营地里一片混乱。

“叛徒!杀死他!”黑子身周不断有人高呼这句话。

“放开他。”

这句话的声音并不高,却神奇地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黑子身上的手都放开了。

荆王拨去斗篷的头笠,露出剃得光秃秃的头皮与额上那个镰刀状的疤记。

“许久不见了。”

黑子伸出一只颤震的手掌,仿佛想摸摸眼前的男人是否是实体,却又不敢真的摸过去。

“……爹?……”

泪水从那双年轻的大眼睛如泉涌出。黑子全身失去气力,软软跪了下来,手掌紧抓着野草与泥土。

“为什么?……爹……为什么抛下我?……”

“对不起……”镰首仍然微笑。“当年我心里有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去寻找答案。我不能带着你去。”

“比我还重要吗?……”泪水在土地上已聚成一个小水洼。

“你恨我吗?”

“当然!”黑子继续哭着,愤怒的能量却贯注他的身体。他站了起来,红肿的双眼怒视父亲。

“我确实亏欠了你。”镰首说着弯下身子,把地上的短刀捡起来。黑子这才发现:比当年瘦削得多的父亲,并没有穿鞋子。

镰首拈着刀刃,倒转把刀柄递向黑子。

“你若是恨我,可以用这个在我胸膛刺一个洞。”

“荆王!”他身后的孙二吃惊地叫起来,却被镰首伸手止住了。

黑子咬咬牙,伸手去取刀子。可是伸到一半,他的手掌凝在半空。

“在你刺我之前,我还是希望让你明白一件事。”镰首的脸容非常平静。“我不仅是你的父亲。”

他把空着那只手往营地上指了指。“这些你都看见吗?你觉得怎么样?”

“……很……平静……”黑子低声回答。

“而且很美丽吧?”镰首说。“这些就是我离开你后所追寻的东西,它将来还会继续壮大下去。假如你相信,你一个人的憎恨比这些都重要;假如你甘愿为了报复这种憎恨,而让这些美丽的东西都就此终结的话,你就握着这把刀子吧。”

黑子凝视那刀柄,十九岁的身躯在剧烈颤抖。

他把短刀握住了。

围观的众人同时停止了呼吸。

下一刻,那柄短刀第二次跌落地上。

黑子紧紧拥抱着父亲。

十多年的孤寂感消散如烟。

“我说谎……”黑子在父亲耳边细语。“……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常常作梦看见你……我每天都在想,怎样成为像你一样的男人……”

镰首也紧抱着儿子的背项,轻柔地回答:“孩子,你能够的……”

他抚摸着黑子的头发,然后别过脸瞧向群众。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亲生儿子,我的血和肉。”

营地上欢声雷动。新兵们都取下颈项上的花环,高呼着向天抛出。

在漫天飞散的花雨当中,黑子仍然紧抱父亲,把脸埋在那瘦骨嶙峋的肩颈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他终于找到自己所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