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像一匹孤狼般站立在姬王府的前院里,全身都被雨水淋湿了。然而,他一点都不感到冷。

真正冷的,是心。

他以茫然的眼神,瞧着王府厅堂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里面那场觥筹交错、闹声不绝的宴会,对他来说是另一个世界。

今天又是“大树堂”攀上另一个权势高峰的日子。与姬王府结成姻亲,进一步巩固了帮会的政治地位,也替“大树堂”的最大资助人宁王爷,拉拢了另一个伙伴。

自从婚讯传出之后,黑子没有再见过柔儿一次,直至今天。于润生指派他负责花轿行进路线的安全。他目送着被凤冠掩盖了脸蛋的妹妹步上轿子,然后亲自护送她到姬王府来。

亲自把她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黑子从没有见过姬王的四子,也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黑子没有恨他,因为他很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婚姻:于润生直到半年前,才突然把柔儿收作自己的女儿。

他也知道,姬王四子与于阿狗是“武备塾”的同窗。促成这婚事,阿狗也有一份。看见阿狗,黑子更感到愤怒。阿狗在婚宴上显得好像比于润生还要兴奋;招呼贵宾时,那家伙笑得比新郎倌还要灿烂。仿佛他才是柔儿真正的亲生哥哥,为了妹妹能嫁入王府而感到骄傲……

决定了婚事之后,柔儿派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给黑子,里面是一个已经很残旧、断了头的红衣布偶。

李兰来探访过黑子一次,他把脸埋在她胸脯上痛哭。李兰只是抚摸着这个已十九岁的养子的头发,轻轻地说:“傻孩子……妹妹出嫁,而且嫁进这么好的人家,你应该高兴啊……”

黑子没有请求李兰什么,他知道养母不可能反对这亲事。

之后,黑子还是如常隔晚往义父的家,陪伴义父小酌。狄斌从来没有住进“大树总堂”,仍然守着吉兴坊那座和他身分地位不相称的宅邸。

渐渐狄斌发现,义子的话少了,喝的酒却多了。有一夜,狄斌把酒换成茶。

“年轻人喝太多,伤了身子不好。”

两人相对着喝茶,没有交谈过一句。直至黑子告别时,狄斌才突然说:

“假如你不想留在京都,我可以送你到别州的分堂做事。”

这时黑子知道:义父也猜到他心里的秘密。

一个连自己也觉得羞惭的秘密:自从懂事开始,他从来没有把柔儿当作妹妹来看……

娘和义父明显都知道了。令黑子意外的是,他们都没有因此责骂或厌恶他,仍然是如此地体谅。

——也许他们都很了解:爱上不应该爱的人,是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痛苦……

“不用了。”黑子回答。

他不希望接受另一个男人同情,即使那是看着他长大的义父。

黑子知道:自己成为了“大树堂”的暗杀者,此事令义父十分不高兴。“这不是我给你的安排。”义父曾经这样说。可是,黑子四年前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他注定要成为另一个像父亲那样的男人。

可是时代毕竟不同了,今天的“大树堂”需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战斗,而是阴暗中的刺杀。对手也不再是什么狠辣的黑道角色,而是政治或金钱交易上的阻碍者。黑子至今已经杀了十三个人(不包括这十三人的护卫随从),而“大树堂”里多数人却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过。

——我已经不可能成为第二个爹吗?……

同时,黑子眼看着于阿狗从“武备塾”以首席生肆业(当然,那是父亲用钱替他买回来的),并且在禁卫军“神武营”谋得官职。

——而我,除了杀人后做的恶梦之外,什么也没有……

雨继续下着。厅堂里的人们似乎未被这雨影响心情,宴会的闹声仍然继续。

黑子垂下头来。地上的水洼,仿佛浮现出柔儿那张美丽得令人心碎的脸……

一只手掌忽然搭在他肩上。

黑子自从开始杀人之后,从未被人如此接近也毫无警觉。

雨没有再打在他身上,头顶撑了一把伞。

撑伞的是那手掌主人的随从。

“你不进去喝喜酒吗?”

黑子回过头来。他见过这人一次,在“大树总堂”。是宁王爷,今夜到来作客。另有两名随从替他打着另一把大伞。

黑子正要跪叩,宁王把他托住了。

黑子瞧见宁王那威严但亲和的微笑,不禁呆住了。

“本王听过关于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任谁在十五岁时就能单独刺杀‘那个人’,都值得我留意。”

黑子几乎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可是他忍住了,那件事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承认。即使他猜想,刺杀陆英风本来就是这位王爷下的命令。

看见黑子那不置可否的表情,宁王更欣赏他了。

“你很伤心吧?”宁王指一指室内的婚宴。“甚至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京都?”

虽然显得甚为无礼,黑子还是没有回答。

“本王有一个任务,希望交托你去做,它正好需要你离开京都一段日子。”

“请问王爷……是什么?”黑子目中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你直到现在最擅长的是什么?”

——杀人。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宁王拉起黑子的手,仔细看着他那只宽厚的手掌。“比你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困难一百倍。”

他把黑子的手掌卷成拳头。

“一个人要掌握自己珍视的东西,便需要力量。不是你过去常用的那种,是能够命令他人的力量。”

他放开黑子的手,又说:“你完成这个任务,就是替本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只要你活着回来,本王承诺会给你这种力量,你将得到所有你希望的东西。”

黑子双眼发亮。他回头,再瞧瞧那窗户里的灯光。

“你不必马上回答。决定了,随时来宁王府。”宁王说完就转身走了。两个打伞的随从紧跟着,不让王爷的衣服沾一滴雨。

黑子再次沐浴在雨水中。

他仰首瞧着黑暗的天空。雨已变小了,云雾正渐渐散去。他看见一两点孤独的星光。

在宁王离去还未足二十步时,黑子从后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