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比当年“江湖楼”更豪华的新酒馆“东逸楼”的顶层。当然,也是在安东大街上另一座属于“大树堂”的物业。

席上,田阿火提及了雷义的消息。

“那落跑的臭差役,原来逃到了邻州的淌水镇。”田阿火咬牙切齿地说。“去年病死了。他的妻小又回了漂城来,我们才知道这消息。”

“这么短命?……”狄斌想起从前那个身材宽壮、指掌粗糙得像锉子的大汉,身体一向很好。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来都害怕给清算报复,日久积郁而得病吧?

“他的妻儿,给我送些钱。”狄斌呷一口酒后,毫无感情地说。“好好照顾他们。”

田阿火马上就招来一名手下的干部,把狄六爷的指示传达下去。

知事阮琪玉在席上简直像个穿戴得过分隆重的堂倌,不断陪着笑替狄斌添酒。狄斌只问了他一些关于官府的事情,然后就完全不再理会他。阮琪玉几次想打开话匣都自讨没趣,只好转而跟田阿火谈话。

狄斌自顾在喝着酒,菜也没有多吃。他听到阮琪玉提及最近关西那头有暴民结成乱匪,冲击好几个镇县的官府。狄斌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大树堂”在关西拥有十九个分堂和八十七个货站——可没有怎么放在心。亲眼看见过如狼似虎的朝廷官军,他才不相信一群乱民能够干得出什么。

狄斌忽然听到了歌声,从楼下传来。

他伸出手,田阿火和阮琪玉马上停止了谈话。

狄斌继续侧耳细听,很熟悉。

“快找那唱歌的上来……”

两名护卫马上奔下楼去。

不久后,他们带着一个脸容清秀的年轻人上来。那青年手上捧着一个弦琴,露出惶恐的表情。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大树堂”的人,心里害怕自己有什么得罪了他们。

狄斌示意部下端一把椅子给他坐。他这才放心了一点,却还是不敢坐上去。

“别怕。”狄斌脸容平和地跟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吕添。”他坐下来了,可是声音仍带着微颤。

“雄爷爷是你什么人?”

吕添的眼睛这时亮起来。“是我师父……几年前去了。大爷,你认识我师父?”

“从前是邻居。”狄斌微笑起来。一想到破石里的那些穷日子,他心头一阵温暖。“刚才那曲子,唱一次给我听。”他示意部下掏出一锭金子。

看见金子,吕添心里既欢喜又紧张。“小的……没有雄爷爷唱的那么好……”

“不打紧,我只是想再听一遍。”

“小的献丑了。”吕添把弦琴放在地上,然后脱去鞋子,一只趾头按在琴弦上。

“这是什么?”阮琪玉怪叫起来。

“你不懂就别他妈的插嘴!”狄斌的怒喝令阮琪玉僵住了,涨红着脸不敢再出声。

吕添也因这一喝唬住了。狄斌安慰他说:“来吧,唱得清楚就可以。”

吕添深吸了一口气,又清了清喉咙,然后十只足趾开始弹拨起琴弦来,比一般人的手指还要灵巧。

他的歌声流进了琴音之间。

狄斌闭上眼睛。

出生啊——命贱

风中菜籽

长在啊——淤泥

非我所愿……

葛小哥回到家里,给他从饭馆厨房带回来一小块猪肉。

他跟龙爷一人提着箩筐的一边,把那堆梨子带到市肆去卖。

他抱着刚出狱回家的五哥。

四哥第一次教会他写六兄弟所有人的名字。

誓共啊——生死

剖腹相见

刀山啊——火海

滴汗不流

烈酒啊——美人

快马踢跶

呼兄啊——唤弟

不愁寂寞……

熊熊燃烧的“大屠房”,映着五哥的笑容。

三哥的尸体。赤发披散掩住了半边脸。

在赌坊的账房里,他跟龙爷笑嘻嘻地数算着银子。

出发往首都之前,他最后一次听见四哥的咳嗽声。

回首啊——看破

镜花水月

青春啊——易老

知己去矣

双手啊——空空

醉卧山头

生啊——何欢

死也何苦?

“杀草”刺进四哥的肚腹里。热血泼洒。

五哥站在月光底下的落寞背影。

半边空了的床……

泪水滴落在饭桌之上。

歌声和琴声都停止了。

狄斌无法控制地流泪。

饭厅里所有人都呆住了,然后识趣地陆续离开。

留下狄斌孤独地伏在桌上继续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