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嫂瞧着那汉子在田里干活的背影,不禁看得痴了。

那汉子精赤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正背向着她用耙子把泥土扒松。汗水淋漓的背项上刺着一个大大的十字形刺青,但花纹早已变淡模糊了。黝黑的皮肤上到处都是凄厉的伤疤……

——他必定拥有很可怕的过去……

徐嫂想起自己的丈夫。他比这汉子矮小得多,但背项同样结实得像块黑铁。每当看着丈夫下田,她就感到一股安慰的暖意,心里焦急地等待夜晚到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紧抱他流汗的身躯……

徐嫂的眼睛湿润了。她用力地抹去眼泪,摇摇头。眼前这个不是她已死了两年的丈夫,她不许自己再胡想。

两个多月前的下午,当这汉子首次在她家门前出现时,她实在吃了一惊,从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乞丐。

“可以给我一点水吗?”胡须沾满了沙、嘴唇干裂得白色的那张嘴巴,用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她。“我好渴。”

徐嫂到现在都无法解释,当天为什么会让这汉子进屋里坐。也许是因为那汉子又大又澄亮的眼睛,融化了她的戒备心。

他喝了一整壶水。喝得很慢,好像在仔细品尝那水的味道。她又给了他两块玉米饼,他只吃了一块就停下来了。

“你不饿吗?”

汉子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想一些久远的事情。

“饿不死就行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每次吃东西,我就想起一个人;想起她,我就吃不下。”

难道是疯子吗?徐嫂又有点害怕起来,女儿也害怕得很,躲在房间的被窝里不敢出来。

“你从哪儿来?”她不禁瞧着他那件破旧的大斗篷,又看看他一双满是泥尘的赤足。

“……许多地方。”汉子仍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两人沉默相对了好一会儿。汉子突然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放在眉间,朝徐嫂躬身。

“谢谢……”

徐嫂正以为他要离去,他又说:“我走得有点累,我想睡。”

听到“睡”字,徐嫂的心马上怦怦乱跳。“可是这里……”

“不是在这里。”汉子指了门口。“在外面,有檐遮荫的地方就可以了。”

“你不嫌弃的话……”

徐嫂没说完,那汉子就步出了门口,在门旁的墙边躺下来,身体蜷缩在斗篷里,不久就沉沉入睡。

徐嫂这时才看看那汉子卸在屋里一角的那个大竹箧。她很好奇,却没有勇气私自打开它。

那一整天汉子就这样睡在门外。

小茉在黄昏时才敢从房间出来,慌张地跟母亲抱在一块。徐嫂做饭时,小茉就把头伸出门口,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瞧瞧那个睡得很深沉的奇异汉子……

那夜徐嫂搂着女儿睡,她久久无法入眠。枕头旁边放着柴刀。

次晨徐嫂醒来,正要预备下田时,才发觉那汉子早已睡醒,正站在屋外仰视已微亮的天空。

“早。”那汉子没有回头便说。徐嫂不知道汉子怎么知道她正瞧着他。

“你饿吗?这里还有……”

“我想答谢你的招待。”那汉子回过头来,那双眼睛比星星还要亮。“有什么我可以替你做的吗?……”

汉子从那天开始,就每天替徐嫂下田,也从那天起就住在这里。虽然他每夜还是睡在门外,她知道附近的人家也都开始传起风言风语来。她才不理会,丈夫死了之后,这些家伙什么也没有帮过她们母女俩。

汉子仍是吃得很少。他只吃玉米,有时半根,有时一整根。她劝他多吃一点,下田才有气力,否则很容易弄坏身子。他只是摇头。

徐嫂把丈夫遗下的几件衣裤拿给他穿,又替他洗净了那件斗篷,把破的地方缝补好。她把屋外他睡的那个地方打扫了一下,并且铺上一张竹席。他只说了一句:“谢谢。”

到了第五天,她拿玉米到田里给他吃时,终于大着胆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汉子想了一会儿,忽然好像记起某个亲人,嘴角展露出温暖的微笑。

“你们唤我‘大黑’就可以了……”

到了夜里,当她把洗干净缝补好的斗篷交回给他时,他满有感情地抚摸着斗篷那麻织的布面。

“你很喜欢它吗?……本来应该是很漂亮的吧?在很远的地方买的吗?”

“是我自己织的。”大黑说。“学了很久……”

“是吗?……那为什么不也编一双鞋子?”

“我想……”大黑又沉入那种深思的表情。“用皮肉接触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徐嫂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也没有问下去……

此刻,大黑已经放下泥耙走了过来。徐嫂笑着把一块布巾递给他抹汗。

“娘!”小茉这时呼喊着,提着午饭的布包跑过来,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徐嫂也笑了,这娃儿是她一生见过最美丽的东西。

小茉那张两颊红得像柿子的脸蛋包在头巾里。阳光照射下,那身薄薄的花布衣带点透明,显出那已经开始呈现女性曲线的娇小身躯。徐嫂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忧心。

“叔叔!”小茉到来后放下了布包。她另一只手挟着一本书。“叔叔,快吃!吃完了教我!”

“我不饿,先教你。”大黑微笑,用布巾拭去手上的泥尘。

小茉欢喜地坐在地上,把书打开来放在大腿间,开始仿照书上的墨迹,用手指在地上写字。大黑也坐到她旁边,逐个字读给她听,又解释每个字的意思。

自从半个月前,小茉就不再害怕这个突然而来的汉子了。那天,她趁母亲和大黑都在外面下田,就偷偷打开那个竹箧。当大黑回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本羊皮封面的书,站在他面前,第一次鼓起勇气跟他说话:

“可以……教我读吗?”

大黑当时笑了笑,接过那本书翻看了几页,然后合上放在桌子上。

失望的小茉几乎马上就要哭出来。

大黑却走到竹箧前,翻找了一会儿,掏出另一本书。

“这本浅一点,我先教你这本……”

瞧着女儿专注地在沙土上写字,大黑则蹲在她旁边教导……徐嫂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当大黑温柔地握着小茉的小手教她写字时,徐嫂看见女儿的脸更红了,瞧着大黑的眼神里带着仰慕。徐嫂不感到奇怪,她也曾经是少女。

徐嫂只是想:这种地方,女孩子认得再多的字也没有用。已经十三岁了,小茉的将来就看找不找得到一个好丈夫,一个不太穷又会珍惜她的男人。最好嫁到州府那边,徐嫂一生都没有到过州府。她不想女儿也像她,把人生消磨在这样的穷地方,嫁给另一个穷小子……

徐嫂本来存了一点钱,预备替小茉请托一个好媒人,也办一些体面的嫁妆。可是连年大旱,田里出的就只够她们两口子吃,官府催收的税粮却半点没有宽免,徐嫂只有忍着眼泪用钱代粮上缴。她知道,那一点点钱,还不够官府里的大人请客吃喝一顿。

到了去年,钱没有了,农作依旧欠收,她只好也跟着村里其他人家,向籽镇的秦老爷借。已经有好几户人家因为无法偿还,给秦老爷侵吞了田地,变成替秦老爷耕作的佃奴。更不幸的是徐三石那一家,被逼把老婆卖了给秦府作婢仆,当夜就给秦老爷的小儿子占了,徐三石知道后羞怒得上吊……

徐嫂一边咬着麦饼,一边仰头瞧着没有一丝云的天空。

——再不下雨,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