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横的意识终于回复,但还未张开眼睛。

他只感到身体像变得很轻,仿佛在空气中缓缓飘动。

青城派只修武道,从来不讲鬼神信仰。燕横也不知道,死后的阴间,是否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如此的孤零。师父、师叔、师兄们,一个也看不见。

他心痛。假如就是这样,连一个武当派的人也没有打倒过就死去的话,倒不如当天就在青城山,跟同门一起死好了……

“不,我不会就这样死的……”燕横喃喃自语。

“起来吧。”一把声音传入耳朵。“小孩子,还要赖床赖到什么时候?”

这是燕横不久前才认识的声音。此刻却有一股无比温暖的亲切感。

他终于睁开眼。

看见一片很低矮的木板天花。

燕横深深呼吸,才能聚集力气撑起上半身。这时才发现,自己双手仍然紧握着“雌雄龙虎剑”,只是剑身都用厚布包裹了。

“你就算昏迷了,还是死也不肯放开剑。”那声音又说。“他们怕你睡梦中会伤到自己,用布包着剑刃。”

燕横侧过头,看见几乎满身都包着布带的荆裂,正坐在他旁边的另一张床上。

燕横左右看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感觉在飘荡。

这儿是船舱。

他又看着荆裂问:“荆大哥……我怎么……”

“你已经昏死了三天。”荆裂说。“那毒药也算猛烈。幸好你中毒的分量很少。”

燕横这时才渐渐回忆起,在马牌帮本部里身中那铁窗厅堂的陷阱,还有杀出囚笼的经历。现在细想起来,燕横不禁额上渗汗。确实是凶险万分。

荆裂拿起放在床边的船桨,来回抚摸着。

那夜他和虎玲兰被岷江帮的人救走时,他们还替他捡回了所有失落的兵器。

“这船……是怎么回事?……”燕横这时才终于放开剑柄,却发现手掌跟剑柄被黏住了。是数天的汗水和积存的血迹干结着。他很狼狈才把两柄剑都脱离手掌。

“是岷江帮运货的大船。我们已经离开成都了,现在正驶在江上。”

荆裂心里由衷感激岷江帮的人:当时虽然迫使了江云澜撤退,但夜里出不了城门,武当派的远征军还是可能找到他和虎玲兰。幸好有岷江帮平日走私货物的秘密通道(当然也要买通守城的卫兵),当夜就把他们跟燕横都送出了城墙外,日出后马上乘船离开。

燕横检视一下自己的身体。肩头的箭伤和几处轻微灼伤都包扎了,脸上被毒箭划过的地方也涂了药膏。左边身子还是有些软麻,但总算活动无碍。

“你独闯马牌帮的事情,那位童大小姐都告诉我了。”荆裂又说。

燕横一脸惭愧:“都是我自己的错……荆大哥……”

“你的确错了。”荆裂微笑。

“对的……身负大仇,我还去管这种事情,几乎丢了性命……”

“我不是说这个。”荆裂全无责备之意。“你错在不够江湖经验。你去马牌帮之前,应该自己先去苦主住的那条街,问问他们的邻里,把事情真相打探个明白,那就不会被马牌帮那对混蛋父子骗了。”

说到蔡昆父子,燕横不禁看看放在床上的双剑,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掌上还积着血痂。

荆裂明白他在想什么。“这是你第一次杀人?”

燕横点头。

“难受吗?”

燕横细心想想。

想起王大妈那哀哭的声音。想起蔡昆父子说谎时的表情。想起自己被箭射、被火烧、被网罗,像头野兽般给围捕猎杀的情景……

他摇摇头。

荆裂心想:这小子很幸运。第一次杀的,是这种极恶的人。这种杀了也不会有罪咎感的人。

“你还犯了第二个错误。”荆裂说着,把船桨撑到地上,身子坐在床边。“你应该找我一起去嘛。”他苦笑一声又说:“不过也算你走运。要是你回客栈找我,比一个人去马牌帮还要危险一百倍。恐怕保不了命。”

燕横这才想起,眼见荆裂一身都是伤,自己竟然到现在都没有慰问他半句,不禁惭愧。

“荆大哥,你那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荆裂用船桨支撑站起来,另一只手伸出,抓住燕横的手。

“我们出去再谈。吹吹江上的风。你在这儿睡了几天,我看你睡得快要发霉了。”


除了乘轿,乘船也是燕横平生首次。幸好这艘挂着岷江帮旗帜的帆船甚大,今天江上风浪又不急,燕横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也未感晕眩。

走在甲板上时,那些正在干活的岷江帮船员,全都停下了工作,向燕横恭敬作揖。他们都知道这位青城剑侠独破马牌帮,杀了那对猪狗不如的蔡氏父子的事迹。

荆裂和燕横并肩站在船边,呼吸那清冽的江风,瞧着沿江的秀丽景色。燕横想起自己近来连续两次出生入死,看见这平静的江边风景,有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荆裂向燕横述说,当夜与武当派四个高手恶斗的经过。说到虎玲兰时,荆裂朝船首的方向一指。

燕横远远望去,看见岛津虎玲兰正背向他们站在船头,腰后仍然悬着那柄巨大的野太刀,一身朱红衣裳被风吹得飞扬。她手腿上也有许多处包扎着。

“就是她吗?……”燕横看着虎玲兰那优美英挺的站姿,不觉被吸引了。

——不知何故,燕横第一眼看见她的背影,就觉得她跟荆裂有点相像……

他当然没有向荆裂说出这个想法。

荆裂又继续描述那夜的死斗。讲到四位峨嵋武者如何壮烈牺牲时,燕横联想起青城山上被武当屠杀的同门,不禁扼腕叹息。

“可惜我没能跟他们相识……”燕横难过地说。

“是的……”荆裂的脸容也变得沉重。他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再说:“叶辰渊找不到我们,此刻必定已经向峨嵋山进发。”

“荆大哥……你猜孙前辈等人这次战死,会令峨嵋派的余掌门改变心意,奋起跟武当对抗吗?”

荆裂摇摇头。

“太迟了……余青麟说要跟武当结盟,骨子里不过是害怕武当。”

他远眺江面上的波纹。

“武者一旦弃守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就再难重拾斗志。”

燕横细味着荆裂这句话。他同意点点头。

荆裂瞧了瞧燕横的神情,微微一笑,突然一记右拳朝燕横头上打去。

燕横正专心思考刚才那句话,没有提防,无念无想之下,却自然伸出了左手,把荆裂的拳头挡住。荆裂只是试招,那拳头上其实并未贯劲。

“进步了。”荆裂收拳笑说。“我之前说的心法,你经过这一战,已经入门了。”

燕横看看自己的手。那夜的战斗里,他后来虽然已经意识不清,但现在隐隐记得,当时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竟然就模仿师父何自圣,使出“雌雄龙虎剑”的招式来——过去他连握双兵器比试也没有试过一次,实在想不透何以自己能够做到。

那种突然武功跃进的兴奋感觉,令他心跳加速。

——虽然,听完荆裂与武当“兵鸦道”刺客战斗的描述,燕横知道自己跟武当派的距离还很远。

这时一人走了过来,正是岷江帮的大小姐童静。她已没再穿那套华丽的武服,改为一身素蓝,发髻衣饰也多了点少女气质。身上亦没佩剑。

“燕侠士,你醒来了!”童静已没有初次见面那种骄蛮的表情,代之是恭敬。她比燕横还小,当然不能叫燕横作“少侠”。“身子觉得如何?”

“好多了……”燕横抱抱拳。他回想起那夜,童静死守正身陷捕兽网的自己,心里十分感动。再看童静那英气的美丽眼睛,正仰慕地瞧着自己,又不禁脸红。

童静的脸也红了。她想起那天燕横倒下时,她不得已一把抱住他的身躯。当时刚脱险境,没有觉得一点尴尬,但现在回想却有些难为情。

——不知道他那时候,是不是真的已经全无知觉呢?……

童静想起一件事情。她从腰间布囊取出一物,递给燕横。那是一块摺叠得整齐的青色汗巾,布质很普通,上面刺绣着一只飞鸟。

“是在临出城前,王大妈托我转交给你的,感谢你为她报了大仇。她说自己家贫,无以为报,只有把她这亲手绣的汗巾送给你留念。”童静说着时有点哀伤。“我想这汗巾,她原本是为儿子阿勇绣的。”

燕横接过那汗巾,以指头抚摸那刺绣的鸟儿图案。

看着它,燕横只觉身上所受的一切伤痛都值得。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说。”童静的脸显得很严肃。“应该说,有一件事请求两位。”

“童小姐,请尽管说。”燕横有些意外。

童静突然就在甲板上,朝燕横和荆裂跪了下来。

“请求让我跟你们学武!”

燕横慌忙上前扶起童静,却又想到不好意思碰她,手伸出一半就停住。倒是荆裂很自然地伸手托着她的上臂。瘦小的童静,被他轻松一托就起来了。

“我……怎么……”燕横结结巴巴。“我哪有资格当人家的师父?别说笑了……”

“我自小就爱刀剑,跟过许多师父习武。有帮会里的好手,也有爹替我聘回来的武师,少说也有二三十个。”童静恳切地说。“我自以为集了这许多家数,已经略有所成。但当晚在马牌帮里看见燕侠士的剑法,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剑。在这正宗武功的面前,我以前学的那些,连小孩玩意儿都比不上,全是浪费光阴。”

荆裂听着童静说话,感到很有趣。

——想不到这女孩,竟是个小武痴……

“可是你也用不着……”燕横摇摇头。

“两位有所不知。我爹既是岷江帮帮主,我一生也有这江湖帮会后人的身份,世上没有一个名门大派会愿意收我作弟子的。”童静的双眼闪出坚决的意志。“这次有缘遇上你们,我是决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燕横不知如何是好,瞧着荆裂,希望由他出口拒绝。

“你得知道……”荆裂向童静说:“我们此后将要穿州过省,四处漂泊。你要跟我们学,就得跟着我们走。”

“我知道。”童静用力地点头。

“此外你也应该晓得,我们两个都是武当派的仇敌。跟着我们,凶险非常。”

“我也知道。”

荆裂抚抚下巴的短胡。他指一指燕横。

“还有一件事情你未必知道:要习得像他这样的剑技,不是你愿意学就行。要具有‘先天真力’的天分。你以前学不好,也许不是你的师父差劲,而只是你没天分。”

这句话终于令童静动容。但不一会儿,她又咬了咬下唇,眼睛恢复坚定。

“有没有天分这回事,得要练过才知道。”童静说时的表情像个小男孩。

荆裂听到不禁又笑起来。他朝燕横说:“她有点像你呢。”

燕横和童静一听见,脸颊再次涨红起来。

“要我们教你,就得答应一件事。”荆裂正色说:“即使只是教了一天,我们要是觉得你没有这种天分,就会叫你走。我们叫你走,你一句话也不得再说,就得走。”

童静兴奋不已,笑容灿烂,猛地点头。

“荆大哥,你不是认真的吧?”燕横愕然地问。

荆裂却没回答他,拿起船桨转身就走。

“还有答应一件事。”荆裂走着又说:“别叫我们师父。”

他回头一笑:“我们还年轻呢。叫声大哥就行了。”

荆裂丢下他们,往船头那边走过去。

虎玲兰还是站在船首,默默地吹着江风。

“你有什么打算?”荆裂站在她旁边问:“要回去萨摩吗?”

虎玲兰仍然沉默。两人无言站在船头。

好一阵子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转过头,直视荆裂。“除非,带着你的头颅。”

荆裂不以为意地微笑。“可是经过那一晚……即使现在我答应跟你决斗,你也再斩不下手了吧?”

两人同时想起,那夜两人背对背躲在暗巷时的情景。

还有,孙无月临死抱着江云澜,而他们两人都无法斩下去的心情。

虎玲兰不置可否。但等于已默认了。

“你也杀了武当派的人。”荆裂说。“你一天留在中土,一天都有危险。”

“尽管叫他们来找我好了。”虎玲兰右手抚在刀柄上。

“战斗,需要同伴。”荆裂说着就离去。“即使是像你和我这种人。”

虎玲兰看着荆裂步去。

又想起两年前那个在大雨晚上,闪电照亮的背影。

复杂的情感涌上虎玲兰心头,有如此际拍打船身的江潮。


回到船舱的房间,荆裂盘膝坐在床上,从枕头旁拿出狩猎用小刀,把船桨横放腿上,开始在桨上雕刻横纹。

一口气在船桨上刻三道纹,这可是首次。

但这三道横纹,并非跟旧有的一起排列,而是另外找个空位刻上。

因为这三道刻纹,是要献给那几位跟他同生共死并肩战斗的峨嵋武者。

荆裂咬着牙,用力把小刀切进坚实的桨身上。

他不知不觉,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两天之后,叶辰渊率领武当远征军,登上峨嵋山。

——江云澜没有随行。他那一夜回到成都的客栈,就宣告除去自己“兵鸦道”的资格,次天独自一人启程返回武当山。

叶辰渊一行人,直到步入峨嵋派总本山“铁峰楼”的正堂大殿,一路之上,无人拦阻。

在“铁峰楼”大殿的主座上,峨嵋当代掌门“神龙八枪”余青麟紧张地正襟危坐。

他身后一个兵器架子上,横放着一柄镀金大铁枪,正是已灭亡的青城派前代掌门吕存忠送赠峨嵋之物,象征峨嵋派具有与“巴蜀无双”青城派无分轾轩的地位。

余青麟心里早就预备了一大堆要与武当派结盟,共同称雄武林的说辞。

但结果一句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叶辰渊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进入大殿的厅心,高举代表武当掌门的木令牌。

身后的“兵鸦道”弟子,随即把一物抛出。

那物事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过。当最后静止下来,全场峨嵋师长弟子都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铁峰楼”的空气像结了冰。

孙无月的人头。

——诚如荆裂所说:荣誉和骄傲就是守护武者之心的城墙。一旦退让了半寸,就如城墙出现了无可修补的裂痕,只有迈向崩溃一途。

一天之后,“铁峰楼”的牌匾被拆下烧毁,改挂上一个新的名字:

“武当派峨嵋道场”。


武当派至此完全征服四川一省武林。

距离“天下无敌”,又接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