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裂迎受破墙而出的斩击,竟然站在原地,不闪不避,手还是继续拿起床上的倭刀。

因为他认得这一柄野太刀。

也认得这一式斩击的刀法:日本阴流剑术“燕飞”——这招他也懂。

更重要的是,他虽感受到那股战气,却判断出当中不含杀意。

果然,长长的野太刀刃锋,弧形自荆裂身前数分处掠过,直斩到板墙右下方。刀刃顺势收回墙后不见了。

接着又是刷刷两刀,再加上一条长腿蹬击,那板壁向前碎破。荆裂这时才侧身闪过飞散的木片。

岛津虎玲兰又高大又充满曲线的身躯,越过板壁的破洞,跃过睡床进入房间。

她盯着荆裂,呼息很急促。当然不是因为疲倦。

“找到你了。”

荆裂手捧着倭刀,瞧着这东瀛岛国来的美女,叹息摇头。

“这是怎么回事?”荆裂用日本语说。“你这么远来找我干嘛?”

虎玲兰没回答,又是一刀迎头劈向荆裂。

荆裂知道她这次不会收刀,马上把倭刀举起拔出尺许,仅仅挡住这野太刀的攻击。

虎玲兰乘这刀锋相碰反弹之力,拉起太刀,扭步转身,又反向回斩荆裂腰身。这阴流的“猿回”之技,荆裂早就在萨摩国偷学到,几乎看也不用看,就以倭刀接下这横斩。

虎玲兰又连续斩出几刀,招招快疾。她一介女流,却能把这五尺多长的野太刀施展自如,不单是因为身材高大,也因为她每一招都尽用了全身上下肌肉的协调发力,相当于中土武道的“气劲”原理。此外虎玲兰又善于充分利用刀身的重量,还有长刀远距离挥动的离心力,每招的动作之间没有停滞,令连环的刀招不断加速。

到了第六刀,其速度与力量已经连荆裂也有点吃不消,不可能再继续只守不攻了。

“住手!”荆裂喊叫。他可不想出刀反击。

这一刀过后,虎玲兰没再发力,那野太刀在她头上转了一圈,消缓了速度,才在身旁垂下来,刀尖斜斜垂地。

攻击静止下来后,方才看得清:幽暗的房间内里,桌椅家具已被刀锋扫得破烂爆飞,情景有如飓风过后,满目疮痍。

虎玲兰的呼息这才变得平静。连续斩了这个苦苦追寻的男人好几刀,她心里的怒气稍为发泄。

“父亲大人应该派我跟你决斗!”她有如雌虎的神情,反令那张脸更美得动人。“而不是把我许配给你!”

荆裂听着,面上一向长挂的豪迈神情消失了,代之是惭愧之色。

“确是我欠了你。可是……我俩根本还没有圆婚,你又何必……”

“你以为你一走了之,就什么事情也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吗?”虎玲兰挥一挥刀刃。“父亲大人并不是普通人啊。他可是堂堂萨摩国守护!在他眼中,我是个已经嫁出的弃妇!你看见吗?”她摸一摸头发。“这已经不是未嫁少女的发式!”

事缘两年前,荆裂流浪到达日本南部鹿儿岛的萨摩国,为了学习倭人武士的刀剑术,他不断挑起比试,连战连胜,在当地声名大噪。荆裂的野心越来越大,更连萨摩国统治者岛津氏的武士也要挑战,惹得现任守护的幼子,有“鹿儿岛第一男儿”美称的岛津又五郎大怒,要在父亲座前跟这个“明国浪人”比试。

结果,又五郎在其父兄和姐姐眼前,惨败给荆裂。

虎玲兰乃是萨摩守的庶出女儿,自幼跟弟弟又五郎一同学剑。她马上央求父亲,准许她与荆裂比试,为弟弟挽回名声。但萨摩守又怎会把家族的荣誉,寄托在一个侧室的女儿身上?更何况他目睹强悍的儿子被击败,不单不记恨,反而对荆裂生起爱材之心,欲挽留他为自己麾下猛将——岛津氏正与当地其他家族,为争夺琉球的利益而战得不可开交。萨摩守遂决定,把虎玲兰许配予荆裂,招揽他成为岛津家的一员。

荆裂本来打算,打赢了第一高手岛津又五郎之后,就能完满离开萨摩——他已在海上流浪了八年多,早就想回中土一趟。但这种情况下,他已断难拒绝岛津家的亲事而平安离去。于是荆裂假意答应亲事,并利用这身份偷偷取得了出海的符印,在成婚前乘船逃离萨摩。

荆裂的神色有些尴尬。这晚其实是两人第一次对话。在萨摩国时,荆裂只见过虎玲兰一次,就是在他跟又五郎以木刀比试那一天。在订婚期间他们更是从没有见面。

“我走的时候,没有想过会给你这么多麻烦……”荆裂垂头。“我以为,连你的指头我也没碰过,我走了,顶多不过婚事告吹而已……更何况,你因为又五郎兄的事情对我恨之入骨,我以为自己走了,反而对你是好事……”

“如今我只有两个选择。”岛津虎玲兰没有把他的歉意听进耳朵。“一是在决斗中杀死你,为又五郎复仇;一是嫁给你。不管选哪一个,首要就是找到你。”她祭起野太刀指着荆裂。“现在,我找到了。”

“我是不会跟你决斗的。”荆裂第一次罕有地主动拒绝比试。“尤其在听了你的理由之后。又五郎兄根本不是我杀死的。”

岛津又五郎因为败给荆裂,加上受伤失去武功,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他年纪太轻,成名太早,受不了这挫折,竟就在一夜自尽了。也因又五郎之死,荆裂和虎玲兰的婚事拖延,荆裂才有足够机会在成婚前偷偷逃走。

“他是因为你而死的。”虎玲兰冷冷说。

“那不是武者的死法。”荆裂摇摇头。“又五郎兄太傻了。”

“你一天不跟我决斗,我是不会离开明国的。”虎玲兰一双明眸充满了决心和意志。荆裂看见,知道这种意志,不是他所能动摇。

“我有自己要干的事情。”荆裂却还是说。“比这重要得多的事。”

“我知道。就是要挑战‘物丹’吧?”虎玲兰回答。“我登陆明国之地,正是你家乡的港口。我打探到你的虎尊流派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猜到你是要追踪‘物丹’复仇——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荆裂点点头,带着敬佩的神色看着虎玲兰。这女子的智慧和毅力都很惊人。远从鹿儿岛到这四川来,很难想象她这么一个异国女人,遇上过多少困难。还有她的武艺。虎玲兰要挑战荆裂,并不是说笑的——刚才接过那几刀,荆裂已经确定,她的造诣更在其弟弟之上。

若是正常的比试,荆裂绝不会拒绝。但他不想跟这么出色的女剑豪,因为错误的仇恨而白刃相向。

正在苦恼思索之间,荆裂突然沉默下来,变得木无表情。

他看看虎玲兰。她也是一样,怒容突然消失了。

荆裂的眼睛稍向上方瞄了一下,然后又看她。虎玲兰微微点头。

“我们继续说话,不要让他生疑。”荆裂仍然用日本话说,同时暗中用很轻缓的动作,捡起跌在地上的船桨。

“是不是……你追踪的人?他们倒过来找到你了?”

“我没有猜错的话……”荆裂说着时,已经在暗暗调整气息。“他是跟着你才找到这儿来。”

正像猫一般隐伏在房间屋顶上的邹泰,听到下面两人的激烈对话,刚才突然停顿了一阵子,已经感到不妙。

邹泰原本在对面的屋顶一直监视着,却见房内打斗停止了,还有对话的声音,因此冒险以轻功潜过来偷听。一听才知,两人对话全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不禁暗暗骂自己笨——竟然忘了那女人是倭国人。

不过刚才的对话里,他还是听见那女的提及“物丹”——极可能就是在说“武当”的事情。

——更加十足肯定,下面的男人就是“猎人”!

邹泰的大耳朵非常灵敏,再听见此刻,荆裂说话吐气有些异样。

——他在调息!

邹泰确定有危险时已经迟了。屋瓦爆破。

他以平生最高速度发动武当“梯云纵”轻功,飞跃而出。他不理会那穿破瓦面出来的是谁,或者是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时间。

就在邹泰正想越过露天院子的半空时,一柄日本短刀从下面的房间门口,呼啸着回旋飞出,准确命中邹泰的左大腿。

邹泰有如一只折翼大鸟,重重摔下院子中央的花圃旁。

虎玲兰从房间步出。她伸腿踏着正痛苦呻吟的邹泰胸口,一手握住那短刀柄,仰头向上问:“要不要审问他?还是拔出来?”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要审问这探子,就把短刀拔出来。刀刃一拔离那深深的伤口,邹泰即会大量失血,不死也得昏过去。

刚才破瓦而出的荆裂站在屋顶上,俯视下面无助的邹泰。他刚才穿出顶,就是迫使邹泰跃到毫无掩蔽的空中,由虎玲兰截杀。两人不用说一句话,首次联手就却配合无间——若是迟得一分,以邹泰的轻身功夫,早就越过院子逃逸了。

荆裂站在月下的屋顶上,把船桨和倭刀搁在两边肩头。他仰起头,鼻子微微翕动。

“已经没有分别了。”荆裂说,从高处俯视黑暗中客栈的四角。“他的同伴来了。而且已然包围这里。”

虎玲兰一样感应得到。她把短刀拔出邹泰的大腿,一跃跳开躲过喷洒的鲜血。邹泰昏倒了。

“门外的人与我无关!”荆裂大声呼叫。他指的是沙南通和那个原本负责带路的岷江帮汉子。“放过他们!”

“不愧是‘猎人’。非常警觉。”客栈东面的暗处,传来江云澜的声音。“可是太迟了,对不起。我们不可冒险给他们通知你,让你跑掉。抓人也不是我们的专长。只有这样了。”

战斗还没有正式开始,已经有两个人因他而死——荆裂很感愤怒。

愤怒容易影响判断。所以在战斗时应付愤怒的最好方法,就是把这怒意还给对手。

“你们知道吗?我每杀一个武当人,就在这把船桨上刻一道纹。”荆裂笑着说,扯去身上的斗篷。

他右手握船桨,左手握倭刀,把两柄长长的兵器向身体左右分开,展露胸膛。

“你们里面,谁想自己的刻纹排在锡昭屏之后,请先上来。”


蔡氏父子引着燕横,走在马牌帮本部内的廊道上。走着时蔡昆一边问:“未请教恩公大姓?”

燕横心想,此事无关武当派,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青城派,燕横。”

“原来是青城派的剑侠!”蔡昆竖起大拇指。“难怪稍一出手,就从那虎口救出我儿来!”蔡天寿在另一边,也不断说着如何仰慕青城派。说着两父子就带燕横穿过中庭花园,进入一座内厅。

那厅堂陈设朴素雅致,看来是专门招呼客人的地方,正面一排八个大窗户,却都闭上了。厅内果然已排开一桌宴席,摆了各种小吃果品,还有暖在盆中的酒壶。厅里几个侍从,却并不是家仆打扮,倒像是饭馆里的堂倌小二。

“我马牌帮饮食粗浅,因心想恩公今晚也许会光临,特别雇了城里有名的‘万花春’厨子和堂倌来设宴。恩公爱吃什么,随便吩咐下人拿来。”蔡天寿说着就引燕横坐到首席。

燕横虽坐下来,仍是剑不离手。蔡昆看了看,并不以为意。蔡天寿则在替他倒酒。

“恩公,谢你救命之恩,先饮为敬!”蔡天寿拿起酒杯,一仰头就干了。

“不,我不会喝。”燕横急忙挥手说。

“那先吃一点东西吧。”蔡昆拿起筷子。

“我……先不吃。”燕横摇头。

他不吃不喝,倒不是因为提防他们下毒,而是此事情一直闷在他胸口,虽然饥饿,却吃不下咽。他只望那些见证的人快快到来,好让事情得个水落石出。

坐了片刻,蔡昆也显得焦急,起立说:“我再着人去催促。恩公稍坐,蔡某出去,很快就回来。”一拱手步出厅房。

蔡昆才出去一会儿,蔡天寿突然拍拍额头。“对啊!还有那王阿勇来打我时,在街上看见的证人,也都该一并请来!恩公!我过去告诉爹。”他起立后又向堂倌吩咐。“好好招呼恩公!”然后也匆匆出门。

燕横心想:难不成他们借机逃走?可是夜间城门已闭,他们要跑也跑不到哪里去。就算跑得了人,跑不了屋子,难道就这样留下马牌帮的家业一走了之吗?何况他们若是立心逃亡,两个时辰前早就走得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已临门的时候才冒险?……

蔡天寿出去时,回身把门带上。

就是这一瞬间,燕横耳朵发觉有异。

是那关门声。蔡天寿关门手势虽轻,但以武者的敏锐听力,燕横还是听出异样。

是铁门。

再看看四周墙壁。虽然漆成白色,但细看原来全是石砌砖墙,而且建得甚高,那上方屋顶横梁,几乎有两丈高。

又看看那排闭上的纸窗。

一股极强烈的不祥感,笼罩着燕横。

铁门上闩的声音,证实了他的预感。

燕横仗剑而起的同一刻,纸窗外出现成排的人影。

机簧弹动声。破风声。

一整团小黑影,快似疾风,穿窗而入!

黑影映在燕横眼瞳中,有如一阵黑色的死亡之雨。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十一

武术上有所谓“轻功”,其实并不是如坊间想象的一种独立武功,而只是武道锻炼功法的其中一环。

“轻功”其实不外乎步法与身法的修练,追求移步冲刺的速度、距离、灵活性,再辅以跳跃力(包括距离和高度),说穿了都是发挥双腿肌肉力量和身体协调的功夫,基本原理与现代运动的跑步跳跃无异。世上并没有如传说中能令身体变轻,甚至越空飞行的那种奇功存在。

移动的速度距离,本来就是技击的必要基础条件,故“轻功”可说是每个武者的必修课——例如本书前文里,八卦门杜焱风所使的八卦步法,或者荆裂踏墙登上屋顶,都属“轻功”范畴。

个别武者因为个人体质和门派的技术习惯不同,对“轻功”的重视程度当然亦有分别。例如身材细小,又或者专长用短兵器的,往往需要依靠步法速度和距离变化制胜,自然较重视“轻功”锻炼;相反身高力雄的人,或者像擅用长兵器的峨嵋派武者,他们的战术往往是立稳阵地,以攻止攻,步法跳跃上的要求就比较低了,反而追求步势沉稳,坐马发力。

武道技击讲求全面的功力与技术,武者当然都不会专门去练“轻功”——就正如没有足球员会一味只练跑步一样。例外的是像邹泰这些专责刺探跟踪的武当派“首蛇道”弟子。因为前掌门公孙清最初设“首蛇道”,目的就不是为了用于武斗,部分弟子为此目的而牺牲,偏向于锻炼“轻功”,其他技艺功力不免有所荒废。因为这种牺牲,他们武功上虽不如其他同门,在武当派内却仍受到很大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