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层楼高的“麟门客栈”,座落在全西安最繁华的南门大街中央。金字的招牌迎街高高而挂,朱漆大门两旁是长列的红灯笼,那门柱和屋顶飞檐皆有麒麟雕饰,果是气派不凡,无怪为西安府里第一大名店。
荆裂等人走到数十步开外时,远远已见有一大堆人凑在客栈门前。稍近些看,一个个衣服打扮都是武人,许多都带着布包的随身兵器,有的在交头接耳,有的则不断伸头进客栈门内张望。
牵着马儿的镖师解释:“都是些闻风而来凑兴的武林人士。客栈虽大,也容不下所有来客,这些比较没那么有名的客人嘛,就只好……”他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上马缰交给候在客栈前的小厮,着其带马到后面喂饱草料。
镖师虽不明说,但意思也很明显了:今天,不是每一个人都够资格进“麟门客栈”。
荆裂和虎玲兰也各把马儿交给客栈的人。原本挂在马鞍的兵器当然都已带在身上。
两个镖师排开门前的人群,领着戴魁师兄弟及荆裂等三人进门。两边的人都好奇地打量着荆裂、燕横和虎玲兰,那眼神好像在说:他都进得去,怎么我又进不去?
进了“麟门客栈”下层的饭馆,果然满厅或坐或站地塞满了人,全部一看就知是江湖武者,至少也有六、七十人。有许多人进到客栈内,就把兵器的布包解去,大剌剌地炫耀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店小二在桌子之间忙得团团转,还要格外小心,不可把这些侠士的兵器碰跌。
一有人进来,又吸引了各桌的一双双眼睛注视。如狼的眼神,打量着他们的步姿和身上兵器,似乎已经暗地里在估量他们的实力。
这种眼神和反应,对于武者犹如本能。荆裂、虎玲兰和燕横也是一样,以这略带戒备的眼神,扫视客栈里的众人。
荆裂和虎玲兰尤其引人注目。虎玲兰虽然换穿了中原的服装,但发饰和鞋子还是东瀛的,加上那高大的身材和不似中土妇人的举止动静,教人一眼就看出是异族女子。那美丽的容貌,当然也是吸引这些血气汉子的重要原因。
至于荆裂的衣饰外观为何惹人注意,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戴魁和李文琼,已有人认出他们是心意门的高手,急忙朝他们拱拳叙礼。两人也回敬了。
镖师带着五人,上了旁边的阶梯,登上饭馆二楼。
楼下那些人皆侧目——他们都没有上二楼的资格。两位心意门人还好说,但那三个跟在后面的奇怪家伙,则让他们满腹疑惑。
那二楼占了半个饭馆的上方,有一面是栏杆,可以俯视楼下大厅。由于只得半层,故此只摆了五、六张桌子。
一名高大壮硕得像熊羆的壮年男人,已经在阶梯前迎了过来,热情地挽着戴魁和李文琼的手掌。
“戴师弟!李师弟!要你们远从祁县来,辛苦了!”此人正是“镇西镖行”的行主(又称“大当家”),心意门传人颜清桐。戴、李二人与他两年多未见,也是笑着搭手抱臂。
颜清桐得两位师弟从山西到来,喜上眉梢,不只因为故人重逢,也因为庆幸在这场武林聚会里,多了两个有实力的心意同门坐镇。颜清桐虽然辈份上是师兄,但其实论武功造诣,比这两位仍然留在山西心意门总馆的师弟为低:十多年前,颜清桐就是知道自己资质所限,武功难再追求更高境地,才拜别师门,回到老家开这走镖的生意——真正求道的武者,才不会看得上这种受人钱财的卖命工作。
颜清桐挂着心意门正宗传人的身份,更曾是山西总馆的“内弟子”,干这镖行的生意,可说无往不利,心意门位列当今武林“九大门派”,硬功夫自然不用说;那响当当的武名,绿林中的好汉无不畏惧,镖车路过怎不给足面子?何况心意门武艺广传邻近数省,支派门人甚众,其中当官或参军的也有不少,颜清桐凭借这同门的人脉关系,又增加了官府的后台。如此条件下,他的“镇西镖行”生意越做越大,只要看看他包下这“麟门客栈”的排场,已见一二。
“师弟,那华山派的事情……”颜清桐原本声如洪钟,但一说及此,声线低了下来。
“我们在路上已听闻了。”戴魁说:“可知姚莲舟的行踪?”
“还未知道。也许仍在关中。”颜清桐解释。“我在各关口都有人,这么显眼的家伙若是出关,他们必然发现,并且火速通报给我……这儿众多武林同道也都在等着消息,亦顺道来个难得的英雄聚会,哈哈……”他笑着,视线落在荆裂等三人身上。
“啊,抱歉!只顾叙旧,就忘了介绍……”戴魁欠身说:“这几位,是我在进城路上遇上的武林朋友。可真是缘分呀,师兄,你道这位少侠是何师承?”他说着把燕横拉上前来:“是鼎鼎大名的四川青城剑派‘道传弟子’燕少侠!”
此语一出,颜清桐先是愕然,接着那笑脸比之前更要灿烂。
同时,二楼那几桌客人,原本都在低头交谈,一听这“青城派”,马上静了下来,全都瞧向站在楼阶前的燕横。顿受众人注目,又不肯定他们正在想些什么,燕横感到不知所措。
“在下……”燕横向四边拱拱拳:“青城派,燕横。”
“太赏面了!”颜清桐乐得呵呵大笑,拉着燕横往最大那一桌宴席。“连青城派的剑士,也光临西安府来,这儿在座的各路英雄都必定高兴!”他说着却又回头,看一看同来的荆裂和虎玲兰。他生怕看走了眼,急忙又问戴魁:“这两位是……”
戴魁想一想才记起来:“是南海派的荆侠士,和‘影派’的‘虎’女侠。”
众人一听,是名不经传的门派,马上就对两人失去兴趣,继续注视着燕横。燕横把身上的三柄剑都解下,被颜清桐拉着坐到他身旁。戴魁和李文琼也都坐了。
他们显然没有意思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同坐这桌宴席。已经坐下的燕横,焦急地看着荆裂。荆裂却只耸了耸肩,向燕横挥挥手,示意“不打紧”,然后就跟虎玲兰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坐在那桌的只有三个汉子,都在打量着他俩。还有荆裂手上那根比他还高的大船桨。
荆裂没理会那三人,自顾自就拿起酒壶,为自己和虎玲兰倒了一杯。他一饮而尽,又拿起个包子塞进嘴巴,然后轻碰虎玲兰的手肘。
“看,有个有趣的家伙。”他吞下包子,用日语说。
虎玲兰循荆裂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发现,在那主人家席上,坐了一个和尚,在众宾客之间格外显眼。
那和尚看来年纪颇轻,只有二十余岁,跟荆裂和虎玲兰相若。身上一袭袈裟,已因旅途风霜而略带脏破,那颗光头也有一段时日没有刮过,长着短短一片又粗又硬的乱发,下巴和唇上亦是胡须丛生,两道眉毛既粗长,尾巴又紊乱,显然是个天生毛发旺盛之人。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耳圆面阔,五官面目气势逼人,令人联想起佛寺里的怒目金刚。
有趣的是,席上其他人都在喝酒说话,独这和尚,只是拿着一大海碗的饭,用筷子猛地在拨。那白饭上面,半边堆着菜,还有大大一块烤羊肉,看来这和尚不戒荤。
他努力吃饭时,兵器却不离身,一根六角形的齐眉棍仍搁在右肩和胸口之间,右脚提起平放在椅上,如佛像的趺跏坐法,把那长棍挟在膝弯里。那齐眉棍两端十寸皆包镶着铁片,上面排着铜铸的圆钉。另外他椅子旁还放着一个大布袋,不知内里装着什么东西,但外表看似甚沉重。
说时迟那时快,和尚已经挟着那块羊腿肉,一口就啖了半块,猛地在咀嚼。嘴巴移动时,有粒饭从嘴角掉到衣服上,他迅速用筷子把那粒饭夹起,再送回口里,动作熟练自然。
“果然很有趣。”虎玲兰偷笑,忍不住也用日语回应。
燕横在席上一坐定,颜清桐就抢先替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自己也倒一杯,先饮为敬干了。燕横从来不喝酒,但这情况下,只好硬着头皮就喝了,只觉入口辛辣,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
颜清桐正要介绍席上的宾客,对面一人忽然冷冷说:“青城派弟子,真的吗?”
那人身材高瘦,精悍的脸长着个长长的鹰勾鼻,眼目细小,拿着酒杯的手,指节上满布厚茧,一看就知道是拳法的好手。
“别乱说。”男人身旁的一个老者轻斥。这老者长着一把半白胡子,额头和右边脸都布着小创疤,显出是位实战经验不浅的前辈。老者双手戴着皮革护腕,几乎长及手肘,看来跟那鹰鼻男人一样,也是个拳士。
戴魁听了愕然。想起来他确是还没有证实过燕横的身份。
颜清桐陪笑着,向燕横介绍那说话的男人:“这位是来自直隶河间府沧州的秘宗门传人,董三桥兄。旁边这位老拳师,就是董兄的师叔韩天豹。”
这董三桥是同属“九大门派”的秘宗门里新一代的杰出拳士,原名董超,艺成后因手法迅疾而扬名,人们形容他与人近身搏斗,快得就如有三条桥手一样,自此自号董三桥。
“我可不是有意冒犯这位小兄弟。”董三桥又冷冷说。“不过这次各门派好汉齐集西安,来会那个武当掌门,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全是武林上有名气的人物,万一被一些冒充的闲杂人混了进来,那岂非成了笑话?”他瞧瞧邻桌的荆裂和虎玲兰。“我只是奇怪,青城派的剑侠,怎么跟些古怪的男女混在一起,所以有此一问,并不是怀疑小兄弟。”
听到董三桥言语间低贬荆大哥他们——其他人瞧向荆裂二人的眼神,也是一般的不屑——燕横心头有气。但他自忖辈份不高,不可在这儿发泄,也就没反驳。
他拿起手上一个长布包,一拉绳索解开活结,那布包褪下少许,露出了一个造形古典的剑柄和莲花形状的圆护手。
“本门信物,‘龙棘剑’。”一说完,也就把布包拉回去。
众人只看了一眼,未及看真。就算看真了,这里的人都未见过“雌雄龙虎剑”,也是无从判断。可是他们见这剑柄,绝对不似凡器,心里已经相信了几分。
“果真是青城派宝物。”那秘宗门的老拳师韩天豹马上拱拳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青城宝剑,哪里分得出来?只是弟子无礼在先,他便抢先说话打个圆场:“就算不看剑,只看气度修养,就肯定燕少侠是名门之后。何况天下间,有谁斗胆冒认‘巴蜀无双’的青城剑士?”他瞧着燕横的眼神甚诚挚,加上又对青城派如此推许,燕横很是感激,马上拱手回礼。
只见那宴桌之上,早摆开了十几碟菜肴和小吃,肉泡馍、腊汁肉、灌汤包子、凉皮等,都是关中一带有名的吃食。燕横早就饿了,但在这情景下,又不敢起筷。
颜清桐又再介绍席上的人。有两个也是秘宗门的,但分别来自山西和河南的支系。他们另外又带来了十几个门人,正坐在邻桌。
“这位……”颜清桐朝向宴桌另一边:“则是南直隶徽州府,八卦门总馆来的尹英川前辈。”
燕横又向那边行礼。只见那尹英川个子不高,尤其头脸的比例格外细小,长相有如瘦皮猴,但肩膊特别发达,背项微微隆起。看样子五十来岁年纪,面貌甚丑,奇怪的是两道眉毛,只有左边一道变白了,左右眉一黑一白,短小而粗浓,半掩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身后有个年轻弟子替他拿着兵刃:一柄超巨形的八卦单刀,连柄五尺全长,怕不有七、八斤重,刀身大得比虎玲兰的野太刀还要夸张。那弟子也无法长时间把刀抱在手,只把刀鞘尾竖到地上,用双手扶着。
尹英川是当今八卦门掌门人尹英峰的亲弟,徽州八卦门总本馆的名宿,名噪江皖一带,尤以使这八卦巨刀见称,外号“水中斩月”——旁人常无法想象,他这么一个瘦猴,怎使得动这样的刀?
尹英川这次从总馆带来及从各地分支召集来的八卦门人,共计三十二名,在诸门派里最多。八卦门锦衣卫士杜焱风,在御前被武当派拳士击败这消息,早已从京城传往四面八方,八卦门急欲挽回本派名声,故这次最是积极。
颜清桐接着又向燕横介绍坐在邻桌的一些心意门的同门,都是来自河南省的支系分馆。
荆裂在旁边的桌子,一边吃喝,一边听着颜清桐介绍众门派的客人。荆裂同时仔细地观察这三大门派的门人有何分别。
果然,一如戴魁和李文琼,场中的心意门人,一个个显得姿态稳重,举手投足皆像蕴藏着三分余力,不轻易爆发,尽显了本派的武功路数。
而秘宗门人,如韩天豹和董三桥,则刚好相反,身姿步履轻快,就算坐着也予人随时起动的感觉,说话时比较急,眼珠子转动也快。相传秘宗门最初原名“猊猔”或“猊宗”,属猴拳一路武学,后来不断发展,吸收了许多北方武术菁华,讲究离身游斗,步法迅捷,拳打四面八方。这些特质都充分显示在秘宗门人的举止上。
至于八卦门人,姿态则似介乎前两者之间。但荆裂特别留意到:几个八卦门人离桌步行时,足底着地有种奇特的方式,好像每一步都准备随时转方向。八卦门步法独步天下,这几个人也是练到了骨子里。
颜清桐介绍完三大门派的好手,又说:“燕少侠,别以为就只我们‘三门’的人聚在西安呀。”他指一指那和尚。“这一位正是少林寺下山远来的圆性大师,寺内年轻一辈武僧中的高手,代表少林寺来,与我们各派共商大计,主持武林公道!”
燕横听见很是讶异——怎也想不到这个只管在吃饭的邋遢和尚,就是少林来的武僧。
荆裂也听到了,却不显得意外——能够坐到这筵席上的和尚,除了少室山来的,还有谁?
那圆性和尚却对颜清桐的介绍不瞅不睬,还是自顾自在吃饭,令颜清桐很是尴尬。燕横看见圆性不理会自己,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他吃饭的样子很有趣,强忍着不笑出来。
颜清桐等人最初也都不大相信,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年轻僧人,会是少林寺来的代表,还道他是不知打哪儿来骗饭吃的野和尚;但圆性身上带着的度牒却不假,明明白白写着是“少室山少林寺传度宝牒”,又看他身高体壮,步履间确有武者之姿。
更重要的是,他吃饭时一掠起僧袍的衣袖,就看见左右两条肌肉结实的前臂,内侧处各有一个清清楚楚的烙印:
左为青龙,右为白虎。
——曾经通过少林寺最严酷的试炼“木人巷”的证据。
此刻这圆性和尚却还是只吃饭不说话,颜清桐只好不理会他,清一清喉咙又说:“我还收到个天大的好消息:甘肃崆峒派也将派剑士下山来相助!我虽未确定,但是消息说,连崆峒派当今掌门人飞虹先生也会亲临!”
这消息一公布,在座众人,除了圆性之外,皆深吸了一口气。有的人更兴奋得拍起手掌来。
崆峒派虽处关西偏远之地,但其“八大绝”武学名震天下,开山立派的历史可也不短。如果崆峒掌门飞虹先生真的亲自驾临,这次关中英雄聚会的分量更大大加重。
青城派虽在四川,但燕横在师门也有几次听闻师叔和师兄提及这位飞虹先生。据说师父何自圣年轻时出游修行,曾经跟飞虹先生结识,互相论剑问道,何自圣回青城后对其武功甚是推许。燕横想到有机会亲眼见到这位名宿,又是师父的故交,一时也感兴奋。
在场却也有一人对这消息不太高兴,就是八卦门的尹英川:现在这英雄聚会,以他的身份、地位和名声最是崇高;假如飞虹先生亲至,马上就把他给比下去了,而八卦门的锋头也很可能被崆峒派抢去……
众人为这消息交谈了好一轮之后,戴魁脸容严肃,看着燕横说:“青城派遭逢大变,我等武林正道中人同感惋惜。燕少侠能免却武当派的加害,又得到何掌门托以门派至宝‘雌雄龙虎剑’,必然有过人艺业!”
燕横不知要如何回答。荆裂吩咐过,不要把他救了自己及格杀锡昭屏之事告知这些人,燕横亦不愿再复述青城山上的屠杀经过,只是垂头支吾以对。
“听说何自圣掌门,被武当叶辰渊的剑击败了。”董三桥冷淡说。“真可惜啊。”口里说可惜,却有些揶揄的含意。
燕横怒目注视董三桥,几乎冲口而出:我师父要不是眼睛生病,绝不会败!
但是他没有忘记青城派的一大戒条:比武胜负后,不怀旧恨,不托借口。
他回想一件往事:去年青城派的“夏校”比试,他本来肩头有旧患复发,想过放弃;师兄张鹏却斥责他:“小六,以后你是宁愿告诉别人:今年夏天你尽了全力而落败,还是受了伤而退出?”于是燕横负伤出场,结果三场全胜。若非这次“夏校”,燕横几个月后不可能就成为“道传弟子”。
他又想起那一天,师父何自圣在“玄门舍”教习场出战时那信心全满的表情,根本从没有把眼疾放在心上——一个武者踏进了战场,就等于确认自己已经在最佳的作战状态。
——师父泉下有知,绝不想我用他的眼睛作战败的借口。
于是燕横吞下了怒气,没有对董三桥回应半句。
“要是实力相近,比斗时的状况千变万化,胜负难以逆料。”韩天豹断然说。“何掌门是我敬佩的剑豪。他力战而亡,想必无遗憾。”说着就站起来,把一杯酒奠在地板上。
燕横听得很是激动,向韩天豹回了个礼。席上其他人也都一一起立向何自圣奠酒,连那对人不理睬的圆性,都暂时放下了饭碗筷子,拿起前面的茶杯,以茶代酒奠了。
燕横自从失去青城派,虽有荆裂相伴,还是觉得伶仃无依。现在竟有这么一大群名门正派的前辈好手支持,心中大是安慰。
——这场战斗里,我一点儿也不孤独。
尹英川这时说:“从华山传下来的消息,那武当掌门姚莲舟已经公开明言:‘拳出少林,剑归华山’,他要改一改……”他瞧一瞧圆性和尚,又说:“他接着也要上少林去。武当派的野心,绝不简单。”
众皆动容。“天下武宗”少林寺,地位实力皆超然,雄视天下武林已近千年,从来无人能撼动分毫。“九大门派”虽并无正式的排名次序,但世人都同意,少林派是毫无争议的九派之首。如今这姚莲舟说要挑少林,其心何等狂妄?
“叶辰渊在我们的‘归元堂’里也说过……”燕横因为那回忆,眼睛再次燃起怒火。“……他们武当派的目标,是要证明自己,‘天下无敌’。”
此语一出,席上的人脸色铁青。邻桌其他人也都听到了,有的愤怒莫名,有的愕然失措。
李文琼又问:“听闻与贵派同省的峨嵋派,已经打开山门向叶辰渊臣服,未知是否属实?”
燕横沉痛地点点头。
“各位!”颜清桐站了起来,环视席上众豪杰。“现在很清楚了,这已经不是青城或华山一门一派的事情,而是干系到天下所有武林门派!说白一点儿,武当派就是要称霸武林!趁着这个各路英雄聚首关中的机会,我们各门派务必联合起来,对抗武当派的野心!”
所谓“称霸武林”,从前都是在江湖传说或武林轶事里听的多,大都不过是些邪派势力口中说说的狂言而已;在座豪杰,从来想也没想过,世上会有疯子真的去实行“称霸武林”这四个字。但事实摆在面前,无论是多疯狂也好,武当派的行动,确实威胁着天下各门各派。
本来二楼整层都静默了下来。这时却又传来“叮咚”的声音,原来那圆性和尚又在吃饭。邻桌的虎玲兰忍不住笑出声来。颜清桐微愠地回头瞧瞧她,但见是个娇俏的女子,又是燕横的朋友,也不便发作。
他拍一拍身旁燕横的肩膀,又继续说:“现在可好了!有了青城派尚存的‘道传弟子’加盟,我们就更名正言顺了!打着为青城派同道报仇的旗帜,我们不必对那姚莲舟和武当派客气!”
席上许多人都叫好。燕横听在耳里却感到有些不妥。
——他们如此看重我,难道只是为了借青城派的仇怨,好让自己师出有名吗?……
荆裂听见,则在冷笑。
“颜前辈……”燕横试探地问:“你们……是作何打算呢?……”
“燕少侠,何以如此见外?”颜清桐又抱一抱他肩头,那过度的热情令燕横有些难受。“不是‘你们’,是‘我们’啊!”
他收起笑容,正色又说:“我已广布了人脉线眼在各处留意,估算那姚莲舟还没有离开关中……一找到他……”他突然闭口不语,回头再瞧瞧荆裂和虎玲兰,悄声问:“燕少侠,他们……你的朋友……”
燕横听出来,对方正怀疑一直帮助他的荆大哥,令他甚是不快,便故意向四面众人拱手大声说:“荆大哥跟我一样,与武当派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几个月来我都得他照顾,否则断不能到得这关中来。”他凝视荆裂又说:“我对他绝对信任。”
两人相视微笑,同时拿起一杯酒,干了。
这是圆性和尚第二次停下吃饭。他似乎也忍不住瞧一瞧荆裂。荆裂轻轻报以一点头。圆性却木无表情,又挟了块肉塞进嘴巴里。
“我……不是有意冒犯……”颜清桐干咳一声:“不过想搞个明白……如此就最好了。至于姚莲舟的事……”
这时尹英川打断他:“颜当家,请问我们这次结盟,是由你主持,指挥各人吗?”
颜清桐一愕然。他本仗着自己是东道主,又大洒金钱招呼众豪杰,趁这次英雄会大大提升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声望,不想却惹来了尹英川的不满。
“当然不敢!”颜清桐急忙挥手说:“颜某只是比较熟知关中,才斗胆多发言……这儿论资历名声,哪儿排得到颜某?尤其有尹前辈这等分量的武林名宿在!”
尹英川也只是想拿点儿面子,听见此话甚是满意,不为难颜清桐,只是以半似下命令的语气说:“你继续说下去吧。”
“好的……”颜清桐吞一吞喉结:“那姚莲舟单剑就挑翻华山派,其武功修为如何不凡,可想而知。但不管他多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他扬手,指一指各桌子,又指一指楼下更多的来客。“只要我们各路英雄,同心协力,那姚莲舟虽有三头六臂,也得屈服。”
这时圆性突然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瞧着他。他却不正眼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把筷子夹在拿碗的左手指间,空出来的右手拿起六角齐眉棍和身旁的布袋,离开席桌。
他左右看看,漫不经意地就坐到荆裂那一桌的空位上,又继续在吃饭。
颜清桐脸色涨红。这圆性和尚虽无表示什么,但这举动,似乎是不屑跟他同坐一桌的意思。
“别理会他。”尹英川冷冷说。
颜清桐点点头,正要再说下去时,燕横打断他:“颜前辈……你的意思是……对着姚莲舟一个,我们这儿所有人……要一拥而上?”
“这事情,我跟韩兄、颜当家等几个,早几天已经商量过了。”尹英川面不改容地说:“这武当派的疯狂野心,不自今天开始。以我所知,乃是当年掌门公孙清消灭物移邪教,得了一批邪教的练功法门典籍,反被这些邪功改变了心性所致。如今的武当派,显然已堕入魔道。我们正道中人,没必要跟他们讲武林道义。”
另一边戴魁也说:“燕少侠,武当叶辰渊胜了你们青城派,本应就此住手,却大开杀戒,难道他们又讲究道义吗?”
青城派众师尊和师兄弟被武当杀害,对于武当掌门这个元凶,燕横自然恨之入骨。每次想起武当门人上青城山挑战时所说那些目空一切的狂言,他就会更加紧练剑,恨不得早一天变强,然后亲手用这对“雌雄龙虎剑”向武当派证明:青城派还在!
可是听到颜清桐和尹英川所说的策略,燕横又感到不妥:正如锡昭屏当天在青城山上说过,武当战胜青城派,凭的确是过人的武学,不是单打独斗就是以少胜多;这次姚莲舟单人匹马挑华山派就更加夸张。
——假如现在对付姚莲舟,靠的是人多势众,似乎不够光明正大……
燕横自知辈份不高,这想法自不敢在席上提出,只是沉默着。各人看他不再说话,相信他已经被说服了。
“我们并不是要诛杀姚莲舟。”颜清桐说:“否则这段仇恨,没完没了。我们要把这位武当掌门生擒,迫使武当派与众门派签个城下之盟,答应永远互不侵犯。”
——武当派现在虽然靠强大的武力横行武林,毕竟也不可能完全无视门派的言诺和信誉,一旦签了和约,亦断不能随便撕毁;而且这一役展开后,等于“反武当同盟”正式结成,当中更包括了少林派,武当派即使过一阵子又想再发难,也非易事。
荆裂在别桌听到了这胁逼武当派的策略,又是一次摇头冷笑。
颜清桐拍拍燕横的肩头又说:“到了武林天下太平之后,在座各派盟友,必定全力襄助燕少侠,复兴青城剑派!”
燕横意外地瞪着眼睛,瞧向众人。尹英川、韩天豹等,一个个朝他点头。
“复兴青城剑派”几个字,听在燕横耳朵里,有如雷鸣,教他心跳加速。
燕横细想:这三大门派,假如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崆峒派,天下各省弟子门人只怕过千;武林“九大门派”,这四派就占了一半,威信更不用说;看这颜清桐的排场,财力物力更是不缺。这么多优厚的条件帮助下,重建青城派,确是一点儿也不遥远!
至于他们的围攻策略,燕横又思量:武当派不是也曾经为了报仇,派出多名刺客袭击荆裂吗?我们现在围捕姚莲舟,也不能说比武当卑鄙啊……何况根本就不是要杀死他……
燕横左思右想,感到一阵迷惘,瞧向荆裂那边,想看看他对此事有何反应。荆裂却没有看过来,似乎已经对这主家席的说话再没有兴趣,只是瞧着桌子对面那个和尚吃饭。
“你很会吃嘛。”荆裂自己也夹起放在桌子中央的一块牛肉夹馍,送进嘴里,一边在说。
“还可以吧。”圆性没抬起眼睛,嘴巴吞了口饭才回答。
“没听说少林寺的和尚也吃肉。”荆裂又吃了块肉饼。
“一般是要戒的。”圆性咬着羊肉说。“可是吃了肉,打起拳来比较有力气呀。”
荆裂和虎玲兰相视一笑,觉得这和尚有趣极了。
圆性终于把整碗饭都吃光,呼了一口气,把空碗和筷子放了下来。
“没办法。我练武比修禅要用心。”他接着又说:“权衡之下,我只好吃肉了。反正它们都给宰掉了嘛。我吃之前念个经超渡它们好了。阿弥陀佛。”
同桌那几个武林人士皱着眉,想不到少林寺的武僧竟这般胡言乱语。荆裂却大笑起来,连邻桌的人都在注意了。
“那么你喝酒吗?”荆裂拿起酒杯。
圆性摇摇头。“假如对武功有帮助的话,我会喝的。”
荆裂微笑:“这倒没有。”仰头把酒喝光。
那主家桌上正在商议着大事,但荆裂却高声谈笑,旁若无人,惹来坐在另一桌的几个心意门弟子很不满。
他们来自心意门河南支系,身份不够高,因此没能坐上那主家桌,本就心情不好;见到荆裂和虎玲兰这等来路不明的家伙,竟跟自己在二楼平起平坐,更是心中有气,早就想发作。
“我们颜师兄在说话,你们刚才却一直在笑。”其中一人铁青着脸隔远说。“我劝你们少说话,多喝酒吧。”
说完,他身旁两个同门,一拿酒壶,一拿酒杯,就向荆裂那边掷过去。
荆裂不为所动。
那酒壶和酒杯平平飞出,去势似甚劲,但却安然落在桌面上,正好就在荆裂跟前,酒壶未翻倒,杯中酒也没溅出,当中实有甚巧妙的劲力。
“这二楼的酒,不是人人有机会喝。多谢你那位青城派的朋友吧。”那心意门人又冷冷说。
其他各桌同门看见这一手,心中暗暗叫好。
荆裂和虎玲兰看见了,却又是大笑起来。这次连坐在对面的圆性都捂着嘴巴笑了。
“你们又在笑什么?”那心意门人暴怒说。
“没什么。”荆裂拿起酒喝掉了,把酒杯向那三人扬一扬:“这手功夫,你们练了不少日子吧?”
他拿起酒壶,勘了满满一杯,然后向那心意门人举了一举:“我也请你喝一杯。”说完也把酒杯抛向那桌。
那三个心意门人,正想看看荆裂有没有这等功夫,怎知那酒杯来势甚劲,摔在桌面上,杯中酒溅湿了三人衣衫,他们狼狈地从椅子站起来。
“你干什么?”
荆裂故意作个意外的表情,笑着说:“啊!对不起!我平时忙着练真正的武功,这种掷酒杯的技艺,可没怎么练习过。”
荆裂话中嘲讽之意很明显。三个心意门人,已经抄起身边的刀剑。但颜清桐这时走了出来,站到两桌之间。
“这位兄台,莫非是来捣乱的?”
荆裂站起来,叹了一口气。
“我听你们说了这么久,可是到头来,没听说是谁召集这么大伙人的。”
“我们都是……”
“我知道。”荆裂打断颜清桐。“大家都是听到武当掌门来了关中的消息,因此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吧?但是有谁问过:这消息是什么人传出来的?”
他环视客栈众人,又说:“有没有想过,消息本来就是武当派自己传出来的?就是要引我们一起聚在关中?又或者是其他人,另有目的?”
颜清桐为之语塞。
“即使姚莲舟上华山时确实孤身一人,你们又能确定,到了现在他的武当门人还没有来援助吗?假如姚莲舟加上十个八个精挑的武当弟子,你们还有把握生擒他吗?还有这样合作的决心吗?”荆裂继续数落在场的各派中人。“你们这些人当中,有谁真真正正跟武当门人交过手?”
“难道你有?”心意门的李文琼冷笑。
荆裂笑而不答,提起他那根记下了八道刻纹的大船桨,摇摇头。“我这来只是想听听,你们有多少关于姚莲舟的新消息。原来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对于你们这结盟,我没兴趣,就此告辞。”说着又收拾起其他兵器,跟虎玲兰一起下楼去。
“这儿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尹英川冷冷说。几张桌子的人都起立,似有围上荆裂二人的意思。
虎玲兰见这阵势,马上解开手上布包,露出野太刀的长长刀柄,一双英气妙目扫视众人。见到那式样特别的长刀柄,众武者都是一懔。
“是倭寇的刀!”有个八卦门人呼喊。八卦门总馆地近江、浙,这个八卦门人正是浙江人。日本倭寇自成祖年间,常与中国海盗勾结,侵扰劫掠沿海一带,于今尤烈,当地人对其恨之入骨,这日本大刀的形貌,他一眼就认出来。
一听这句“倭寇”,“麟门客栈”内敌意更增。楼下的大群人虽听不清楚,但知道上面发生了冲突,全都引颈仰望看热闹。
燕横见荆裂和虎玲兰与各派豪杰不和,焦急地起身:“荆大哥!……”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八卦门弟子搭着他的肩,把他按了下去。同时尹英川瞪着燕横说:“青城派与我八卦门,既同列‘九大门派’,尹某算起来好歹也是你的前辈师长。我劝奉你一句,别跟这等旁门左道之人厮混了。你入世未深,要是误交这种人,不只自己身败名裂,还要玷污了青城派的名声。”
“不是这样的,荆大哥他……”燕横又欲起立。
“好好坐下来。”尹英川严厉地说,这次明显是动用了武林前辈的威严。燕横在青城山自小受教,对他派的前辈名宿,尤其“九大门派”这等名门大派,必得尊敬,不可失却礼节。燕横虽关心荆裂安危,却又不知应该怎样礼貌地反驳。
荆裂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抓抓胡子笑着说:“我又不是姚莲舟。难不成你们对我也不用讲武林规矩,准备一拥而上?”
这话尖刻如针,刺在各人心里,有的人垂下头来。
先前那个被泼酒的心意门人愤怒说:“那么我跟你单挑比试!”
荆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摇头。
“没兴趣。”说着就和虎玲兰步下了阶梯。
两人走在“麟门客栈”楼下的饭馆里时,那许多来自小门派的各路武者,都以奇异的眼光看着他们。不管两人是何来历,竟敢得罪八卦、心意、秘宗“三大门”的高手,实在让人好奇。
这时一条身影越过二楼的栏杆,直接就跃到楼下来,正好着落在一张方桌上,足下却没有发出多少声响,连桌上杯盘都没有弹起来,可见其功夫之深湛。原本坐这桌子的四名武人吃惊走避。
此人正是心意门山西总馆“内弟子”高手,那个满脸胡须的戴魁。他手上并没拿兵器。
“你一而再侮辱我心意门的同门,岂可就这样给你离开?”戴魁伸足踢拨,把桌上的东西全扫掉,空出桌面来。“现在就让你上来领教一下,我派心意拳法,算不算是‘真正的武功’。也好看看你的拳头,比不比得上嘴巴。”
荆裂指一指那桌子:“上来这儿?”
“一般的比试,我怕打太久,也坏了这儿众英雄的雅兴。”戴魁说:“谁先掉下去,谁输。”
“你们一时又说,对付敌人不用什么武林道义;一时要比试,又有这么无聊的规则。”荆裂叹了口气,把兵器交给虎玲兰。“好吧,陪你玩玩。”
客栈里那大群武人,早就坐得闷了,此刻有机会观看心意门的正宗拳法,又可以瞧瞧这古怪男人的武功,自然一个个呐喊叫好。
荆裂奔跑跃往桌子,戴魁早就在桌上摆开拳架,凝视戒备。
哪知荆裂跃到桌边时,半空中左脚暗暗使个“鸳鸯腿”,踢一踢桌子边缘,戴魁足下一震,连忙沉下马步保持平衡。
荆裂右足紧接就上了桌,抢了个先机,当胸就是一个南海虎尊派的“五雷虎拳”轰过去!
戴魁却是了得,上面举臂挡架这拳,下身却同时进攻,左腿低扫出,以足内弯铲向荆裂那单足站立的右胫骨!
心意门的拳法,讲究劲力整固,桩步稳实,故所用腿法,高腿不过脐,低腿更不过膝,以下路低踢与上路手法同时绵密配合,令敌人无喘息之机。
荆裂身手甚灵活,那右足才踩上桌面,马上又单足发力跃起,闪过这铲脚,左足紧随又站到桌边。
戴魁不放过这机会,乘这踢腿变成上步,左手发力打一个“崩拳”,直击向荆裂的胸口!
荆裂横起右肘,及时将这强劲的“崩拳”挡住了,发出骨肉相撞的碰响。但戴魁那个上步,抢占了他脚下立足的空间,他右足落下来,只能用脚前尖踮在桌子边缘上。
这种正面上下同时压迫的打法,正是心意门拳法的精髓,令对方无立足余地,其势自破。这战术在方桌上更见效果,心意门有一种两人对练,就是要在小小一张八仙桌上,互相抢占马步,半寸不让。戴魁自然精通此法,要荆裂上桌比试,其实是经过盘算。
楼上的燕横,站在栏杆前观看下面的拳斗,见到荆大哥陷于不利,十分担心。他过去主要见的都是荆裂的刀法,只有对付锡昭屏那次,看过他一招肘法,未知他实际拳艺如何。
荆裂平衡力却极好,只是用两脚脚尖,仍能在桌边稳住身子,并受下戴魁这“崩拳”之力。
戴魁紧接又再上右“虎形步”,左手的“崩拳”化为掌压着荆裂的手臂,右手从腹下以螺旋的劲力发出一记阴手“钻拳”,如锥直取荆裂胃腹!
荆裂桥手被封无法再挡架,却在这不容易站稳的体势之下,仍然敢单足起脚,左膝高高一提,自下而上撞消了这“钻拳”的劲力。
但荆裂这一提膝之后,脚下更再无立足的空间,全被戴魁抢去了,只凭一条右腿站立在桌子的最边缘。戴魁已准备来个“双推掌”,全身整体劲一发,荆裂就算挡得了,身子也非得飞出桌外不可。
荆裂落下的左足,却还是踏稳了。
不是踏在桌上。而是踏在戴魁的大腿根和胯部之间。
这一踏,正好断了戴魁从马步向上传达的劲力,那双推掌一时发不出来!
荆裂以戴魁腿胯为踏脚石,右腿也跃起离桌,身姿有如灵猴上树,右膝狠狠飞撞向戴魁的面门!
戴魁也是成名的高手,面对这么近距离的飞膝,仍然反应得及,双掌十字向前,封住了这膝击!
但荆裂已爬上戴魁头顶上方,左手攀住了他后颈,右肘高高举起,从上而下直破向戴魁天灵盖!
——荆裂这怪招,是他从暹逻学来的“八臂拳技”,戴魁和在场所有人自然从未见过。
这迎头顶而下的肘击非同小可,戴魁急忙把交错成十字的双桥手高举在头上,宁可以手臂硬受,心底已经有臂骨被打裂的准备。
荆裂却没有真正把这肘砸下去的意思。他那右肘落到一半,手臂就张开,化成缠绞之势,将戴魁的头部挟在自己右腋和肘弯之间,手臂如环牢牢绞住其颈项。荆裂同时跃在半空,腰肢如蛟龙翻动,全身的力量和重量都落在戴魁颈上,戴魁哪受得住,只有顺着他的绞势,身子也翻转,背项重重摔在桌面上!
——这招是荆裂在满剌加流浪时,从一名天竺高人学来的摔跤之技。
那桌子怎经得起这一摔,四脚同时折断,桌面破裂开来,两人缠成一团,一起落到地上!
“麟门客栈”众人看得呆了,也没有人敢喝采。
两人分开,同时站了起来。戴魁拍拍身上衣服,转转脖子,神情呆滞。他其实没有受伤——那桌子将摔投的力量消去了大半。
可是在楼上的尹英川、圆性、韩天豹等数人眼中,却已看出来:荆裂刚才那凌空一摔,其实只要略改变一点儿角度,就能逼使戴魁以头顶而非背项摔落在桌上,戴魁此刻非昏死过去不可。荆裂这一手大大留了情。
但荆裂却踢踢地上的桌子碎片,笑着说:“我们一起跌下桌子了。算平手吧。”
戴魁自知落败,神情尴尬,不发一言。在二楼上李文琼等心意门弟子,也是一个个脸色消沉。
这时颜清桐走到燕横身边,轻声对他说:“你这位朋友是高手,留住他,对付姚莲舟有用。”尹英川在另一边也向他点点头。
燕横不置可否,只是拿起放在桌上的“雌雄龙虎剑”,跑下了阶梯。
荆裂从虎玲兰手上拿回自己的兵器,虎玲兰向他微微一笑赞赏。
燕横走到荆裂跟前。
“荆大哥……你不是说过,对抗武当派,同伴越多越好的吗?现在这些人,都是决心和武当对敌啊……也许方法是不大公平,可是之前武当也曾经派许多人来袭击你,那不是一样吗?”燕横说时尽量轻声,不让旁人听见其中细节。
“你没说错。”荆裂搭着他的肩。“报仇这回事,其实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只是我自己不喜欢罢了。还有什么生擒姚莲舟、迫武当派和谈这些,更加不合我脾胃。”
“你要是不喜欢,我现在就跟你一起走……”
荆裂摇摇头:“我们是同伴,但不代表我说的话你就一定要听。那就变成你是我的部下了。”
他看看楼上那些人,又说:“有这么多名门大派协助你,不管人力、物力、声望都十足,要复兴青城剑派,的确不是难事。难道你不考虑吗?”
燕横低下头来。
之前童帮主要招他为婿,给他当“岷江帮”副帮主,他可以轻易一口拒绝;可是青城派的事,不是他自己一人的事情,他背负着的是门派所有过世的师长和同门,以至青城历代先祖的基业与名誉,就不能只凭个人直觉喜恶来作决定。
——燕横感到手上的“雌雄龙虎剑”,比以前还要沉重。
荆裂谅解地摸摸他的头:“就像我跟童帮主说过:每个人,有他自己要走的路。怎么决定,你自己仔细想一想吧。”
“你们要去哪儿?”
“别担心。一天未知姚莲舟在哪儿,我是不会离开西安的。你要找我有多难?我们不是就此分别呀。”
荆裂微笑着,又高声向客栈的所有人说:“还有谁要比试呀?没有的话,我走了。”
二楼的众人看得出,连心意门总馆的“内弟子”、在武林名气不小的戴拳师,都在几招间败给这个来自什么“南海派”的男人,自然都没有作声;就算像尹英川或董三桥,对胜利有信心,也觉得犯不着当这许多人面前,跟一个其实不算是敌人的男人冒险比试。
这时那圆性和尚也提着棍子和布包,从二楼跳了下来。
人人瞪着眼睛:少林寺的武僧要出手吗?
圆性猛抓一轮头上的短发,向荆裂说:“本来我刚吃了肉,是很想打的。不过我有个戒条:这次下山来,只跟武当派的人动手。等事情过了之后吧。”
荆裂笑着答他:“我等你啊。”这少林和尚,让他想起峨嵋派的孙无月父子。
说完他就和虎玲兰并肩,从“麟门客栈”大门离去。
燕横和圆性,就跟在场所有人一样,凝视他们离开的背影。只是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
“他是个好汉。”圆性不禁说。
燕横用力地点了点头。
颜清桐失去了笼络两个强援的机会,不禁顿足;楼下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谈着刚才比试的过程;戴魁脸色沮丧地回到二楼;燕横一脸心事重重;圆性独自在喝着茶……
渐渐那“麟门客栈”里的气氛又恢复正常,人们在高谈阔论各种武林闲话。三大门派的人陆续过来跟燕横问好,要跟这位青城派传人攀点关系。燕横像肚子里吞了个铅块,勉强打起精神来跟这些同道应对。
过不多久,有一名“镇西镖行”的镖师奔上楼来,在颜清桐耳边说了几句。颜清桐从栏杆向下看,见到一个江湖人打扮的中年汉,刚从大门进了饭馆,却未坐下,只是站在一角。这汉子眼睛不停左右看着,状甚警戒。
“失陪。”颜清桐说着匆匆下楼,到那汉子跟前,拉着他走到更深的角落。
这汉子是西安府里“北街帮”的一个小头目,名叫梁四,因为生意关系,与颜清桐有交情。颜清桐就是借助他在城内打听。
“找到了。八九不离十是那人。”梁四的嘴巴几乎贴在颜清桐的耳朵上。
颜清桐眼睛一亮:“在哪儿?”
“踏破铁鞋,原来正正就在我们负责保照的妓院里。”梁四又悄声在颜清桐耳边说了个名字。
“一个人吗?”颜清桐问。听见是妓院,他很是意外。
梁四点头:“好像已经住了一段时候。”
颜清桐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似是要作重大的决定。
这次各路英雄齐聚颜清桐的老家西安府,斗那武当派掌门,对他来说简直是个天掉下来的黄金机会——这一战若成功拉拢各派联盟,甚至促成武林和平,他这个主持人的江湖声望必然大大提升,是将来“镇西镖行”生意能否大举扩张的关键。武艺不算杰出的他,这样子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
——值得冒这个险……
颜清桐脸色阴沉地说:“既然那是你们的地方……你要干我先前说的那件事情,自然不难吧?”
“只要银两足够。”梁四手指头磨擦着,眼睛闪出贪婪之色。
“就照你说的数目。”颜清桐说着,从腰带一个夹缝的暗袋,掏出一件细小物事,秘密地交到梁四手里。
“记着,你要亲自弄。一个人去,此事不能再有其他人知道。”
“我有让大当家失望过吗?”梁四把那东西收在衣襟内,微笑着说:“现在就去办。”
颜清桐瞧着梁四从大门消失,又向两个守在楼下的镖师打了眼色。两人会意,接着也跟在后面离开了客栈。
颜清桐深吸一口气,用手掌摩擦一下脸,又回复那豪迈的笑容,回到楼上去。
“好消息。”颜清桐向众人宣布:“已经有武当掌门的行踪了。就在这城里!”
一阵夹带着紧张感的轻呼。董三桥在磨拳擦掌。尹英川则站了起来。燕横不安地紧握着“雌雄龙虎剑”。
“别心急。”颜清桐急忙挥手。“确实的所在还没有查出。可是快了。大概就在今天。”
在场众武者的身体,同时散发出预备战斗的体味气息。
这将是震动整个武林的一战。
但他们不知道:颜清桐其实已经知道姚莲舟的所在。
城东,大差市,“盈花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