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落,天下知秋。
这日,葫芦湾上的人忙忙碌碌,张灯结彩,璎璎要出阁了。乐秀宁和离儿一早起来,为璎璎梳洗妆扮,挽上髻子,穿上大红吉服。乐秀宁找来胭脂给璎璎化妆,转眼一个清秀的小女孩就变得美艳如花。沈瑄又清点了一遍璎璎的箱笼,就走到湖岸边上等待陈睿笈迎亲的船。
湖水如烟,波澜不惊。一艘大船从天水之间远远地飞过来,转眼就到了跟前,大船上又放下一只小舟。沈瑄正在诧异,只见那小舟竟识得路径,在芦苇荡中灵巧地穿过来,一会儿到了岸边。船上跳下几个人,一径向沈瑄走过来。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向沈瑄打了个拱便道:“请问小哥,小神医他老人家,可是仙居此处?”
沈瑄未免有些发窘,只好答道:“在下就是沈瑄。”
那几个人一脸愕然,把沈瑄上下打量一番。为首的人旋即说:“想不到先生如此年轻,当真少年才俊,令人钦佩。请先生这就随我们上船。”
沈瑄诧异问:“为什么?”
那人道:“我们是桐庐何府,家主人得了重病,命在旦夕,请先生救治。”
沈瑄彬彬有礼道:“这可不巧,今日家中有要事,走不了。各位还是另请高明吧。”看见那几人脸色大变,又道:“要不然,我明日就去府上问脉如何?”
“明日!”边上的一个人大声道,“小主人还等得到明日吗?”
说着就上来拉沈瑄,沈瑄一惊,连忙用乐秀宁教的招式格开。那人却也不弱,还未拆上四五招,沈瑄就被那人制住了。为首那人忙说:“不可冒犯了沈先生。”回头又道:“沈先生,请你还是无论如何跟我们走一遭,一定重重有谢。”
沈瑄一看,那几个人早已把自己团团围住,看来走脱不得了。自来未见过如此蛮横的求医者,沈瑄心中不免一股怒气上冲:“我偏不去便怎样?”
那人无奈地说:“那也只好委屈一下……”
话还没讲完,只见一阵剑光闪动,那几个人顿时被逼开几步,沈瑄趁机退开。原来是离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给他解了围。离儿微笑道:“你们这样请沈大夫去看病,就不怕沈大夫去了给你们家主人开一剂毒药?这几个人我还是先打发走吧,不然一会儿迎亲的船来了,多杀风景。”
那人一时急得汗流满面,竟双膝跪倒在地,向沈瑄拜道:“沈先生,请你无论如何去救我家小主人性命!医乃仁者之术,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一时间,那几人都拜倒在地上,作揖磕头。沈瑄见状,登时心软了。乐秀宁走过来道:“师弟,还是叫他们快去别处求医吧。”
沈瑄默了一会儿,摇头道:“人命关天,也耽误不得。我这就去吧。阿秀姐姐,离儿,这边事情,只好有劳你们了。”
乐秀宁听罢,不禁皱起眉来,却欲言又止。沈瑄叹声气走向小舟,那几个人又朝他拜倒称谢。离儿忽问:“你们是钱塘府来的,为何说是桐庐人?”
为首那人一怔,连忙说:“我们是客居此地。”
离儿正要再问,小舟却解开缆绳,飞也似的划了出去。沈瑄回头看见离儿立在岸上,望着自己,小舟一转,她便消失在芦苇丛后面。
大船顺着富春江飞驶而下,澄江如练,游鱼若星。两岸青山如画,猿声清啸不绝于耳。沈瑄立在船头,也不与那几人搭话,只是饱览山川秀色。这一船人举止不俗,且似乎个个身怀武功绝技,可对沈瑄却也毕恭毕敬,实在猜不出什么来头。沈瑄也懒得去想。为首那人自称是总管,名叫徐栊。
不到一个时辰,船靠桐庐。徐栊把沈瑄送上一乘青布小轿,匆匆启程。奇怪的是,轿子没有进桐庐城,却向城外山间走去。小轿在山林小路上飞也似的穿过,也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所山间别墅前。进得门去,里面也不过是青瓦白墙,竹篱茅舍,像是隐者清修之地。外面看似俭朴,实则处处巧妙安排,匠心独运,根本不是寻常财主人家的手笔。
穿过月亮门,是一个小花园,花园尽处是一间小屋。徐栊把沈瑄引入屋中,向一张挂着云纱帐子的大床道:“公子,属下请来一个大夫给公子看看伤。”
无人回答。
徐栊回头道:“先生,小主人睡了,请您过去瞧瞧。”
沈瑄撩开帐子一看,床上躺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容貌说不出的秀美清雅。只是眉宇印堂间,赫然是一股黑气。
“中毒了?”沈瑄问道。
徐栊道:“三日前,被一条毒蛇咬的。”
沈瑄道:“是丐帮的金环蛇吧?他们自有解药,何不寻了来?”
徐栊叹道:“哎,若能寻得来,也不劳您大驾了。”
沈瑄轻轻翻过少年的身子,察看他颈后蛇咬的伤痕。伤口极深,已变作紫黑色,却仍在往外渗血。沈瑄又问:“原来你们给他吸过毒液,却仍是无效?”
徐栊道:“我们众人费了多少力气,只是小主人中毒实在太深,一条蛇的毒液几乎全进了体内。”旋即又自言自语道,“那丫头也忒心狠手辣!”
沈瑄道:“现下蛇毒已入心脉,内力是再也逼不出了,只有用药。不过我也没有解蛇毒的药,而且,也一点都不知道丐帮的秘方。”
徐栊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难道没救了吗?”
沈瑄不答,只用白绢从少年颈后擦下一些毒血,拿到阳光下看着,半日不语。徐栊却已紧张得又跪倒在地,道:“请先生千万救活小主人。小主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一班手下,一个个只怕求死都不能!”
沈瑄没料到他会怕成这样,自己也骇了一跳,连忙把他拉起道:“徐总管不要如此。我既来了,那是一定要竭尽全力的。解药配方虽不可得,也不是无法可想。据我看来,大约有几味药……必是要用的。你只叫人取这几样来。”
沈瑄随手写了个方子,又道:“用药须得君臣佐使,一一配合。我却只猜得出君,不知道臣,只好照着古方勉强写几味。或者佐药却是关键,也未可知……现下别无他法,只有试试了。”
说话间,几种药材备齐了,沈瑄便亲自煎好给少年喂下,又尽力从伤口中挤出一些毒血,涂上解毒药粉。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少年睁开了眼睛。
沈瑄道:“你试着提一口气。”
那少年依言猛吸一口气又吐出,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伏倒在床边,吐出一大口黑血。徐栊等人大惊失色,沈瑄却微微一笑,问道:“是不是觉得丹田里有一股热流往上涌呢?”
少年点点头,也笑道:“真舒服。”
沈瑄想了想,又把少年扶起来,左手抵住背心,慢慢地把一股气流推过去。少年闭了会儿眼睛,又吐出一口血,却不如方才那般紫黑可怕。如是几回,直到少年吐出的血全变成了鲜红,沈瑄方罢手,道:“他体内毒质已吐尽,调养几日便好了。”
徐栊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围过来向少年问长问短:“公子真的没事了么?病了这几日,可把属下们急得魂都要丢了。”
少年却笑嘻嘻地说:“也只是被蛇咬了一口嘛,我不是这就好了吗?徐大哥,我饿了。”
徐栊却两眼望着沈瑄。沈瑄笑道:“吃点清淡东西是不妨事的。”
少年回过头看看沈瑄,注视了一回,拉着他的手道:“是你救了我么?”
沈瑄被他看得有点别扭,也只得点点头。
少年忽然又坐起来,翻个身跪着,就在床上向沈瑄长拜下去:“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沈瑄觉得十分好笑,只好也朝他拜了拜。少年又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问道:“大哥你贵姓,从哪里来的?”沈瑄便一一讲了,只是徐栊等人的纷争,就略过不提,说完之后,又道:“公子已经安然无恙了,在下家中有事,先告退了。”
少年急道:“什么事情这样急,多待一会儿不好吗?”
沈瑄道:“舍妹今日成亲。”
少年惊道:“啊?徐大哥,沈姑娘今日大喜,你们怎么可以把沈大哥拉来。”
徐栊道:“属下一时心急,做事欠考虑。”心里却道:若不是我们拉他来,你如今还有命吗?
少年又对沈瑄道:“沈大哥,耽误了令妹的吉辰实在过意不去,改日定当登门道歉。不过,不过今天天色已晚,你就留下吧。”
沈瑄见那少年执意相留,心想现在回去也早就来不及了,当下也就点点头。
少年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这时丫环仆妇们摆上晚饭来,少年便拉着沈瑄一同吃饭,沈瑄也不推辞。少年一边为沈瑄斟上一杯酒,一边道:“小弟姓钱,单名一个丹字,家住钱塘府。自己出来到处玩玩,不想就遇见大哥你。”沈瑄发现徐栊不住地向钱丹使眼色,钱丹却没发现。沈瑄心想,你们说是桐庐何府,结果既不姓何,也不是桐庐人,难道真有什么古怪?然而这个钱丹,又偏偏是一派天真无邪,于是就说:“我还以为你姓何。”
钱丹不解,徐栊连忙道:“先生别见怪,我家公子出来玩,不敢让太多人知道,也是怕惹事,无可奈何。”沈瑄笑笑,心里却想:难道他是什么要紧人物吗?一忽儿又觉得钱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钱丹却已絮絮叨叨地跟沈瑄聊起来,倒像他一辈子没跟人聊过似的,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沈瑄听他言语,虽然少年率真,却是博闻广识,见解不凡。只觉十分投契,便也海阔天空地与他讲起来。一顿饭没吃完,已成倾盖之交。沈瑄自幼避居荒岛,只与妹妹做伴。后来相与了妹夫陈秀才,但两相往来倒多是为了璎璎,谈不上多少结交的话,乐秀宁和离儿又是女子,不能亵近。所以他平生并无一个知己朋友。然而这个钱丹初次见面,就对他如此披肝沥胆,沈瑄极感动。也总是少年人心热,两人一直讲到了三更半夜,平生遭际见识,无不倾囊而出。尤嫌不足,夜里同榻而眠,仍是嘀嘀咕咕说不完。
第二日,钱丹还要挽留沈瑄,沈瑄也自犹豫。徐栊却上前道:“公子,还是先让沈先生回去吧,公子改日再找他也不迟。”
钱丹问:“为什么?”
徐栊道:“公子,我们这次住在这里,也只是无可奈何应急之策。夫人并不知道。这地方本来从不放人来的。公子伤既然好了,我们也速速离开为是。”
钱丹叹道:“你说的是。那么,今日只好送沈大哥走了。”又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沈瑄,道:“大哥我送你上船吧。过几日我就去葫芦湾找你。”
小船上装了满满一箱笼东西。沈瑄正要推辞,钱丹道:“沈大哥,这一箱子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只是给令妹的新婚贺仪。昨日之事,小弟也惭愧得紧。若说大哥的救命之情,那真是无以为报啦。钱塘府那些庸医一无见识,出一回诊还要十两银子。以大哥的神奇医术,千金诊资亦不为过,可惜小弟又出不起。”
沈瑄道:“贤弟这么说,我可担当不起。”
钱丹道:“那有啊!大哥的医术这样高,天底下只怕也没有治不了的病啦!”
这一句话却触动了沈瑄的心事,他沉默一会儿道:“你不知道,现下就有一个病人,我想尽了办法也治不了她。”钱丹有些诧异,沈瑄就把离儿的事告诉了她。
钱丹也不免动容,道:“此毒如此罕见古怪,也难怪……”旋即又说,“想不到风光旖旎的富春江,竟长着如此可怕的毒草。只怕草丛四周的鱼虾,也要一个个毒昏过去。”
沈瑄默默不语,解缆而去。钱丹兀自立在岸上望着。
船近葫芦湾,沈瑄念起离儿的病,神思黯然。又想到钱丹,说什么“孟婆柳周围鱼虾也要毒昏过去”。想着想着,忽觉不对。他几番下水去采孟婆柳,也没有发现那里真的鱼虾绝迹。相反,草丛中倒生着一种红色小蛇,每每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沈瑄心中忽然一亮:这些小蛇非但不怕孟婆柳,反而栖居其中,难道体内正含有克制孟婆柳之物吗?倘若如此,将小蛇炼成药,或许正好能解孟婆柳之毒。
原来万物生生相息,亦生生相克。再可畏的毒虫恶草,也总有东西能降服了它,而这个东西,往往就与它十分接近。沈瑄不禁深深懊恼,读了这些年医书,竟连这个基本道理也忘了。既然一念至此,便再也按捺不住,只盼着船儿快快到家。好不容易船到葫芦湾,撑进芦苇荡,唤船家停下来。
孟婆柳就生在这附近,沈瑄既是等不及,便脱下长衣潜入水底。他从小就在洞庭湖上戏水,后来迁居富春江畔,又日日与波涛相伴,水性极好。不一会儿,就捞起了几十条红色小蛇装在袋子里,心里十分高兴,想到一回家,就可以为离儿配药了。
船尚未停稳,乐秀宁就迎了出来,笑道:“师弟此去,没出什么事吧?”
沈瑄道:“也没有什么事。”却没看见离儿,不禁问道,“离儿在哪里?”
“离儿么?”乐秀宁脸一红,答道,“她昨日被人接走了。”
“走了?”沈瑄万万没有料到,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呆立在那里。
乐秀宁见状,徐徐道:“本该等你回来商议再定。只是昨日的情形……原是我的不是,不该让她这就走了。”
沈瑄茫然道:“昨日怎样?”
乐秀宁道:“你先进屋来,待我慢慢说与你听。”
原来,昨日乐秀宁与离儿把璎璎送到青石镇后回来,便看见芦苇荡外停着一只船,船上罩着厚厚的青篷,看不清舱里的情形。她们的小船划过时,船舱中忽然走出一个青年公子,唤道:“二位姑娘请留步。”乐秀宁回头一看,却认得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
沈瑄问道:“是谁?”
乐秀宁道:“便是九殿下钱世骏。”
沈瑄惊疑道:“他?”
其时吴越国主是已故文穆王钱元瓘的第六子钱佐,但民间的议论里,却对钱佐颇不以为然。文穆王故去时并未立储,几个王子明争暗斗,几乎酿成宫廷惨祸。九王爷年轻有为,深孚众望,本来极有希望继承王位,可是,最后却是老六钱佐做了吴越王。钱佐敦厚老实,一无谋略,他的王妃却是一个极有手腕的人,而且武功高强,天下少有。人传当年吴越王妃与九王爷在西湖边凤凰山下比武,王妃出手狠辣凌厉,使出的招数竟是从未有人见过的。九王爷也是成名高手,却终究不敌,惨败在她手下,从此只好离开王宫,浪迹江湖。吴越王妃并未就此放过他。这几年明明暗暗的,总有人追杀九王爷。但钱世骏身边的人个个精明强悍,加之他本来在江湖中便极有威望,有多少英雄豪杰要为他抱不平。吴越王妃的算计,也就从未得逞过。但这个钱世骏,到葫芦湾来做什么?
“他来找离儿,”乐秀宁道,“九殿下告诉我,离儿本来姓蒋,是他的义妹,一向跟在他身边的。这次他们被人追踪,离儿与大家失散,他很是焦急,只得隐藏形迹,明查暗访。终于知道是在我们这里,所以来接她回去。”
沈瑄道:“那也不能就凭他一句话……”
乐秀宁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但九王爷钱世骏素负盛名,是个有仁有义的谦谦君子,他总不至于拐骗小姑娘。那时我本来也说要等你回来再定夺。但昨日你走的那样急,谁知你何时回得来?九殿下很是着急,说他们的行踪已被人发觉,恐怕不能久留。我想来想去,只好让离儿跟他走了。你想,离儿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的仇家一定在找她,可她自己偏偏把旧事都忘了。倘若那些人找到这里,我们救得了她么?九殿下和他的随从都是高手,跟着他们去,总是好一些……”
沈瑄低声道:“离儿怎么说?”
“离儿么?”乐秀宁道,“离儿自然也想不起来什么。不过她看见九殿下,似乎还认识,也没有讲反驳的话。而且,而且……”
“什么?”沈瑄淡淡地问道。
乐秀宁踌躇道:“没什么。我瞧这九王爷看见离儿的神情,极是关心,倒像……倒不像……”
“是么?”沈瑄像没听见似的,径自离开了。他走进房里,把那几十条小蛇从袋子里一把抓出,统统塞进一只瓶子里。
离儿虽不在了,沈瑄仍一心一意配起药来。他将小蛇晒干研成粉,又用了几味辅料配成药丸。然后采来孟婆柳,捉了几只白鹭鸟,先给鸟灌下一些孟婆柳汁液,看它昏过去,又喂一粒药丸,试它醒不醒得来。如是配了几回,终于找出一种有效的配方,做成一小瓶丸药。又怕此药含毒,给没有喂孟婆柳的白鹭鸟又服了几粒,并无异常,方才放心。
这日璎璎归宁,陈睿笈也跟了来。大家相见,叙一番小别之情,不免又提到离儿。陈睿笈道:“药虽配成,人却走了。也不知离姑娘几时才能服药痊愈,方不负沈兄一番辛苦。”
沈瑄淡淡道:“有了这药方,别人或者也用得着。”
“且别说这个了,”璎璎含笑道,“哥哥为我操劳了终身大事。自己的姻缘,倒忘了么?”
沈瑄吓了一跳,心想这从何说起。只听陈睿笈道:“璎璎和离姑娘一走,这小岛上未免冷清。嗯,璎璎和我讲起来,乐姑娘跟沈兄是同门的师姐弟,又是青梅竹马。而且,乐老伯也有遗言在,让乐姑娘和沈兄在一起。我看,也不必再等了,择个吉日,你二人将喜事办了岂不好?”
沈瑄恍然大悟,心里甚是焦急。这一年来,与乐秀宁虽然亲近,他却始终视她如长姊一般,从未想到过要娶她为妻。此番被妹夫妹妹提出来,觉得万分为难。他偷偷抬眼看乐秀宁,只见她毫无表情,只远远地望着窗外几竿竹子,面色却微微潮红,愈发显得娇艳如花。
“哥哥呀,”璎璎嬉笑道,“睿笈哥亲自为你做媒,这样好的机会,你还犹豫什么?”
沈瑄只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现下他和乐秀宁二人,孤男寡女相处小岛,确有诸多不便。兼之种种情由看来,确实应当与乐秀宁完婚。但他心里,并不情愿与乐秀宁结为夫妻。
沈瑄定了定神,道:“妹妹,我从未想过……”他忽然想到,倘若就此回绝,却让乐秀宁面目何在,今后大家又如何相处?一时语塞,竟无法措辞。
只听得乐秀宁缓缓道:“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家父新亡,我重孝在身,婚姻之事暂不提吧。”
沈瑄如释重负,心道:再与阿秀姐姐住在这里,瓜田李下,总是麻烦。小妹已经出嫁,我何不找个机会离开小岛,自己做个云游的郎中,到江湖上去走走,见识见识各种人物,或者还能……
不几日,沈瑄便如愿了。傍晚时分一艘小船划来,船上跳下一个布衣少年,却是钱丹,打扮作平民小厮的模样,徐栊那些人也没跟着。钱丹笑道:“沈大哥,我背着他们跑了出来,想自己走金陵去一趟,又怕一个人太孤单。你可愿同我一起去?”
沈瑄心中一动,忙问:“去金陵做什么?”
钱丹伏在他耳边道:“十月十五,丐帮的范定风公子,要在金陵开一个武林大会,你不想去见识见识么?”
沈瑄顿时心花怒放,就要收拾行李随钱丹走。忽而想起乐秀宁,不免踌躇起来。只听见她在背后道:“师弟,你随钱公子去吧。你也不能总在这小岛上待着,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只是自己要小心,不可惹事。”
沈瑄闻言,十分感动:“师姐,我去趟金陵,立时就回来。”
乐秀宁一笑,转身进屋帮他收拾东西。沈瑄却向那间草厅走去。离儿走后,他一直没进过草厅。屋里一切如旧,只是他为离儿做的那架短琴却不见了。沈瑄抱起自己的七弦琴,用布裹好,背在身上。转而又找出那瓶孟婆柳的解药,揣在怀里。回头一看,乐秀宁已为他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到他手里。
走到岸边,沈瑄便要向乐秀宁拜别。乐秀宁皱眉不语,忽道:“师弟,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钱公子,有劳你再等一会儿,不知可否?”
钱丹道:“自然要把话讲完再走。”
乐秀宁把沈瑄拉到一旁,道:“师弟,这些话我忍了许久,不愿对你说。但此时若再不讲,只怕你将来……”
沈瑄道:“师姐,你但讲无妨。”
乐秀宁道:“师弟,你此番出门或许会遇见离儿。她若还是想不起过去,你,你还可同她谈谈。若是她病已好了——或者,你治好了她后,便再也不要跟她在一起了。”
沈瑄惊道:“为什么?”
乐秀宁道:“那日九殿下接她走时,说起她姓蒋。我后来寻思许久。师弟,天台派的事情,我没有与你讲过多少吧?”
沈瑄摇摇头。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天台派在东南一带,横扫江湖,人人侧目。他们的武功高超玄妙,十分纷繁费解,尤其以轻功剑术为长。天台派的掌门,号赤城山人——不过江湖中人都叫他‘赤城老怪’。因为此人极是孤僻乖戾,桀骜不驯。武功为人,处处出人意表,十分的邪气。此人名叫蒋听松。师弟,那日我在湖上,见到离儿的武功,一时十分诧异,也猜不出她是哪门哪派。后来你说起离儿是那晚上在青石城外吹箫之人,我便想或许绣骨金针就是她放的。离儿那样诡异的剑法,那样神奇的轻功,简直不太可能源自别派。何况,她也姓蒋。”
“离儿是天台派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沈瑄问道。
乐秀宁道:“十几年前,赤城老怪逐尽门下弟子,披发入山,江湖中没了天台这一名号,我们正派中人,额手相庆。可是时隔十五年,天台山又出了一个姓蒋的姑娘闯荡江湖,偏生武功还这样高,岂不令人担心。”
沈瑄道:“但离儿在我们这里,不是很好么?哪像什么坏人……”
乐秀宁道:“所以我说,倘若她还是失忆便无妨,若是恢复了……唉,四针杀四人,虽是也为我报了杀父之仇,可也……”
沈瑄道:“离儿倘若心狠手辣,那么钱世骏正人君子,何以与她结为兄妹?”
乐秀宁笑道:“江湖中的事情很复杂,我也只是推测,何况……”她略一犹豫,正色道,“离儿既是天台派的,我们纵然不与她为敌,也不敢离她太近。”
沈瑄大声道:“这又为何?”
乐秀宁皱眉道:“师弟,你真的不知道么?”
沈瑄一脸疑惑。
乐秀宁叹道:“二伯母连这也不对你讲,虽是避祸,难道就不怕……唉,师弟,这是因为,天台派与我洞庭派,有极深的过节。当年,若不是因为赤城老怪,我们的父辈,也不会死的死,散的散,以至于洞庭一脉,一蹶不振。虽然不久天台派也绝迹江湖,但这些事情,是谁也忘不了的。”
沈瑄问道:“那是什么事情?”
乐秀宁摇头道:“我也不清楚,爹爹从未跟我明白讲过。那时的情形似乎太微妙了。真正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怕……只怕也只是一两个前辈。但你不可忘了,天台派是我们的敌人。”
沈瑄默然不语。
乐秀宁缓声道:“师弟,不早了,上船去吧。”旋即又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希望离儿,并不是天台派的。”
沈瑄跳上钱丹的小船,深深地向乐秀宁拜了一拜。湖水涟涟,残阳似血。乐秀宁柔声道:“江湖险恶,你一切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