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向木兰谷深处卷过来。欧阳觅剑拉着小谢不停的往山顶爬去,却依然看不见出路在哪里,山壁越来越陡峭,满是藤葛枯木,根本没有路了。两人正踌躇着,忽然看见不远处山腰上,闪出一株木兰花树。心照不宣的,同时向那边爬去。

树是斜生在一块山石边上的,欧阳觅剑不假思索的推开石头,后面露出一个山洞。洞口宽约四尺,里面深不足两尺,刚刚可容两人。欧阳觅剑和小谢都有些失望,促膝坐下,看见下面的木兰山谷,已经被浓烟吞没了。

“他们烧山,不怕把恶鬼烧出来报仇吗?”小谢幽幽道。

“报仇——”欧阳觅剑道,“报什么仇?”

小谢道:“你不记得柳儿的话吗?”

欧阳觅剑道:“圆天阁的人,害怕木兰谷里唐家的恶鬼。”

小谢道:“十七年前,优昙唐氏灭门,一直是江湖上未解的悬案。看来此事,竟要着落在圆天阁了。”

欧阳觅剑指着小谢道:“唐家若真的灭门,你又是谁?”

“难道,我真是唐家的人?”小谢猛然站起,却不防洞子太矮,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石壁上,眼泪登时流了下来。

“怎么这样不小心?”欧阳觅剑好笑道。

小谢不言,抹了把眼泪,慢慢的转过身,瞪着那面石壁细看。

“想狠狠还它一掌吗?”欧阳觅剑嘲笑道。

“这声音不对。”小谢道,“石壁后面似有古怪,像是有个洞。欧阳觅剑,烦你用你刚才挖坑的掌法,打这石壁一下。

“好,”欧阳觅剑一口应允,同时摆开架势,“替你报仇。”

那一掌风雷震撼,石壁被击开了。后面果然是空的。小谢探头进去,一股潮湿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过了一会,依稀看见,里面似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欧阳觅剑已经点起了一个火把:“进去吧,说不定这是一条出路呢!”

底下露出一条窄窄的石阶,通向黑漆漆的地下深处。两人相扶着走了下去。这条地道开凿的十分简陋,仅有一人高,黑暗无光。摸索着走过去,每一步都是在下台阶,岩壁也越来越湿又走了许久,似乎到了山谷底部,石阶越来越窄,几乎是在山石的狭缝中穿行。山道的出口却一直没有出现。忽然,山路一转,前面堵住,竟是路到头了。两人均未想到走了这许久,料定这甬道必有古怪,却不道是个死胡同。小谢十分泄气,一下子坐在地上:“咱们俩死定了。”

“为什么?”欧阳觅剑道。

“退是退不回去,后面的木兰谷全是追兵,这个破洞子,竟然又没有出路。就算不被人发现被杀死,也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欧阳觅剑道:“如果有人来倒也好。至少我们杀了他,还可以靠他的血肉,多活几天。”

小谢闻言,脸登时白了,不由自主的把剑护在胸前。

欧阳觅剑淡淡道:“你这会儿不饿,自然是想着死人肉就恶心,饿了可就是另一回事。我从前也如你这般,后来在天山学艺,十五岁的时候,有一次迷了路。冰天雪地里什么都没有,眼看就要死在外头了,忽然发现一个猎人,已经冻死了——我才活了下来。”

小谢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强笑道:“呵呵,既然如此,你饿了就吃我吧。我一定死在你前头的。你武功那么好,应该能比我多撑几天。”

欧阳觅剑看了她一眼,笑道:“说什么呢!现下还未绝望,不至于如此打算吧?要是真的到了那个地步,我会赶在你前面死掉,让你吃我。”

小谢呵呵的笑道:“啊?看不出来你这样无私。”

欧阳觅剑冷笑道:“人命都是一样的宝贵。只不过你死了,尚有多少人要伤心,比如你义父,你的同门兄弟姐妹;我若死了,只有人高兴的。”

小谢默然一阵,忽道:“欧阳觅剑,你的母亲,很早就不在了是么?”

欧阳觅剑心中一凛。多少年来,心里最是念念不忘的,便是母亲;然而最害怕,最忌讳被人提起的,也是母亲。那是血液之中一道幽暗的阴影,是暗伤,也是无法面对无从猜解的秘密。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有见过她,据说我生下来不久,她就死了。我父亲和家里的人——所有人,讳莫如深。从没有人告诉我,我母亲是什么人。”眼前这个女孩子,认识不过才一天,为什么他偏偏要对她说起,“也因为这个缘故,我和我的父亲,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分。小时候倒是二娘疼我一些,她出身大族,是个知书达理的聪明女子,不会武功,性情却好。只不过,二娘——甚至还有柳儿她们,都有些怕我。她们说,因为我像我父亲。其实我知道,还是我那个早死的母亲的缘故。”

小谢听得出欧阳觅剑的寥落,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本来应该是谁。”欧阳觅剑道。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仿佛忘记了这个洞子已经没有出路,却各自想着心思。过了一会儿,小谢忽然一凛,像是被什么声音惊醒。待她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她屏住气,深山深处,似是地下的泉水在一滴一滴流淌。

“有人在挖山!”欧阳觅见低声道。

果然,是斧凿在一点点咬噬坚硬的花岗岩。

“是从那一头过来的!”欧阳觅剑道。

小谢慌忙点了火折,往山洞的四壁细细看。这下看出来了,他们前面的甬道里是一堆巨石。看起来,原来这里的路是畅通的,却被人炸断了,碎石挡住了来路。甬道那一头通向何处?又是什么人在努力望着边开凿,想到圆天阁的禁地木兰谷来?

“我们也挖!”欧阳觅剑退后两步,又是一招天风掌劈下。山石震开了一小块。小谢皱了皱眉头,举着火折子又照了照,看见地上有一件小物事。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精巧的羊皮囊,上面有朱砂染成的红花图案。

“你的?”

欧阳觅剑摇摇头。羊皮囊看来有些年头了,埋在灰尘里,被欧阳觅剑的掌风震出来。小谢解开皮囊上的结子,不由得又惊又喜:“真真天助我也!”

皮囊里面,竟然满满的全是黑火药。“也不知有没有受潮。”一边说着,一边把火药尽数倒在石堆上。

“我猜,可能正是当初炸断这条甬道的人,走后留下的遗物。”欧阳觅剑捧起一把火药,倒回了羊皮囊里,“还是少用一点吧,那边还有人呢,未知是敌是友。”

两人后退了几丈远,贴着地面趴下。小谢用绣骨金针的暗器手法,把火折掷向铺满火药山石上。只听轰的一声,振聋发聩。然后大大小小的碎石如山洪暴发一样滚滚而下。小谢拽着欧阳觅剑,跳到转角一个较高的位置上。

过了一会儿,震动平息了。隐隐的,那边吹过来一点阴凉的风气。欧阳觅剑走过去,用掌力推开堆积的碎石。于是豁然开朗。

山石阻隔后面的,是一间宽阔的石室。幽暗之中,隐然可见一个身形峭瘦的白发老人,负手背立。小谢用火折子照了照,老人的手里拿着一把短刀,锋刃残缺,十个手指淌着淋淋鲜血。原来这人竟然只是用这样简单的工具在开凿山道。

欧阳觅剑十分警惕,双掌扣在胸前,暗含绵绵招式。“阁下何人?”

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幽然的光线下,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惊呆了。

虽然一别经年,风尘憔悴,虽然他一身缟素,衣衫褴褛,虽然他竟然须发皆白,老得远远超过实际年纪,欧阳觅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正是自己的父亲,传闻中已故去的圆天阁主欧阳轩。

而小谢却在想,这是画中那个衣冠洒落的剑客吗?

“谢谢你,觅剑孩儿。”欧阳轩淡然道,“我正担心我挖到死,也不能走到那一边去呢!没想到竟是你帮助了我,这岂非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