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午后小寐,突闻外边放起鞭炮来,然后就是敲锣打鼓声。林山石和袁氏双双走出门口,这艰难世道哪还有人办喜庆事?只见外面居然有个戏班子在演戏,戏的名字是:林大侠三打倭寇。林山石与袁氏对望一眼,均摸不着头脑,戏台前人越挤越多。两人正欲离开,看见一个龙行虎步的汉子走进了草鱼巷,然后一块巨大的铜匾映入眼帘,上书四个大字:一代宗师。铜匾一丈来长,三尺多宽,估摸着至少也有几百斤重。那汉子光着头,居然单手提着,走得很轻松。看见林山石后微微一笑,便如旧相识般,点了点头,随和地道:“今日可不凉快,带着这玩意儿真累。接着!”随手把铜匾扔了过来,铜匾所到之处,都如大风刮过。
林山石运足了气,双手堪堪托住。那汉子笑道:“送给你的。挂上吧。”
林山石心道:这八成是武林同道了,不知是友是敌,是来切磋功夫的,还是过来找茬的。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林山石万事都比较随便,只在功夫一道上不愿认输,尤其是此时敌友难分。于是大叫了一声:“好。”带着铜匾飞身跳上自家楹梁,将匾稳稳放下。
街上百姓大都听过说书,看过戏剧,可何曾见过真正的高手,顿时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林山石刹那间脸也红了,心也醉了,一股虚荣不可扼制地涌起。
那汉子缓缓地喝了声彩,却压住了一群人的声音,道:“少林宗师果然名不虚传,这身绝艺要是传不下去,可就太可惜了。林老弟,这台戏,这铜匾都是洒家送你的,你看还行吗?”
林山石朦胧间仿佛知道他是谁了,但还不确定,问道:“恕在下眼拙,大师是哪位?”
那汉子大笑道:“别叫大师,早就还俗了。原来叫洪二和尚,也叫提喜和尚,可惜阎王不要,佛祖不收。如今叫万云龙,江湖朋友给面子,弄了个天地会陪满清鞑子玩玩。”说完后,对看热闹的乡亲拱手道:“各位乡亲,万某仰慕林大侠的威名,特来拜见,并送台戏略表敬意。打扰之处,还望见谅。诸位可知道,这戏台上演林大侠的优伶是谁吗?”
众乡亲都摇头道不知。
万云龙道:“那也是万某兄弟,天地会的牛香主,如今在漳州做知府。”众人俱是一惊,知府大人亲做戏子,这算是百年难遇的离奇事了。
林山石不由地跟着一呆,却觉得愈加烦躁,他知道,欠人的东西越多还起来就越难。万云龙不理会众人,很自然地走进林家,大喇喇坐在凳子上,偏过头笑着对袁氏道:“弟妹啊,那裕民通宝如今不值钱,日子也不好过了吧?实话同你讲吧,通宝都是胡乱印出来骗百姓的银票的,耿家好去北方买粮食。所以,这次过来我也没带什么,那个铜匾,外边是镀铜,里面是纯金。就挂在你家楹梁上,谅这梁上君子一是不屑于收着破铜烂铁,二也没这气力偷走。盛世古董,乱世黄金。万一世事再坏下去,银票也好,通宝也罢,都是废纸。只有那匾还能弄点粮食吃。”
林山石不由地一惊,几百斤黄金是什么概念,自以为在公门见过些世面,如今也百味交陈。林山石心事重重地泡上一杯茶,亲手端给万云龙:“万兄弟,这世事还会变得更差吗?”
万云龙道:“不知道。说自己知道将来的那都是骗子。”
林山石道:“那,冒昧再问一句,你们跟清廷谁会赢。”
万云龙道:“不知道,打完谁活着谁就赢。”
林山石忍不住又想到那块匾,这万大哥如此坦率豪爽,倒真让人徒生好感。只是这出手太阔绰了,收了只怕真要用命来偿;不收,岂不是打人的脸?这万云龙好会送礼,既让你心存感激,又让你不好推辞。于是他只好小心翼翼道:“这金匾如此贵重,在下何德何能,岂敢收这么大的礼?”
万云龙挥挥手道:“兄弟不需要任何顾忌,这些身外之物都是王八蛋而已。若你愿意出手帮天地会,万某自然倒履相迎。若兄弟有顾忌,这些礼也好,情也罢,无需放在心上。我万云龙岂是市侩之辈?听说你只想教拳,无意功名,我觉得就很好。滚滚长江东逝水,那王侯将相多半也就荒冢一座。一生能有点喜欢的东西,还能传下去。让别人也跟着喜欢,最是不枉了。”
林山石闻言不仅觉得心里热,眼睛也跟着热起来了。忙对着热茶吹了一口,让茶气升起,氤氲遮住自己的眼睛。
万云龙道:“这年头,不仅名师难觅,好的徒弟更难找。倒是骗子最不乏徒弟,林老弟如今声名在外,拜师的人多,但好徒弟只怕更难找了。这来拜师的,十个有九个就想镀层金,打着少林宗师弟子的牌子,好江湖上骗饭吃?对吧?”
林山石点着头道:“万大哥实在太有见地了——不瞒大哥说,我这少林宗师的牌子,也多半是说书的乱编。我一没打过倭寇,二没闹过监狱。所谓少林十大高手,也只是白鹤门自打自闹而已。我就是个喜欢功夫的呆子。”
万云龙搂过林山石,笑道:“哈哈,你确实把洒家当大哥了——你刚才接匾的那两下子,便知你确属高手无疑了——至于人的名声怎么来的,实在无需太在意。哪个名角细细考究,都经不住推敲。你当那皇帝就真是龙的儿子?前朝朱元璋跟洒家一般就是个和尚,史书都说他身上有龙鳞,我看多半就是牛皮癣。你当耿家就真的在闽江钓了条大鱼,鱼内有什么腹内藏书?等他赢了,日子长了,那就成真的了。所以什么天命不天命,在于你赢还是没赢。”
林山石低头不语,斜斜地望了眼木人桩,觉得只有木人桩最老实可靠。脑袋里居然有些走神,想起刚才接匾的那些招式来。
万云龙道:“林老弟这木人桩甚是有趣,怎么有三只木手?”
林山石陪笑道:“是我自个多加了一只。练功时多个假象敌,让自己出手会更快一下。”
万云龙问:“老弟每日花多长时间练武,可曾丢下过?”
林山石想了想道:“没算过,无事时便是练武,就算在牢里,脑海里也常是功夫。二十余年了,倒是不曾丢下过。”
万云龙沉默了会儿,道:“那洒家也该打不过你——你不用不好意思,洒家杂事太多,打不过你这才是常情。这嘴可以骗人,名头可以骗人,功夫是不会骗人的——你就是少林宗师。你这样的人,去读书也会中个进士,去演戏也会成名角,因为你会着迷。”
林山石讪讪地站起做了个揖,觉得所有吹捧都没有这几句中听。
万云龙叹道:“你就不用出山了,别让那些腌臜琐事毁了自己的一生。你选徒弟的事,我帮你张罗。我手下有些幕僚特会相人,洒家让他们大江南北去给老弟放出风,若天假光阴,必派人挑几百个淳厚少年,供林兄挑选。”
林山石举起茶杯,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一口而尽。
万云龙道:“本想跟林兄切磋几招,但知道打不过就算了。说实话,洒家的手下正准备给我编一顶天下第一高手的帽子,什么‘江湖不遇万云龙,纵使扬名也虚荣’,洒家一向脸皮厚,也要靠这名头,壮大天地会。若被你打倒了,故事就编不圆了——若洒家要你让我,看老弟这仁厚的样子估计也会答应。只是让武痴故意输一场比武,心里不知道会吞下多少年的苍蝇。此事跟强奸女子一样,洒家女人无数,但从不干那强人所难的事情。”
林山石想起输给师父之子,只觉得万大哥句句话都说在自己心坎里,站起竟有些说不出话。
万云龙道:“洒家是闲人时,最羡慕那些风云人物。如今沾上点边,却最羡慕你这闲人。可惜,人不能分身,事也很难两全。洒家还要去耿王庄跟大元帅谈些杀人放火的买卖,就此别过了。”
林山石站起拱手相送,忍不住道:“万大哥——多谢——谢囹圄之中,你派人前来相救。听白栾说还害得几个兄弟受伤了。”
万云龙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别听白栾胡乱笼络,你能出来与天地会关系不大,是黎知府摸不清你的底细,当官的不分好坏,最多的就是这种滑头,他是在给自己留后路。至于天地会救人之事,确实是我下的命令。你也不用感恩,我和你的交情当时还没到这地步,洒家也只是利用此事,想跟少林寺拉个关系。你知道你师门在福建还是有些地位。”
林山石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但不知为何,听了这坦荡荡的话,更产生一种就要为这种好汉牵马坠蹬的想法,差点就想跟着万云龙去了,突然想起在牢里的那些生死茫茫的心绪,终于忍住,一直送到巷口的柳树外。
万云龙眼珠望空中一转,用睥睨一切的语气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乱世之中各自保重。若平安,则不用记得我,若有事,只管来觅我。万某纵横江湖,第一讲的就是义气。你可随便找个漕运码头,就说自己想要些私盐,自然会有敢卖的见你。在大清朝只要是运私盐的,都是天地会的弟兄,你再道一句‘丁山之上高溪庙’。自然就知道你的地位了。”
林山石默默记住这一句暗语,忍不住道:“万大哥,您是一个什么人?”
万云龙停步,道:“这话问得有意思。看到刚才戏台上的牛香主了吗?他原来是个私盐贩子,后来是个强盗,如今是个知府,以后或许是皇帝的心腹,或许是法场的钦犯。你觉得他是个什么人?至于洒家,和牛香主一样,你可以当成一个戏台上的戏子。”
万云龙越走越远,林山石感觉有些空落落的,回家练武都恹恹无味,觉得对着木头人打来打去有些无聊。心里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大好男儿该有个用武之地。想法一升,就皱着眉头,如坠入无边苦海,一切确定又都不确定了。
几日后,牛知府跑来送给他一个大宅子,又放出风去,十日后白鹤武馆就在这宅子里开张。果然,到了开张日,牛知府亲自领漳州几十号官员前来祝贺。耿精忠与万云龙都寄来贺礼,素无交往的台湾郑经、云南吴三桂、广东尚可喜、陕西提督王辅臣等均遣军官前来祝贺,并保证林山石的弟子都可去军中任教头。这就等于给了林山石徒弟一个饭碗,练武之人多为贫贱,此事非常难得,是真正体现一个武师的世俗地位。五湖四海的风云人物来给一个江湖武夫送礼,自洪武寻觅张三丰以来,绝无仅有。林山石感觉,人生辉煌,莫过于此。一会儿,镶蓝旗也托人悄悄寄来了贺礼。
林山石望着堆得山一般的礼品,怔怔发呆。他觉得自己也总要为天地会做点什么了。哪怕最后天地会跟着这些藩王输了,自己会被连累,但有今日这一场,作为武士也必须报答。人生最难吃的有三种面:人面、场面、情面。
周驼子帮收着礼品道:“林兄今日这气派,什么八极八卦,太极形意,以后只怕都要让位给白鹤了——要说这清廷和耿王庄的知府,也对林兄不错。但只有天地会管漳州时,才最把林兄当成自己人。林兄不用诳兄弟,你该为天地会立过不少功劳吧?”
林山石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武馆并没有吸引到多少徒弟,哪怕牛知府想了个法子,让林山石倒立着,然后用一个手指假装撑起整个身体——其实是用绳子把脚绑在墙上,然后让闽南画派画师不准画绳子,画好后让天地会兄弟大江南北到处去贴——号称少林失传多年的绝学一指禅重现江湖。但仍没人来学。福建乱成一锅粥,本省年轻一点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去打仗了,自然也没外省人敢到这乱地方学艺。所以从古到今,人算不如天算,形势都比人强。
漳州男人越来越少。刚开始,每户有两兄弟以上的,必须有一人从军。渐渐地,独生儿子也被赶上战场。最后连五六十岁的半老汉子也被拉去前线了。整个漳州府,除了妇孺老小,就是战场上回来缺胳膊少腿的伤兵。林山石询问前线情况,这些人多半失魂落魄。眼露恐惧。有的只会重复着叫:“惨啊……惨啊……惨啊……”有的则像只老鼠般缩成一团,就如痴呆一般。
城里的粮食也都越来越少了。开始时细粮涨价,但还买得到。渐渐地就只有玉米、红薯了。最后只有些青菜、树皮了。有家老人可能经历过几次灾荒,悄悄在地窖里留了些陈粮,夜晚偷偷摸摸地生火煮饭,很快就被邻居发现。第二日粮食就被官员搜刮走,老人被游街批斗。瘦了一大圈的肥猪康当然也被天地会拉了壮丁,但自称是林山石的前徒弟,便没有送去前线,留在衙门当差。只见他用根链子拖着老人家,一边殴打,一边痛心疾首道:“天地会将士每日出生入死都没得吃,你却留这么这么多细粮自己享用,可见你天良丧尽,要么干脆就是清朝奸细。”
林山石飞快跑去衙门,找牛知府求情,才免了老汉的罪。三日后,老汉还是饿死了。
牛知府派人给林山石送了些粮食,还带着酒过来寒暄。
林山石无精打采地问道:“这战还要打多久?听说漳州都饿死十多人了。”
牛知府道:“不止十多人,该是三十几个了。漳州府里还算好的,下面的县城饿死得更多。”
林山石试探着道:“古一粮仓的粮食不能分给百姓吗?”
牛知府道:“林兄没打过仗。这打仗第一费的就是粮草,古一粮仓早就空了。几万军队每日三餐,加上路上的损耗,一个粮仓能顶多久?”
林山石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还有一个粮仓——我是说如果,能分给百姓吃吗?”
牛知府道:“怎么可能?如今耿大元帅最头疼的就是军粮,天地会兄弟无论在耿精忠元帅军中还是郑经郑世子军里,那都是骨干。如今也都有吃不饱的了。真的多个粮仓,也轮不到草民。现在福建前线都是靠着吴三桂的救济,早知道耿家这么穷,我们天地会就不给他卖命了。”
林山石道:“你们就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饿死?”
牛知府道:“那是没办法的事。反清复明这么大的事业,是要进入史书的。岂能没有点牺牲?不过你放心,我们万大龙头、朱三太子都嘱咐过,你们家的粮食没有问题。”
林山石唱起了家乡小调:“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酒解了百年忧。你刚才说的那个朱三太子,真是我从小就听说的那位神神秘秘的崇祯三公子?他不是北方人吗?他也知道我?”
牛知府兴奋道:“那还有假,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皇室血脉,不仅文武双全,还聪明伶俐。一口明朝官话也标准流利,对皇家掌故了若指掌。他嘱咐天地会照料你还不是一次两次了,说您是少林宗师奇货可居,又坐过满清的牢房,又是耿家的亲戚,天地会的兄弟。这样的人必须确保。说实话,你这个从未帮天地会立过功的草鞋,只怕比我们这些身经百战的香主还更受器重。”
林山石心里嘀咕,自己这奇缘也算是天下无双了,莫名其妙坐了一段日子的牢,倒坐出名望,坐出地位来了。觉得又可笑,又荒谬,便道:“代我多谢朱三太子。有机会真要拜会一下。”
牛知府道:“肯定有机会的。不过现在他不在福建,去了京城,说是给自己父亲崇祯吊唁,并寻机会刺杀满清鞑子的皇帝。但听万大哥说,不用多久,就要回浙赣一带指挥弟兄们作战了。”
林山石道:“小女身在京城,多有不便,否则真想为天地会打场战。好歹把这些恩情债务销掉一些。”
牛知府笑了笑,留下几十斤腌肉,一袋米离开了。袁氏和木头痴欣喜万分,袁氏干脆让木头痴将自己的娘也接到了草鱼巷居住。袁氏道:“这天地会挺讲义气的,要不是希娣嫁在京城。当家的,我看你就跟着他们混算了。这两日正好快没米了,你倒是像块石头,居然一点都不着急!若是牛香主今日不来,你是不是就眼看着婆姨挨饿啊?”
林山石不理会妻子,独自向街上走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漳州还有多少粮草,而两把钥匙都在自己手中。这一路上不时地遇见饿殍,漳州府也就这么大,倒在地上的人大半都面熟。林山石真有种冲动,立马打开粮仓底层,把乡亲们给救了。
但他很快克制了这一份冲动,他想起牛知府的话,知道这根本不现实。只要打开粮仓,哪怕偷点粮食救上几个人。粮食的味道立刻会飘在街上,引起官府注意,这群粮食就马上会变成军粮。他朦胧里觉得这些粮食并不属于天地会,也不属于耿王府,甚至也不该属于清廷。可是属于谁他也不知道,这两把钥匙,既让自己有种老农民式的安全感,又有种良心上隐约的不安。
他走到郊外的村庄里,见村头横七竖八倒着些奄奄一息的人,还有一些人们正在商量着去下面县城的黑市买肉吃,说“两只羊”,市价五枚铜钱,“不羡羊”更加鲜美,市价十枚铜钱。一个母亲抱着小女儿,小女儿大约四五岁,喊饿,母亲数着剩下的几枚铜钱,拜托一个汉子跟着去县城,弄两只羊吃。刚说完自己就忍不住恶心,干呕起来,因为没有粮食,吐在地上的只有酸水。
林山石奇怪道:“这位小妹。这‘两只羊’是什么?五枚铜钱倒也不贵,就是这羊的名字怪了点。这小女娃真胖,跟我女儿一样可爱,可我女儿小时候就是不长肉。”
汉子恨恨地道:“看你也像个庄稼人,怎么连点常识都没有。这是胖吗?这是浮肿!两只羊就是死人肉,不羡羊就是年轻女子的肉。这几日到处都在卖,你们村就没听说?等这个浮肿的女孩子饿死了,就是一顿上好的不羡羊了。”
林山石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什么?你们吃人?你们怎么能吃人!”
老汉哂笑道:“不能吃人——饿死就该了吗?”林山石往后一个趔趄。
那女子跪下道:“这位大哥。你家还有没有粮,若有,赏孩子一顿粗粮,她已经五天没吃东西了。你要我怎么报答都行。”
林山石道:“你起来,我送你一些粮食。”此言一出,村头一片骚动。
那女子高兴异常,道:“爷,以后奴家就是你的婢了,若爷愿意,做妾也可以——孩子,你命好啊,遇见好人了——啊,乖乖囡囡,你怎么了?”只见那小女孩垂着头,躺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林山石连忙过去看了看,这小女孩已经断气了。林山石终于忍不出哭了出来,她娘却没有哭,哽咽了几下,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然后笑得傻傻的。
旁边汉子从女子手里抢过小女孩,往尸首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边上老汉流着口水,开始生火煮汤。林山石跃起将女孩子抢过来。这一抢引起了众怒,本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庄稼汉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随手拿起锄头、钉耙开始围攻林山石。林山石冷笑两声,开始还击。庄稼汉自然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但不知怎的,此时的庄稼汉们的力气大得明显超出林山石想象,而且越打越勇敢。林山石又想着手下留情,那些白鹤拳的杀着一个都没敢用,监狱里想到的武理也不敢随便对着无冤无仇的乡亲施展出来。一开始竟还吃了一些亏,脸上被划伤,腰部也挨了几锄头。林山石暴怒,不再留手,瞬间倒下一大片,一个老一些的倒在地上,头撞着石头,跟着便咽气了。也分不清是打死的,摔死的,还是饿死的。
林山石抱着小女孩离开,又寻一个荒山埋了,他感觉自己待的地方并非人间,而是恶鬼地狱。他觉得非常懊恼,没想到自己江湖第一仗,居然是跟一群没练过功夫的乡亲动手,更没想到一开始还吃了亏。他觉得自己抢走女孩尸体自然是行侠仗义,但想起那个刚才倒在地上死去的老人和快死去的村里人,又觉得看似无懈可击的正义在饥饿面前也有一些模糊。他摸到自己腰间的粮仓钥匙,觉得或许自己才是刽子手,心里有些堵得慌。他突然间坚定了些什么。
林山石对袁氏道:“婆姨,我可能会干一件大事,同时得罪天地会、耿王庄甚至清廷的大事。”
袁氏嗤笑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还真把自己当大人物了啊?你也就是运气好,生了个好女儿。”
林山石道:“你不是问我为何不怕饿死吗?我知道粮仓里还有个隔层,是原来清廷官员的小金库。钥匙都在我手里,那里的粮食估计有几十万担。我想分给老百姓。”
袁氏一愣,脑袋突然就乱了。她盯着丈夫看了一阵子,确定不是撒谎,那份没落家族小姐的精明又冒了出来,道:“你确实是在闯祸。你这样做是玩火,比你女儿玩得还大!”
林山石道:“有些事不是强求的,是摊到你身上了——练武之人,总要对得起一个侠字。”
袁氏道:“你知道前线打仗的人现在很缺粮食,你手里居然有这么多粮食,却一直隐瞒着不告诉官府?你知道有一个词叫‘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林山石道:“什么意思?”
袁氏道:“就是老百姓有块宝玉,然后就被人杀了。其实这百姓没有罪,但他手里的宝贝太惹人眼红了,乱世之中也就必死无疑了。”
林山石涌起一阵恐惧——自出狱以来,一边享受着莫名而来的虚名,一边也时不时飘起死亡的心悸。他浑身颤抖了一下。
袁氏把门闩扣紧,道:“这钥匙在你手里,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林山石想了想道:“应该没有了。清廷跟耿王的人互相杀戮,这漳州城都来来回回换了不知多少次主了。知道有夹层的人,估计都死光了。就算官场中人怀疑有夹层,也很难找到地下铜门,找到了铜门也不可能知道两把钥匙都在我这儿。”
袁氏一字一顿道:“我只是个妇人家,只想着平安就好。既然没人知道钥匙在这儿,这就好办了。若你想赌一把,可以把钥匙交给耿王庄,或者那个万云龙,他们现在占领着福建,且也对你不错。我听说朝廷在战场上老吃吴三桂的败仗,昨日问阮先生,阮先生也说康熙帝年幼,打仗可能不是吴三桂这样宿将的对手。若你带着这么多粮食投靠藩王们,这自然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藩王真打回了京城,到时捞不捞得着官做无所谓,或许还能保护一下京城的女儿、女婿。”
林山石烦躁道:“不好。这又不是他们的粮食,也还不知道我们那个女婿站在哪边,我也不愿意去求那份富贵。”
袁氏道:“那就还有种处理方式,你把钥匙的事忘了,把钥匙埋进土里,永远别跟人提起,谁都拿你没辙。这样还有个好处,万一清廷胜了藩王,镶蓝旗又回了福建。你再把钥匙还给清廷,在藩王统治下,你保护了大清的粮草,这也是大功一件。若女婿真跟了他哥,或许又能帮帮他们。”
林山石道:“没看出来,你脑袋这么厉害!”
袁氏高兴道:“废话,你也不看看你是谁救出来的。我可也曾是大户人家,可惜不是个男人,否则,凭我小时候听过的书,那也是一代豪杰。”
林山石道:“幸好你不是个男的。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天下就是太多想当豪杰的人了,才会这么乱。”
袁氏道:“总之,你千万别发傻,去发放粮食。你当这粮食是你的不成?谁拳头大,才是谁的。你去分粮食,你是谁啊,你拳头大吗?你想干什么啊?”
林山石气鼓鼓道:“我是少林大侠,我就想多救几个乡亲。”
袁氏道:“你只会害死乡亲。你一打开粮仓发粮,官员自然就会派人来抢。乡亲自然不肯交出粮食,你觉得这些饿得半死的乡亲还打得过官兵吗?”
林山石一颗沸腾的心跌回到了冰窖里。他有些后悔去捡起索大人的钥匙了。
林山石一向很听袁氏的话,从牢里出来就更听了,悄悄地把钥匙埋在了土里。可是只要一出家门,看到满街挨饿的人,他就觉得心里有把刀子,在那搅啊搅,有时呆呆地望着街角死去的孩子,恨不得把自己一身的功夫废了。
林山石已经好多天都没有练功了,有时站在木人桩前,却没有一丝精神,只是望着梅花桩发呆。袁氏叹气道:“当家的,要不你夜晚去粮仓偷点粮,动静小点,偷偷分一两个灾民吧。”
林山石苦笑道:“那有何意义,救两三人,杀两三万人,莫非我良心就能安了?况且,只要分粮,粮仓的秘密就多半守不住了。”
袁氏看着外头,又有一大妈饿倒,便从自己锅里舀了一点粥送过去,道:“幸好牛知府又送了些粮来,否则我们自己也要断炊了,木头痴和他那个娘,吃得也不少,牛知府送的量却越来越少了,估计整个福建都缺粮。我想天地会的人也不是全无良心。要不,你过去探探万云龙的口风,我看他挺豪爽的。说不定,他会准许你打开粮仓,拿出部分粮食先救济百姓,等到秋天粮食熟了,这一关也就熬过来了。”
林山石眼睛一亮,道:“婆姨,你肯让我救百姓了?”
袁氏道:“以前很烦你打拳。但你不打了,那跟死了又有多大差别?”
林山石找到牛知府,要了匹青马,说要去前线投军。牛知府喜道:“好,早就该如此了。万大哥如今在江西上饶打仗,你过去他会很开心。最好沿路多召集一些人,比如少林弟子,一起进天地会。”临行还再三嘱咐,一定要直接找上饶的万云龙,这福建一路上虽都是友军,但关系复杂。就算是耿王庄的人,也毕竟不是天地会弟兄。
林山石把白鹤武馆的大门用铁锁锁住。他觉得一个开了武馆的师父,不管有没有徒弟,首先必须对得起一个侠字。这是天经地义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