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来本是练白鹤拳的好时间,现在却改成了打扫茅坑。监狱的茅坑就在卧室边上,倒是没什么气味。作为“新兵”翘着屁股拖地板也自是常理,另外两个“新兵”一边擦地还一边被“老兵”踢了很多脚取乐。林山石倒是没有挨踢,可就这趴着擦地的姿势,就让自己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几次都想起身打一架,可又觉得不知该打谁,这活自己刚进来的不做谁做?没挨踢已算照顾,再不肯干活岂不是不知好歹?也有过干脆找狱卒打一顿的念头,这里的狱卒眼睛都是望着天上的,一副欠揍的样子。可转念一想,就更没什么道理了。狱卒本也就是混口饭吃的,眼睛看天是这个“戏角”的需要,在权限范围内可以为难自己却没有为难,凭什么还要打他们?况且打完后又如何收场,越狱既然根本不可能,那么报复就一定会很惨,这里被他们打残的好人、坏人、半好半坏的人不计其数——自己又没过干什么坏事,凭什么要被打残?

虎落平阳不如犬。因为落了平阳的老虎本就已不算老虎了,只是脑海里还残留着不该有的记忆罢了。东山大药房前面笼子里就养着只老虎——谁还把他当老虎看。林山石有些恼怒,他有些懊恼自己应该在押送途中逃跑,但又不太确定,觉得这样做可能错得更厉害。自己就是河里的一块浮萍,老天的一个弃子,想多了反而显得更搞笑了。

拖完地就是坐在铺头被监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群书院被惩罚的童生。石月国趁着背诵声悄悄道:“这几天我对你不错吧,你进来时带的银子还有多少?这倒春寒的,帮我弄两双棉鞋穿。”

林山石有些心疼,道:“石兄弟,进来时我的银子,不是已经给了一半与你吗?”

石月国脸色立马变了,恶狠狠道:“你当是老子求你吗?牢房有牢房的规矩,进来后一半给头铺是常理,那银子我还要替你打点二铺、三铺了。否则,你当你有狱官帮说过一句屁话就可以过得这么轻松了?狱官归狱官,自古以来,关起门头铺最大。你也不像个不懂事的人,也不想晚上睡着了,突然被蒙着脸打一顿吧?你昨晚也看到我们收拾那个新兵蛋子了吧。”

林山石脸色数变,想起昨天晚上,就睡在他身边的新兵,睡熟之后,因为打鼾声大了点,被十多人蒙着被子打。他们还打得特别讲究,专踢心窝和腰部。饶是自己久在武林也都看呆了,没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打法。这一顿“暴风骤雨”后,这个半大孩子也就算基本废掉了。这心窝紧连着的是脏腑,腰部紧挨着是肾部,那都是练了多久的功都不堪打的要害。遭受此劫只是因为“打鼾”,到了这地界,人已经不是人了。这一群人打完后,心满意足各回各铺。林山石心里过意不去,又不愿初来乍到得罪整个第五仓,小心翼翼地帮着把被子掀开。那孩子连眼泪都没了,睁着惊恐的眼睛,一边抽搐一边傻笑。一个打人者跑来问:“哎哟,小黄啊,你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是怎样搞的啊?”

被打者显然不是第一次进这种地方,哽咽着道:“我自己摔的。”

“给你擦点药吧,那你就谢谢大哥们的爱护吧。”一边说一边往他身上吐口水。

那新兵蹲在小铺的角落里,说话声比哭还难听:“谢谢大哥。”

林山石听着石月国的勒索,心想:如果正大光明的约斗,这群货一起上也无需放在心上。可睡着后,一群人蒙着被子围着打,自己的白鹤拳又能有什么用?那白鹤拳跟死鹤拳就没有区别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一群人的暗箭。

林山石尽力笑了笑,拿出已剩不多的银子,递给石月国道:“兄弟,谢谢您的关照啊。”说完这句话,就被自己恶心住了。人生最大的羞辱就是献媚,对于一个武林中人更是双倍。

石月国很高兴地用鼻子冷哼一声,摸了摸林山石头部道:“想得清楚就好。否则,你看看二铺高大傻子。他是我的人,已经说过几次想打你了,都是我拦着的。你看看他的块头!你够被打几拳?”

林山石心中冷笑,脸上媚笑,运气押住了心中的火气,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仔细一想,自己又有个屁的大谋?

晌午时分,按例有人送饭。饭堆在一个桶子里面,由头铺分配。自进监狱以来,就一直吃着同样的东西。米是隔年的宿粮,菜永远是一道:清水煮冬瓜——冬瓜从来没有削过皮,外边一层白绒绒的毛,跟饭里面黑色的老鼠屎相映成趣。林山石忍不住恶心,不吃又饿,吃又反胃。这些日子,除了想见老婆孩子外,他就想见见这监狱的厨子,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奇葩才能煮出如此难吃的东西。

兴许是刚使了银子的缘故吧,今天林山石的碗里,居然还分了一块肉。

那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连着未洗的猪皮和皮上的毛,足足有一两。

林山石咬了口,很香,但太腻,就吐掉了。高大傻子冲了过来,从地上捡起来吃掉,大骂道:“你他妈的活腻了,在仓里面扔肉。”说罢就一拳往头上砸了过来。石月国也不拦着,一群人都愤愤地望着林山石,显然扔肉的行为在监狱中是惹众怒的。

林山石窝了好多天的气,终于爆发了。高大傻子有些地位,是因为他算个浑身蛮力的武夫,碰到以柔克刚的白鹤拳只会死得更惨。林山石用一个膀手封住大傻子出拳的线路,只轻轻一捋,就黏住了他的手。林山石可以把他轻轻放了,或者顺势推到。但此时恶从心生,电光石火般在大傻子脸上打了十多个巴掌,每个巴掌都用了八成力,高大傻子顿时成为高大猪头。整个第五仓都看傻了。石月国惊讶地站了起来。林山石正想扬眉吐气说几句,又觉得沦落至此再逞英雄实属荒唐,于是收手后仰天长啸,声震了整个监狱。墙壁上监视的小洞口传来了狱卒的叱骂声:“一群蟑螂。吵什么吵!”

几十号汉子齐刷刷蹲下大叫道:“管教好!管教辛苦!”林山石本想站着,却不听使唤地蹲下了。

那管教道:“再有一点声音,全部带上诫具。整个监区爬一遍!李癞子,上来,提审了。”李癞子闻言一呆,缓缓站起,伴着铁链哗哗的声音,走出门外。此时他完全没有了上次所说的豪言壮语,倒心事重重。

林山石心里却有些羡慕,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被提审。有罪没罪也给个交待,这样拖着越久越焦急,整个人被扔在无法把握的境界里,是无比难受的。

他问石月国:“石猛子哥,你坐牢久,你说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提审?”

石月国见过林山石身手后,语气明显客气了好多,亲切道:“林哥急什么?兴许就几天,兴许大半年,这事得看捕头们的心情,哪轮得到人犯说话。再说了,一头猪别老问什么时候过年。”

林山石心里更郁闷了,他一直以为进来就审判,说清楚了就出去。结果被扔进来这么久,连州府都没看见。但他还是相信黎知府英明神武,一定会知道自己是冤枉的,一定会把自己放了。林山石看到高大傻子脸上像刚被蜜蜂蛰过,想到自己前程未卜,身在囹圄,更觉得刚才对一个不会功夫的人下此重手,有失体统。如果真要显功夫,还不如昨晚救一救被打的小黄。林山石看了一眼高大傻子苍茫的眼神,又是好笑又还有些担忧,怕这高大傻子晚上使阴招。于是走上前去,想和解一下。林山石仍然觉得自己很快能出去,在这里只是过客,自然谁也不想得罪。

高大傻子脸色青白,哆嗦着站起举起了拳头,脚有些趔趄。

林山石不知该说些什么,放缓语气道:“哥们,别放在心上。我跟大家都没仇,沦落在这里也算是缘分。练家子打没练过的人确实是武德所忌,刚才实在是出手重了点,心情不好,还请勿怪。”

谁都没料到,高大傻子居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心情不好就打人啊。来这的心情都不好,要好别坐牢啊,去住大客栈啊。又不早说你会功夫!你早说哪有这些事啊!”弄得林山石反而尴尬起来,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

监狱最认的是拳头,既然林山石拳头硬,地位很快就上升了。当晚,从下铺转到了上铺。几个前几日睡在身边的下铺之人,纷纷过来谄媚,有一个还主动帮他捏脚。林山石心中烦闷,并不理会。有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骂道:“五尺男人,不要这么没骨气。谁拳头硬你就是谁的奴才吗?”

石月国端来杯汾酒——鬼知道他是怎样在监狱里弄到这极品货的,笑着说道:“林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当然拳头硬就有奴才。别说这四堵墙内了,就是墙外还不照样如此。这皇帝的江山不也是这样打来的?你看看多少人想做奴才还做不上了。你又有钱又会功夫,还是大案,你就着好好享用吧。”林山石的日子果然好过了很多,不用干活,不用读监规,还可以靠在墙上休息,只是就更无聊了。

到了晚饭时分,监狱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上——路——了啊!”五仓的人疯了似的,全部跑到门口,盯着望不见的外面全力地张望。

一老道说:“是李癞子!”

石月国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李癞子家还有没有银子送。”

林山石道:“都要死了,有又如何?没有又能如何?”

石月国道:“这个区别就大了。若还有些打点,刽子手只一刀,没有疼痛的就可以结束性命。银子给得多,这一刀去后,脑袋还能吊在脖子上,有一层皮始终连着不断,唤做‘一线牵’。那样就是全尸,才好投胎。倘若没钱,砍个把时辰,几十刀都不死,也是常事。最后一刀人头一定落地,还一定滚得很远很远,唤做‘滚绣球’。倘若这荒郊还有几只野狗,这样头颅就可能被吃了,永世不得翻身。”

高大傻子道:“他家还有个屁钱,一点棺材本早就交给他们圣教主了。也是中了邪了,为了治肺病进了白莲教,估摸着他的血立马就要变成人血馒头,给别人治肺病了。”

马麻子道:“是的。就这个监狱,不知道靠卖这个‘药引子’赚了多少钱哩。馒头蘸上还热着的人血,治肺病最好,我家祖传的医书就是这样写的。也不知道白莲教教主会不会接他去见弥勒佛。”

石月国道:“屁,他们教主没成名时我就认识,就一个村里的无赖。现早弄足了钱,跑到东瀛享福去了。身边不知道多少东瀛女人。”说完全仓的男人咂巴了一下嘴巴。

林山石吃不下饭,心道:假如自己真要被杀了,这糊涂账该怎么向阎王交待?好在黎知府公正严明,数年没有一个错案,定不至此。自己还是在这服从号令,别节外生枝了。至于窝囊,老百姓不窝囊又能怎样?不窝囊的不是王就是匪。

监狱的日子就是这样漫若流水。一晃就过了半把月,林山石每天早上都起来掐着手指数日子,时间上断不会错。什么难熬的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即使是想女儿,想徒弟,也不会觉得多伤心,反而都如蜜般甜。林山石觉得这破老天,让自己有人可想,还算没坏到极点。这监牢之内没有盼头的人可真不是一个两个。希娣应当更调皮更漂亮了吧?肥猪康知道师父被抓,应该很着急天天打探消息吧?几个徒弟中自己待他最厚,毕竟是大弟子;也不知鬼脚猴、木头痴怎样想的,或许他们会躲起来不趟这浑水?最想念婆姨做的肉滑了,等出去的话至少要吃上几斤!

每天管教都要经过了望口看看。这时,一群囚犯就要开始喊口号:“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刚开始林山石很不适应,总是张不开嘴,觉得很荒诞。石月国告诉他,看你样子可能真有冤情,但那就更要大声喊出来,越冤枉越要喊出来,人才好受。林山石试了试,果然如此。渐渐地,他望着墙壁上的“静”字,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有点“罪”了。林山石开始拼命找自己的罪:十二岁练武时踢碎了两个木人桩反冤枉是师弟干的;十三岁时对着一张春宫画,看了好半天,还偷偷藏了起来;十四岁时曾偷看邻家阿姨洗澡,为见到的半边屁股兴奋了半天;十五岁时喜欢一个姓黄的姑娘,想表白却因师门规矩,不准学徒相恋而没敢表达。但有一次见她在树地熟睡,虽然什么都没干,也确实起了邪念——这些算罪吗?林山石平时不怎么想问题,但在这里时间实在多得发霉,他突然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他感觉自己很倒霉,要是能出去就自由了,但又觉得自己在外面时其实也不怎么自由,不过是吃得好点,穿得舒服点罢了。他隐约感觉其实外边也是一座丰衣足食的牢笼,里面和外面的差别,并没有外面的人心里想的那么大。那教书先生“忠孝仁义、礼义廉耻”的讲述,观音庙里十八层地狱的狰狞,其实也就是这八个字:反思悔过!认罪伏法!

林山石又想,别人坐监不是伤了人,就是得罪了人。自己既然没有害人,就该多想想自己得罪过谁。思索半天,茫然无所得。林山石安慰自己:好在这黎知府是讲道理的,讲清楚后就当无罪释放。

又过了几日,烦闷终于击溃了耐性。林山石想,就算被判两年,也认了,怎么讲也误入过匪帮。自己这么年轻,两年后出去也是一条好汉,就是不知能不能赶上希娣的出阁,会不会影响她找郎君?一想到这,林山石开始主动欺负新兵,没理由地跟着石月国抢其他犯人的物品——凡审判完了的,每隔一个月亲人可以送些东西来。林山石发现被抢者也没什么怨尤,被抢少点的往往感激涕零,因为这就叫“规矩”。一开始时他对欺负人深恶痛绝;待久一点时也兴趣不大;到时间再长点时,觉得不欺负人时间过得太慢了,偶有含着不安的快感。林山石想,原来欺负人是被欺负者的一种基本需要。这就是轮回的本相吧。

石月国和林山石在上铺吃着花生米,几个下铺的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捶背的捶背,捏脚的捏脚。有一个刚进来的新兵表现很不错,帮石月国把脚上的脓给吸了出来。石月国当场把他提到中铺,每顿给块肥肉吃。羡慕死了更多下铺的人。林山石见小黄整天给他洗碗,有次上厕所没带纸,小黄第一个跑来送纸,于是也提拔到中铺。为此,石月国不太高兴,悄悄跟林山石表示,要注意仓内的统一调度,历来只有头铺才能提拔人。当然林兄不是外人,想调也可以,但最好先打声招呼,免得五仓分裂。林山石愣了愣。石月国忙表示按照监狱规矩,过一个月他就要换仓了,这头铺就留给林哥睡的,自己的仓内人脉也留给林哥。

林山石道:“呸。你别诅咒老子,老子是冤案,很快就会出去。”

石月国笑了:“哥们,说句实话你别生气。这牛头山是重刑犯待的地方。我是七进宫了,冤案也见过不少件,却从没有见过很快出去的。你当是戏台啊,冤案出来就有青天?除非你刑部有熟人,否则你越冤别人下手越狠,不这样那些冤你之人如何才安全?所以还是不要抱这念头的好,你不是有女儿吗?找个关系,把她送给刑部主事做妾,还有些可能。”

林山石暴跳如雷,一掌把石月国推翻在铺上,又对着下铺一个新兵踢了几脚,把无名火出了,终于惴惴的,无精打采起来。

监狱里当然不全是坏人,大多数坏人都在监狱外。但只要是监狱,待久了,都会学复杂,很多世故人情迅速就通了。林山石望着每天上铺“将军”们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下铺“新兵”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觉得就像一场子大戏。监狱外兴许也是如此的剧情,但监狱内更浓缩、更残酷、更直接、更血腥。幸好自己有些功夫,可以超脱一些。在这儿,拳头软硬决定一个人在仓里的地位。在这儿,为了一个铺位、一盘菜、一张被子和被子里的一个屁,犯人们就可以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身子不是爹娘给的。林山石觉得很幸运,但又想,难道我一身功夫,就为了在牢里面不受欺负?

监狱里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争斗,只有一个时间例外。五仓有个犯人叫“瘸子”,他的妻子也是同犯,被关在不远处另外一栋楼里。两人只有一个小女,女儿无人照料,也就获准跟着娘进来了。女犯平时要做些手工,好贴补狱官们的收入。每隔几日,都有个时间,要从女犯仓走去手工作坊做事。路上要经过五仓的楼顶。这时,娘就要自己的女儿,使劲地喊爹爹。

平日里互不服气,天天勾心斗角的坏人们,到了这个时候,就垒成人梯,把瘸子举得老高。这样瘸子的头就可以接近高墙上狱卒巡逻时用的了望口,伸长着脖子看见女儿的脚,他大声叫着女儿的名字。这监狱隔音很是厉害,声音多半传不出去,偶尔女儿真听见了,又大声地叫回给爹爹。那便是所有人的佳节了。

狱卒是最见不得犯人喧闹的,但这事,居然也从来没管过。

只有林山石闻声,颓唐地坐在角落里,眼泪不由地滑了下来。

终于有一天,狱卒提审林山石。林山石十分喜悦,又透着点惶恐。他走出门外,懂事地蹲下,霎时觉得阳光好耀眼。然后拖着沉重的脚链,拖着沉重的镣铐,兴奋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到了衙门口,脚也被磨出了血泡——这种小事在人犯里不算事,便懂事地蹲在一群犯人身后。原来跟戏台又不一样,案子不是一个一个地审,是一堆一堆地审。

林山石终于见到了日思夜盼的黎知府,确实气宇轩昂,玉树临风,就是有些虚胖,应该是喝酒过多。眉宇间似又忧色,又有几分张狂。他先处理了一些公文,跟黄主簿、周通判们聊着政事。十来个犯人在外面被太阳暴晒,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两人聊了一些官员升迁、文章诗句。林山石似懂非懂,只想快点审判。前面那个年老点的犯人,已经晕倒在地,人犯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正如大人再小的事也是大事,在这儿自然也没人理他。

过了一阵子,周通判望了眼犯人,道:“知府,前些日子,江东古桥边出现一具无头女尸,人心有些惶惶。知府不知有何训示?”

黎知府想了想,睁圆眼睛道:“无头女尸?本官判断此女人已经死了。”

周通判拍着大腿道:“大人英明。案发时,人已腐烂,可见作案有些日子了。不知在哪里缉捕凶手为好?”

黎知府道:“凶手不是还在城里,就是已经逃在城外。”

周通判做如梦方醒状:“大人指示得对,也不知如此顽凶——是怎样个穷凶极恶的样子。”

黎知府颔首郑重道:“此人的样子——不是男的,就是女的。”

黄主簿一边抄着大人的语录,一边赞道:“黎大人英明。难怪外人道,多年官场,只有黎大人从未说错过一句话。我等一定尽力辅佐知府,打造好政通人和的三大漳州。”

林山石心里突如被一盆子冷水浇下,这就是传说中的贤官?

黎知府来了精神,道:“这才是大事,这才是大局。这繁花漳州已经基本完工了,只用一年时间把漳州府所有水仙花统统拔掉,种上有品位的兰花,整个城市的格调就飘逸了。水仙轻浮,兰花高洁,我们岂可学这些轻薄之辈,养些个轻薄之花?有人不理解此中深意,以为劳民伤财。殊不知这花品即人品,是移风易俗的大事。况且,诸位,现如今耿王爷跟京城诸大员多有抵牾。我们这些下面做官的都在刀尖上做事,什么都会错,只有种花千秋万代都不会错。”

黄主簿心想谁不知道漳州最大的花商是你的表弟?嘴里道:“我们牢记知府教诲。这美人漳州、祥瑞漳州也在紧锣密鼓的打造中。借我们漳州出的贵妃赫舍里氏的关系,多选秀女入宫伺候皇上。这美人漳州是天大的好事。人人都欢呼雀跃,家有女儿的人家,谁不在倚门待幸?只是这祥瑞漳州,还有人谣诼不断。说那天岸芷山起火,根本不是好兆头;飞出来的也不是凤凰,是火光照射下的野孔雀。”

黎知府怒道:“到底是烧坏的孔雀,还是凤凰?此事不能由着别有用心之辈造谣。”

黄主簿义愤填膺道:“就是凤凰,下官亲眼所见。那一天,岸芷山天降神火,吉鸟出谷——这不是祥瑞是什么?我们将此祥瑞上报京师,人人高兴。这叫‘盛世出祥瑞,凤凰耀九天’。连这个都讥讽的人,简直就不是人。”

周通判道:“小官这就把那些诋毁祥瑞的抓起来。那些茶楼里传谣的最不是东西。”

黎知府站起身整了整官帽,拱着手郑重地道:“盛世祥瑞啊——天佑吾皇,国泰平安——那些破坏家国安泰的小人,一个一个给我抓起来。绝不心慈手软!”

黄主簿道:“是,大人英明。盛世出吉鸟,凤飞振国威。我这就叫捕快去办。李同知已经召集了几十个本土画师,去岸芷山作画了。他们会把看见的凤凰画出来了。然后寄去京城,让多嘴者再无废话。”

黎知府忧虑道:“这群人不要太多,要统一口径。画也要一致,要有闽南画派的风骨,也要有审查,免得有人趁机生事。”

黄主簿道:“他们自然晓得的。这群人一直都最识大体,还有闽南诗社那班人也主动写了不少祥瑞诗,已经呈了上来。但他们提出望今年州府多召集些雅集,多给些润稿费,说‘食无鱼,出无车’,写不好祥瑞诗。”

黎知府笑道:“这是应该的。周通判,你把准备投给捕快猛犬的费用,暂时挪一些到诗社里。这祥瑞漳州是大事,养猛犬也是大事,但事情总有轻重缓急。今日不早了,把这些人犯押回去,明日再审吧?”

林山石闻言又急又怒,正想大声鸣冤,老熟人赵捕快已预见了此点,上前堵住了他的嘴巴。林山石拖着几十斤的镣铐,又只好跟着队伍往牢里走去。

林山石气问:“说提审,结果又不审了,这不是耍人吗?等了快一个月了,结果就这样。好在明日该会重新提审吧。”

石月国道:“不一定,也许明天,也许明年。林哥,你真当你是人吗。别说人犯了,就算不犯事的人只要没功名又哪里是人?我们是羊,他们是放牧的,这叫‘牧民’。一旦牧人觉得羊不够乖,不是圈起来就是杀掉。”

不知因为什么,第五仓竟飞进来一只鹦鹉,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它吸引。高大傻子用裤子一甩,把小鸟弄到了手里。一个小子道:“明天吃了吧。”

有几个赞同,更多的人拿冷眼盯着他。

林山石命令道:“放掉!别仗着大力一些,像当官的一样无耻。”

夜晚林山石横竖睡不着,总还是想着黎大人或许会为民做主?第二日未能提审,鹦鹉飞回来吃了一顿饭,原因不明。第三日却提审了,鹦鹉没有回来吃饭,还是原因不明。

见到了梦寐思之的知府,林山石一肚子话却不知怎样说,因为这儿也必须一问一答。

黎知府问:“就是你加入了天地会?”

林山石跪着道:“回大人,是添弟会,不是天地会。”

黎知府道:“到底是什么会?”

林山石道:“添弟会,但不是天地会。”

黎知府怒道:“好了,你当本官听不懂人话吗?案件清楚,人脏俱获。择日处斩。”

林山石一惊,道:“大人,冤枉,你听我解释。”

黎知府翻了白眼,一拍桌子,若无其事地走了。

林山石被押上囚车时,回头一瞥,看见上次去他家的那个眼生的捕头,正坐在府衙帘子后面,跟知府大人谈笑风生。只见他左佩刀,右佩容臭,烨然若神人。而自己,倒像是一只被押送的动物,一头蠢驴,一头被征服的牛,或者一个受伤的狼,偏偏最不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