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芷彤和鬼脚猴徐精趁着午夜摸回了城里,街上几个打更的、巡逻的老汉,自然觅不到两人回家的身影。林芷彤从自家后院翻墙进家,见房子被贴上封条,两头看着长大的牛也被拉走了,不禁悲从中来。跳上楼房,走进自己的闺房,看到枕头“小白”,居然被扔在隔壁灶台下面,不仅被烧去了一个角,还落满了黑灰。一时孩子天性,“哇”地就哭起来了。她这一辈子,还没有来得及学会恨人,但现在却平生一股子恨意,红着眼睛跑进房子里拿出把匕首,弄了块打火石,就准备把府衙给点了。
徐精慌忙拦住,道:“芷彤,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衙门的人抄家,干成这样已经是很留情的了,这八成还有八舅的面子。你再想想,你跟你娘都被通缉,府衙里住着衙门的高手,你能肯定打赢?就算赢得了一个、两个,几十个弓箭手围下来你怎么脱身?你这般任性,不是让牢里的师父,牢外的师娘都不安心吗?”
林芷彤道:“他们凭什么抓我爹,凭什么抄我的家?”
徐精道:“我看了城头告示,说是师父不知怎么进了天地会。这个会近几个月闹得很凶,据说有反清复明的嫌疑。壮大队伍的速度,甚至有超过白莲教之势。但师父一个本分武夫,这里面一定有些误会。等明晚,我找我八舅问问,再从长计议。你放心,有八舅照料着,师父在牢里不会吃苦。”
林芷彤拉着徐精的手道:“要不我们去劫狱吧,劫狱之后索性就投了天地会好了。我祖上林冲就造反过,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书的还不是天天都说吗?”
徐精愣了愣,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可不敢这样胡说,这里面还有着误会,我跟师父这么多年,知师父断不至于忤逆。林冲那是碰到了乱世,这太平盛世的又都吃上了饱饭,怎能去主动做贼?况且漳州知府黎大人那也是个有口碑的官,岂能诬陷了好人?”
林芷彤盯着徐精道:“那如果师父真被处斩了,你救还是不救?”
徐精抬着胸道:“那还用说,拼了命也要劫法场。”
林芷彤觉得徐精从来没有这么俊过,这一刻简直就不是鬼脚猴而是美猴王。她牵着徐精的手来到床前,突然有一种特软弱的冲动,她道:“上次只顾着胡天黑地乱动,又担心娘发现,什么都没有做成。反正女人迟早都要嫁人的,趁娘不在,我就给你了吧。”
徐精一喜,跳上了床铺,道:“这样不太好吧?”说完就脱了自己的裤子。
慢慢地床单缩成了一团,芷彤道:“不是说不太好吗?”
徐精觉得口渴,咽了一下口水道:“是不太好……就算……就算是劫狱,我也要跟着你去。”
第二日,徐精来到后山,面有戚色,芷彤问道:“你打听得如何?”
徐精转过身对袁氏道:“师娘,我见过八舅了。八舅说此事非常难办,是上面下的命令,十三衙门定的案子,我们这些人都插不上手。漳州还没有出过天地会,我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帮会。如果真是反清复明的,那恐怕就没救了。现只能找个好讼师,往师父不知情误入匪帮或者被胁迫进了匪帮里辩。但这样的案子,都不知道有没有讼师敢接。讼师其实根本没地位——我八舅的意思是,现在你们还有没有官场的关系,有的都用上,该送银子的就送。”
袁氏苦笑道:“现在还谈什么银子啊,房子、地、牛我都可以卖掉,关系就真没有多少。你师父就是个武痴,平时也不怎么跟人来往,让他给富贵人家做侍卫他也不去,现在哪有贵人肯出手救他?我家又没落得早。他这一生除了练武,就是教武,也就你们几个徒弟啊!对了,闾丘丹逸的爹爹是学政,阮如梅也是有功名的秀才,可以试着找找看。”
徐精道:“丹逸不知怎的还没有科考回来。我今天已经去见过他爹了,哪知他爹根本不见我,只遣一童子说是深山采药去了。我看他是老奸巨猾,压根不愿意碰这不知深浅的事。肥猪康和木头痴我也都叫到了,他们今晚会来庙里商量。”
袁氏赞道:“猴子,以前觉得你老没正经,这患难见真情,你还真是有情有义,又聪明干练。”林芷彤闻言心里暖暖的,斜望了师兄一眼,眼中如秋月入水。
徐精道:“师娘你难得赞我哩。师父平日里对我们几师兄弟都很好,我们都记着哩。”
袁氏道:“你师父是个好人啊,也不知这一关能不能过,总之我们不管结果,把该做的事做好。你看能不能接你八舅过来商谈一下。我们普通人家,谁也没想过会打官司,哪能知道漳州府哪个讼师顶用?”
徐精轻声道:“我八舅可能不会过来的。”
两人沉默了会儿,袁氏笑道:“也对,他是公门中人,是我们唐突了。这里有二十两银子,帮我转交给你八舅,他方便帮多少就帮多少吧。”
徐精接过银子,欲言又止,在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终于道:“师娘,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这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八舅的意思——这事你们也要做最坏的准备,万一师父没法子出来了,我八舅的意思是你们就有多远就逃多远。千万别去鸣冤啊,告状啊,找青天啊。那东西比讼师还没用,只会更倒霉。女人嘛,找个偏远地方再嫁了就好了。这天下逃犯多了,你真当六扇门能破案如神?那都是朝廷有意吹的。该抓的是抓了一堆,该抓的没抓到的也有一堆,不该抓的抓了的照样也是一堆。这积案冤案哪年没有好多件?但自个儿要过的日子只有这一辈子。如果没干过什么坏事,那就能逃就逃。千万别想着进去后讲清楚,你讲清楚了那不是表示衙门抓错人——衙门是给皇帝当差的,就算错了能认错吗?你们这种被牵连的女眷,又没有啥油水,其实哪个衙门也不会下功夫去追的。八舅还说,这话你千万别说是他讲的。”
袁氏听得怔怔的,然后道:“不是说黎知府公正清廉,多年施政没有过错吗?他不会冤人吧?”
徐精道:“呵呵,在外人看来还算不错的。但常在墨池边哪有不黑的?我八舅在公门几十年,我寻思着他说的肯定有道理吧。八舅还曾道,当官的其实刚开始基本都很正直清廉,当久了就不可能真的多正直了,手上多少都沾着点债,不心狠手辣的那叫没城府。对了,八舅还说,万一你们被抓,不要说以前认识他,才好暗地里帮忙。”
袁氏闻言半晌无语,暗暗抹了把泪道:“省得了,你八舅也是好意,但嫁鸡随鸡,若我家山石真的有事,我也就陪着他了,该抓该杀都由着命了,逃跑啊改嫁啊,这些都不用谈了。”
徐精站起,深深地作了个揖。三人闷闷地分吃一些干粮。半夜时分,木头痴拿着块板砖,喘着粗气冲进山神庙里,道:“师娘,师兄,师妹,我们去劫狱吧。”
徐精一巴掌甩在脑袋上:“劫你个头。你要害死师娘啊,再说劫狱也没听说过拿块板砖去劫的啊。”
木头痴道:“我顺路捡的,我琢磨着我力气大,可以从后面拍晕一些狱卒。”
徐精道:“你当谁都如你般是木头啊?肥猪康怎么没有跟着你来?”
木头痴讪讪地道:“不知道,他爹说他病了,脚被烫伤了,动不了;后来碰见他娘,也说他病了,是脑袋被门夹坏了,反正现在人不清醒了。”
徐精冷笑道:“这头和脚离得不近吧?真巧,他倒是病得是时候。”
木头痴道:“我也觉得奇怪,兴许是烫猪时碰倒开水,又拐了脚吧?我们要不要买些点心去看看?”
徐精摇了摇头。
袁氏悠悠道:“唉,也别怪他,他是独子,他爹这辈子就赚了那个猪肉摊,还得靠着他撑着了。碰到这事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时病了也是对的。”
芷彤义愤填膺地道:“亏爹爹对他最好!我去把他的面团给割了。”
袁氏道:“这又有何用,你爹把你纵容得没有脑子了——希娣,如果你爹真出事了,后面的嘴脸、炎凉还多着哩。猴子,这十三衙门是什么衙门?怎么没有听过,要判也该漳州衙门判吧?”
徐精道:“按照法理是该由本地衙门判,但现在的事说不清楚。反正都是天子的奴才,也就没那么多讲究。我只知道十三衙门属于京城宦官管的,按理是没有审判权。但白莲教的案件,还有一些书生写书谋逆的案件其实都有他们的影子,跟前朝东、西厂有些类似。但最后审理的外表看起来还是地方衙门,只不过审之前,十三衙门已经给定好了罪名,下面的府县基本是照办的。”
袁氏急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徐精道:“不知道,八舅说凶多吉少。我再去打听打听。”
林山石也不知道跟着囚车走了多远,他感觉到非常的荒诞,既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抓,又不知道抓他是为什么。他也曾心里盘算过,押送他的十来个捕头,除了那个京城来的不知底细,其他都不算什么高手。如果他真要动手逃走,并非全无胜算。可是一来他自认没有干过坏事,就算自己糊里糊涂真进了一个什么“邪教”,那也没关系,解释清楚顶多打几板子就可以了;二来也不想连累婆姨孩子,毕竟有家有业的,谁会没事“挈妇将雏”顶着个罪名跟官家斗?自己一个汉子没所谓,哪都弄得到一口饭吃,可婆姨女儿谁来养活?
直到走进一座监狱里,他才第一次知道漳州牛头山在如此偏远的地方,有这么大的一座牢房。连续进了几间铁门后,看到一望无边的高墙和像蜂窝一样紧凑着的房子,当时就震住了。原来自己的宅子包括师父的宅子都这么小——江湖再大也只是江山一隅,诚不我欺。复行数十步,走到一间阴森窄小的房子里,碰到一群身着囚服的人,前面桌子前坐着个狱官。一囚大吼道:“蹲下。”
林山石还在犹豫,被后面几个犯人强行按了下去。正想运气挣脱,不知怎的,有一种气场让自己突然没有了勇气。几个犯人一拥而上,林山石被强行脱去了衣裤,赤裸裸地蹲在地上。林山石觉得又愤怒又窝囊,但偏偏不知道该怎样发作,也不知能不能发作。一个年老点的犯人把他像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又把屁股都扒开看了看。林山石非常紧张。在外边时就听人说,监狱里多有断袖之癖,莫非一进来就有人想侮辱自己,他暗运了一口气,怕不得就要拼死一搏了。
结果那犯人扔给他一套囚服,蹲在桌前对一个胖胖的狱官道:“此人没有携带违禁之刀具。”
林山石长舒了一口气,心想:难道还有把刀藏在屁股里的吗?再说了,我的双掌就是刀,若要造反还需要什么武器?刚还在得意,马上想到一身功夫有何用,如果没有这一身功夫,可能现在任人摆布还没有那么痛苦。正想着,几个犯人就强行拿出剃刀,把他的头发剃掉了。林山石是少林弟子,不是酸臭文人,倒没觉得“髡刑”有何难受。只是剃发人实在太粗鲁,平时在街头理发少不了要些时辰,这里三两下就剃了个精光,像给冬瓜剥皮一般。虽然此处没有铜镜,林山石也想得到有多丑陋。
接着林山石就被押到一个狱官前面蹲下。想自己一世逍遥,就因不想给官员卑躬屈膝,拒绝了多少看家护院的不菲活计。结果现在还是要蹲在这无名小吏跟前,就觉得那些骄傲变得模糊起来。那个胖胖的狱官并不看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值得一看,鼻孔朝着天空无精打采道:“姓名?籍贯?所犯何罪?”
然后旁边几个身着囚服之人就大叫:“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反思悔过!认罪伏法!”声音热烈得如发羊癫疯一般。
林山石觉得自己现在是在戏台上演戏,可仔细一看又不是,无奈道:“林山石,原籍福建晋江人,不知何罪。”
“你敢说不知何罪?”狱官很容易就怒了,把笔摔到了地上,一掌拍在桌子上:“此人不老实,给我教点规矩。”旁人面露喜色,正要动手。狱官道:“慢。”他拿起一张纸,大抵是犯人手续,看了看道:“十三衙门直接下令抓的?你案子很大嘛。这顿水土先寄下了,碰坏了不好交代。”
林山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大人,我想知道我犯了哪一条。”
狱官又看了看那张纸,再看了看林山石,这天地会创建不久,看起来很眼生,于是喝了口水想了半天道:“老子怎么知道你犯了哪条。但反正肯定犯了,要不你怎么来这里了?”
林山石想了想,觉得这话挺有道理的,没犯法怎么来这里了,问题是确实不记得自己犯那条了?杀人了,放火了,还是偷人了?
狱官疑道:“天地会是个什么会?居然惊动了京里的十三衙门,你又为何要加入此会?”
林山石有些急道:“我真不知道啊,路上邂逅两个练武的兄弟,脾气相投,就怂恿我加入了。我加入时见添弟会名字吉利,我当可以给女儿添个弟弟,给林家添个香火,所以就入了。”
狱官牢骚道:“这算什么屁事?还把老子大半夜弄来做这苦差,爷不管你入了什么会。你记住了,来这里了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否则你就算是大案钦犯也打死了再说。你犯了什么罪,爷不知道,那是知府的事,爷只管把你关在这里。你看起来不像傻子,想想清楚吧。你也不要给老子添麻烦,你们这样的十有八九是被砍了,你不找别扭,我们这小牢也不会跟要死之人计较太多,否则这里刑具多得很你知道吗?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带走吧,告诉牢头别碰他。”
这天底下牢房规矩各不一样,但进门先打一顿绝对共通,这叫“服水土”。但小县城碰到大案奇案,尤其是也许会牵涉到政斗之类的要案,一开始都会谨慎一些。一是怕犯人被打出事后不好跟上面交代;二是这类人往往也摸不清他们的道行深浅,万一有咸鱼翻身的,报复起来也绝非小狱官可以承受。既是十三衙门的案子,漳州监狱一时拿不稳深浅,林山石这顿打倒是省下了。
一行人把他押到一个叫乙监区第五仓的地方。一路上,犯人只能走在一条黄色的小线内。那脏脏的透着臭气的囚衣,混着头发渣的脑袋,还有沉重的手铐脚链,都让林山石很不习惯。林山石转头问一位一直押着他的捕快道:“这个兄弟,你是跟赵捕头来我家喝过茶的吧?你说说我到底犯了什么罪?”
马捕快有些生气道:“不知道,你别想这么多屁事了。我们这样的人只负责带你们过来,为了抓你,我都好几天没回去陪婆姨了,你说我倒霉不倒霉。林山石啊,既然来这了,就认命吧,当是修身养性。”
林山石心道放屁,有在这大牢里修身养性的吗?嘴巴里还是谦卑地道了句:“多谢。”
第五仓大门徐徐打开时,狱卒对接人的牢头喝了一句:“石猛子。这是大案子,你们碰不起。规矩免了,守着他别让他自杀。”然后悄悄对林山石道:“在这里听话点,赵捕头打过招呼,没大事。这几两银子拿着,自己看着打点。”
石猛子点头哈腰地把林山石领了进去。
林山石进门一看,窄窄的房子里,睡了四十多号人,齐刷刷地用兴奋的眼神望着自己,宛若自己就是一块肥肉。牢头道:“妈的,这货是个角。不能碰,都睡吧,林山石,你睡在地上中间。”这群人马上失望地都躺下了。
林山石躺在两个陌生男人中间,男人身上发出一股子汗臭,心里很不爽。而且地方太窄只能侧着,像是一块咸鱼,他无限地怀念自己家的床,还有床上的人。同时他涌起了一些很奇怪的念头,既为自己没有被打感到庆幸,又隐约地感到有些不爽。本来还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好汉一样熬得住监狱折磨的,结果老天开了这个玩笑,又没有开得彻底。没挨过打的坐牢不叫坐牢,可是看了看这窄窄的房子,这不是坐牢又是在干什么?
他仰头望去,四周都是墙,墙顶都是被青砖砌得几乎无缝,有数丈之高。只在墙上有个小孔方便狱卒随时巡逻监视。所谓的越狱,至少在盛世里,完全就是没坐过牢的说书先生的想象。
牢头道:“喂,新兵。我是头铺石月国,也可以叫石大猛子。你是干什么营生的?进来都不用挨打,是有银子打点,还是犯了该死的案子。说说看,你犯了什么事啊?”
林山石赔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小哥。我是冤枉的。”
全仓没睡着的十来号人都笑了,石月国道:“在这里就别说这两个字了,进这里的一半都说自己是冤枉的。说说怎么进来的吧?”
林山石道:“说是参加了一个帮会,叫天地会。但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只签了个名。”
有人道:“这也被抓?”
另一人道:“这没啥事,也就三年吧。”
一个清瘦老者咳着嗽道:“三年,你们太简单了,既然签个名就进来了,说明这个帮会一定很大很让朝廷害怕。我估摸着跟白莲教一样,反对清朝的皇帝,这是死罪啊!”
一个手脚都被铁链捆着,手链和脚链之间还用一根铁棍接在一起的重犯,唤做李癞子的哈哈笑道:“清朝就他妈的该反。不就是砍头吗?我们不怕,圣教主的法身会驾着白色莲花过来接我升天。我们白莲教人都是弥勒佛弟子。我现在就想快点走了。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啊!”
林山石忐忑起来:“什么都没干就是死罪?”
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其心可诛’吗?我家乡那有个书生写了一首诗,结果全家男丁被斩,女的全部卖去了娼寮。还有一个小工,帮人印刷一本史书,结果被发现里面有个年号用的不是顺治爷的年号,就被流放去盛京了……这样的事太多。对当权之人来说,最危险的不是什么杀人放火,而是有人要抢他的东西,哪怕是他觉得你有抢他东西的可能,你都是危险人物。哎,你还是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石月国道:“马半仙,你别吓人了。我就不信什么坏事都没干,就被砍了的——不过也真说不清,前几天那个白莲教的,还没练两天功,结果被举报,现在也被砍了。李癞子,你他妈的也小心点,要是为了给自己治肺病加入了这个教,也被砍了,就跟窦娥有得拼了。还是我们没读书的好,像我最多有五年就出去了。”石月国随手招了招,一个满脸谄笑的汉子就跪过来给他捏脚。
林山石闻言顿时空落落的,一身本事都挡不住这种刹那的贪生怕死。他真没想过被关在这个地方,更没想过反清复明。此时天色已晚,他闭上眼睛,却全是女儿眨巴着眼睛盈盈地笑,然后就是跟徒弟打木人桩的场景。他也曾运气想悄悄挣脱锁链,结果这钢铁铸造的东西又岂是人的血肉之躯可以挣开的?别说南少林高手,就算达摩祖师过来了也照样没用。林山石一夜无眠,很多念头在心里纠缠着,如同麻绳:应该有人会为自己请讼师吧?我是真冤枉啊!早知道就不贪这十大高手的虚名了——可这也没错啊?婆姨孩子也被通缉了吧?不知道逃命了没有,千万别去帮自己求人啊?女人家去求人谁能知道会遭受什么?好在听说黎知府为官公正。茶馆有茶博士说他数年办案从无差错,应该会明镜高悬,给一个公道吧!
林山石对着家的方向悄悄跪下:观世音菩萨,祖宗林冲,保佑山石过了这一关,回去后一定天天上香,并再不踏足江湖半步。
徐精帮林芷彤扣上横襟,点燃一个烟斗,唉声叹气。
林芷彤道:“有什么话就说啊,看你这样,顶多就是爹爹要被押去法场呗,我们去劫个法场也就是了。以我们的身手,加上爹爹的身手,莫非几个衙役就挡得住?你怎么学会抽这玩意儿了,像个老头子。”
徐精撇了撇嘴角,道:“天真,你听书听多了吧?”
林芷彤道:“救不救得了我不怪你,尽力救人也就是了。”
徐精默不作声,他把烟枪扔到一边,一咬牙道:“芷彤,我想,可能这段日子,我不能见你了。”
林芷彤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震道:“你要去哪里,你胡说什么?”
徐精道:“我八舅已经走通了刑部主事,过了这月,我就是漳州府正式的捕快了。自古兵贼不两立,一直这样跟你们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林芷彤腾地站了起来,道:“你是说你要去做捕快,所以不要我了,也不准备救我爹了,对吗?”
徐精摊开手道:“你冲我凶干什么?你也看到了,肥猪康,一直都没有出现过,木头痴什么都干不了。这段日子,也是我在照顾你和师娘。这个地方,这些粮食都是我冒着风险弄来的。你要知道你们现在也是通缉犯。我八舅也买通了狱官,师父走之前不会吃一点苦头,我觉得我已经对得住师父了。”
林芷彤冷笑道:“对得住师父了,那我呢?”
徐精停了一会儿,道:“所以我冒险来这,就是叫你们先逃走。等我站稳脚跟,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我们捕快就是干这个的。我和八舅就造过好多个假户籍。等过两年风声小了,到时你改个名字再嫁给我。师娘就别过来了,目标太大,我寄银子给她过生活。”
林芷彤道:“那我爹呢?”
徐精不去看芷彤的眼睛,道:“你还没想明白吗?”
林芷彤道:“呵呵……好。”
徐精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部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时没办法。师妹你肯说好,你真长大了。”
林芷彤道:“好你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当姑奶奶同你这般没心没肺?做你的春秋美梦吧!你是要你的前程,还是要帮我救爹,你选一个吧!”
徐精低垂着头,不说话。
林芷彤整好了衣服,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徐精站了起来,叹了口气,大阔步地往回走去。
林芷彤气不过,一把抢在他身前,道:“你当捕快的这一身功夫,是我爹教的。既然你能看着师父被冤杀,那就还回来吧。”说话间,一招鹤舞琵琶,就冲着徐精背部两肋攻去了,此处有个章门穴,正是鹤门练气的要点。一旦被鹤舞琵琶的凤眼拳攻中,这一身功夫就算废了一半了。
徐精没料到师妹说动手就动手,而且这么毒辣。也算是他没辜负鬼脚猴的外号,千钧一发间居然堪堪避过了。徐精喝道:“我又不是没交束修,每次学费,我都是第一个交给师父,你又如何这般相逼。”林芷彤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不再进攻,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些日子,袁氏带着面纱,悄悄地找了好几个原来走得近点的亲属,结果没有人肯帮忙。大多装成不知晓此事,有见到她就慌称自己有急事匆匆离去的,有左顾右盼装成没看到的。还有个平日里最喜欢来家蹭饭的堂嫂,远远望见她的身影,就锁住门窗,在房里大叫有贼。袁氏只好在木头痴的掩护下,匆匆回了古庙。听说徐精不再帮忙,便倒在坑上,有些起不来了。
半夜里,林芷彤身披一袭黑衣,拿着一把青铜剑,独自一人往监狱走去,半路口却被徐精拦住。徐精道:“我已经通知了看守,今晚会有人劫狱。我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你实在不知好歹,就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林芷彤冷笑道:“这天下就属你这只猴子,最有情有义了?”
徐精脸色变了变,道:“理智点,形势比人强。反正你是没有机会劫狱的。师父咎由自取,我不想再折进去一个师妹。”
林芷彤道:“谁是你师父,谁又是你师妹!等侩子手行刑的时候,你还会叫他师父吗?你会躲得远远的,就如你的八舅,绝不告诉任何人认识我们,免得坏了前程,对吧?其实,你们那个所谓的前程也屁都不算,你们都连官都不算吧?一个小吏而已,还天天谈着前程。”
徐精蠕动着嘴不说话。
林芷彤道:“看着我陪你胡闹过两晚的份上,我提醒你,假如我爹真要被砍头,法场我劫定了。你最好不要挡着,否则我第一个杀了你,杀不了,这辈子活着的第一目的,也就是杀了你。”
徐精见林芷彤的眼神里发出直直的光,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他的功夫自认在师妹之上,却突然觉得脖子冷飕飕的。
徐精道:“今晚你别去监狱了,以后也别去,劫狱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如果你真要劫法场,兴许还机会大点。去法场那天,我装病在家。既然你不愿听我的,人各有志,那我俩各奔东西,再不认识。”
林芷彤转过身去,用剑割下自己一截衣袖,红着眼道:“呵呵,好,我总算被一个人骗了,这样最好。猴子,我还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徐精想了想道:“没有。”
林芷彤斜吊着眼道:“我是问你上次吃馄饨,欠我的五枚铜钱什么时候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