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甲寅年,不悲不喜,日中空,盛世,吉。

康熙丙辰年,不衫不丝,月悬柳,美人,煞。

甲寅到丙辰只是三年。对于史书只是一瞬,对于一地、一家、一人却能发生太多的转变。有的该死的没死,有的不该死的死了。有的因为遇见一个坏人家破人亡,有的因为碰上一个好人峰回路转。但确实没人料到,小小的漳州府里,会在三年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没法用言语形容的诡异高手。此人如流星般划破武林的长空,见佛杀佛,见鬼杀鬼,特立独行,飘渺孤鸿影。等到人见人怕,如日中天之时,却又突然不知所踪。唐代李白曾赋诗自吹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后人考证纯属虚构。但这个人物却实实在在干过这个勾当,还留下了一套名扬天下的拳法。这样一个大人物居然还是个女的!成名时还年轻得有些过分。这可是达摩创少林,三丰建武当以来,江湖绝无仅有之事。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这不是惹得天下都失去了秩序吗?有人叫她蛇蝎荡妇,有人叫她东海独煞,还有人叫她五枚师太,也有人干脆说她不是个人,觉得她是妖、是怪、是菩萨——但总之,她终归就是出现了,如日月并于空般怪异而耀眼。有的人空长百年仍似鸿毛,有的人只是一瞬便如泰山。

当然,甲寅年时,她还只是个娇娆的女孩子,在他爹爹林山石眼皮底下捣些小乱。

林山石懒洋洋地躺在院子的藤椅上,晒着太阳,喝着一壶铁观音,想到自己春秋鼎盛,就已经有了四个徒弟、三亩良田、两头牛和一间带着小院子的房子,觉得人生至此,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林家上数三代,都住在闽南一个山村子里,这么多年百十号亲戚,只有他能仗着一身白鹤拳混到漳州府里住,还娶了一个破落地主家的小姐。能在这府城里站稳脚跟,可是件大不容易的事,仅仅这条巷子,地价几年里就涨到了六两银子一方,这在乡下可以买一亩好田了。想到这里,林山石嘴角微起,两眼含笑,掩不住的得意。他觉得除了少一个儿子外,啥都不缺了。等晚上黑乎乎的时候,还要跟老婆练练“卧虎功”。

林山石半眯着眼从藤椅上站起身来,回想起小时候在南少林做俗家弟子时吃的那些苦,再望了望门外的两头黄牛,那些苦就统统变成乐子。他觉得除了要谢师父让自己功夫扎实外,能得到这一切一定还有祖宗荫庇,于是就急忙走到大堂中间,给祖宗牌位上了一炷香。牌位上面自然是观音菩萨,稍低点的地方写着林氏先祖林冲之位。林冲可是一位大英雄,八十万禁军教头,说书的说他都说了几百年了,能做他的后裔是何等的荣光?林山石抬头仰望,看见林冲两个黝黑的大字,顿时满腹豪情,手臂不运气都有了一股子力,血像被煮熟了一样。只是磕头时隐约有些不安,因为十年前,林山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宗究竟是谁,家里穷,祖谱早就丢了,这是请了一个温州的谱匠,花了好几两银子才重新修好的。

谱匠问:“你祖宗是要林冲还是要林和靖?”林山石没有听说过后一位,就选了林冲了。谱匠点点头,道:“嗯,选林冲还要多一两银子。”

说来也怪,自从把牌位摆在自己家中间,战战兢兢地上过几次香后,林山石就基本上觉得自己祖宗八成就是林冲了。所谓的不安虽然也有,但是隐约的,所以自然也是一闪而没的。

徒弟们陆续来到了院子中央,现在是冬天,正是练拳的时候。如果林山石还有什么野心,那就是把南少林鹤宗的这门白鹤拳法传下去了。满清入关以来,朝廷禁武,不少功夫都失传了。这门拳法可不能在自己手里丢了。假如徒弟们能再在闽南的江湖上弄出点动静来,那我林山石就真是不枉此生了。

想到江湖,林山石怔怔出神,这个江湖到底在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朝廷禁民间练武,也多年不开武举,出个县都要县引,这盛世里虽也少不了流氓贼寇,但都是衙役捕快去抓的。武林中也多年没有出现过什么神功秘籍,连自己的“娘家”南少林也整天在家烧香念佛,据说唯一准备干的事情是准备收善男信女的门票。在四大皆空的佛门圣地赚钱,想想都觉得不仅荒诞,简直丧尽天伦。林山石想,如果在乱世,如果有机会,自己也是一位好汉吧?假如真有个梁山,自己投还是不投?望着这么大的宅子和那两头牛,林山石心里颇有些踌躇。

这时,肥猪康道:“师父,这鹤祖三战我都打了几千遍了,为何还是没有松弹劲?”

林山石一棍子打在肥猪康的背上,喝道:“功夫就是工夫,工夫就是光阴,那就是用时间熬出来了。你缺的何止松弹劲?这吞吐浮沉,刚柔缓急,明暗二劲,寸劲节力哪个你做到了?作为大师兄,除了一身蛮力你还学了什么?”

肥猪康不敢再说话,汗涔涔地下。

林山石叹了一声气后,又柔声道:“这名门正派的功夫最不好练。你是我第一个弟子,将来怎么都要掌管门户的。千万不要急。这客家豆腐可不是着急就能一口吞得下去的。”说罢亲自给弟子抹了抹汗。

林山石再往左边望去,鬼脚猴徐精稳稳地跳上了梅花桩,双手化为九个圆圈,徐徐向前逼去。只见他招式未了,便在空中翻了一个漂亮的跟斗,最后单脚落在梅花桩上,脚只是轻微的一晃。鬼脚猴高兴地冲师父笑了笑。林山石怒骂道:“猴子!让你站桩半年,你总是不下苦功,贪这花拳绣腿,这少林寺的功夫有捷径可走吗?这招鹤翔九天,差一丝差一毫,打出来的味道就都变了。你跳这么高,踢这么高,脚下又没有桩法的根基。不是等着被人摔吗?腿不过膝,这么简单的拳谚你都敢忘了?”

鬼脚猴迅速跳下梅花桩,一边点头,一边帮师父扯了扯后襟,讨好地对师父道:“师父息怒,我的功夫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比得上师父了,我寻思着,不如多跳跳,练好轻功。以后跟我八舅老爷做捕快抓贼时,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林山石闻言火冒三丈,正想反手一个耳光,可是回头看着徒弟满脸的笑容,又无可奈何地收了八分力气,只恶狠狠地道了句:“你——烂泥扶不上墙。”

鬼脚猴一本正经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师父骂得对,我要力争成为能上墙的泥巴。”林山石语塞,不理他独自跳上八仙桌,对着肥猪康与木头痴道:“上来,喂手。”

肥猪康和木头痴齐声道是,双双跳上了八仙桌。肥猪康刚挨了骂,有心在师父前展现一下自己在松弹劲上的功夫,于是一跃而上,人在半空看见师父正盯着他,一时慌忙把“气浮灵霄”错用成了“气沉丹田”,喀啦啦一声巨响,桌子就被硕大的他踩碎了一大块,肥猪康四脚朝天跌在地上,状若八戒下凡。

林山石一脸铁青,心想自己一世英雄怎么找了这样一个猪一样的大弟子。当下也不理会肥猪康的叫疼,一只手和木头痴比划起来。木头痴是个武痴,投入门内已有五年,为了学这白鹤拳,磕头都磕了几百个。林山石心软就收了他,可他的悟性可真像木头一般。五年了,还是靠两只手臂的僵力前后挥动,丝毫没有白鹤的灵动,却很有些王八的韵味。林山石只好啰嗦道:“讲第一千遍了啊木头,白鹤拳用的不是手臂的力气,是身子旋转和丹田的内气。只是通过手臂传过去,所以我们的手臂不叫什么手臂,叫桥。手臂是力气的‘桥’,只是通道,不是力气本身……对,对……又错了……又错了。”林山石心里发烦,一招“鹤旋身动”借力把木头痴扔飞了几丈远,自己还站在八仙桌上生闷气。

这几个徒弟,一个蛮,一个浮,一个蠢,看来谁都练不好白鹤拳。四徒弟闾丘丹逸倒是块好料,可偏偏还是个书生,以后考了功名是要做文官的,怎么也不会流连于江湖。看来这白鹤拳光大于武林,是很难的了。自古以来,文贵武贱,这事没有什么好说的。林山石只是暗暗伤心起来,可惜了,自己没有个儿子。

林山石骂道:“你们这些东西,一个比一个没用。你看看丹逸,你们还是做师兄的,他才只练了两年多,现在已经练到‘双手如练,浑身如铁’了。你们呢?师父教你们时没有偏心眼吧?你们这群东西,以后别砸了南少林的牌子。”林山石正说得青筋毕露,口水横飞,顿时声音就下去了,脸也转为笑容。弟子们不回头也知道,师娘来了。

鬼脚猴首先跳了过去:“师娘,这衣服我来洗,你只管放着。妹妹现在怎么样?”

袁氏怒目圆睁,也不理猴子,将衣服拿到身后,对着林山石翻了个白眼:“这是多少张八仙桌了?家里有多少家当可以糟蹋的?要练功夫在大堂里练不就行了,一定要跳到桌子上。”

林山石跳下了桌子,见徒弟都在前面,也就冷着脸道:“这鹤门的功夫祖祖辈辈都是在梅花桩与八仙桌上练的。这样练出来的才叫功夫。”

袁氏嗔了一眼:“功夫,功夫,你眼里就只有功夫。练成了又有什么用处?是可以吃啊,还是可以穿?你去看看米缸里还有多少米?正经事不知道做,天天在这胡闹。”

鬼脚猴马上道:“师父,这个季度的束修也该交了,明天我就找爹寻些银子来。”

肥猪康也道:“哦,我明天扛半只肥猪过来,这八仙桌我晚上过来——赔。”肥猪康本来是想说修的,看了看满地碎木头,知道已经修不了了,暗暗有些懊恼。这桌子是不错的鸡翅木做成,并不便宜。家里本也不赞成他过来练这劳什子功夫,肥猪康想到回去挨骂是难免的了,于是有些求救似地望了望师父。

林山石抬头看了看天上,本来都没想到这一点。婆姨一出来,就觉得这桌子本来就该徒弟赔,你挨你母亲的骂,总比我挨婆姨的骂好——但这话却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袁氏看了看木头痴,又看了看厨房的米缸。鬼脚猴推了推木头痴,木头痴马上跪下道:“师母,我家里没有钱。先欠着,等我练成了白鹤拳,就去闽远镖局走镖。到那时,全部还过来孝敬师父师母。”

林山石看了看老婆,一脚踢在木头的背上,当然没有用什么力气,大声叫道:“师父的白鹤拳,那都是大风刮来的吧?”一边说,一边捶着徒弟。

袁氏道:“行了。别演戏了,木头痴。你不用交银子了,我只是看不惯你这么穷还跑来练这不关营生的东西。你娘的病好了些了吧。我厨房还有点龙眼干,等会拿去给你娘,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肺痨了。你以后少来练点拳,多去卖点苦力。也让你娘能好好治病是不?对了,你来练武图什么呢?”

木头痴道:“我……我……我就是喜欢。”

袁氏道:“真跟你师父一样一个武疯子!丹逸练功我不反对,穷文富武,是至古以来的规矩,你花这么多时间练这没用的东西就有些丧志了。对了,丹逸那孩子呢?”说道闾丘丹逸时,袁氏语气也柔和了很多:“要是我家那个疯丫头能有丹逸一半沉稳,我也就放心了。一个女孩子……”袁氏看了看一院子的武夫,觉得在他们面前说自己的女儿不怎么好,也就叹了口气停住了。

肥猪康道:“哦,四师弟去广州府考举人了。只怕还得两个月才回漳州。”

袁氏点点头,拿着衣服往河边走去。师母一走,空气顿时轻盈起来。四师徒马上跃上了梅花桩一遍一遍喂起招来。突然房屋楼上窗户被整扇卸开,一个明眸善睐的女孩子大剌剌地横坐在窗沿上,吃起青枣,咯咯地笑着。肥猪康往上面望了一眼,这姑娘梳着灵蛇髻,一张瓜子脸,两汪杏儿眼,谈不上多明艳却说不出的玲珑。她一袭碧玉罗裙,不着罗袜,白嫩嫩的两只脚在空中飘荡。肥猪康知道这是师父的闺女,自己的小师妹,师父唤她做希娣,宠得无法无天。好在她年纪还不算大,否则一个姑娘家家,就这样裸着双脚,还不羞死?话说回来,师妹其实也不算小了,十四还是十五了吧,这样好像也不太对吧。肥猪康不敢多看,回头继续打起拳来。鬼脚猴徐精则偷偷地望着小师妹的裸足,发了一阵子呆。

希娣娇盈盈地叫道:“闷死我了。爹爹!娘走了吧?哼,想锁住我。门上加三把锁又有什么用,难道我不会跳窗吗?我这‘白鹤绕竹’练得可好了。”说完轻飘飘地就从二楼飞了下来。

四师徒都不去理她,显然已经见怪不怪。林山石假装生气道:“希娣,胡闹。等你娘回来了,看见窗户被你卸了,还不卸你胳膊。”

女孩子笑道:“爹爹,等我娘回来了,我马上跳回去,把窗户修好就行了呗。我钉子锤子都准备好了,你当我像大师兄那么笨吗?跳个八仙桌都跳碎了,哈哈。”

肥猪康脸上讪讪的。论轻功,这个轻巧的小师妹还真比他强不少。林希娣见他脸红了,非常高兴地冲过去,一把拉开他的衣服,抓住他胸前的两块肥肉,揉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边揉边道:“白面粉,搓面团,蒸个馒头过灾荒。”

这个儿戏从师妹七岁玩到现在,以前也都不以为意。但现在突然觉得,师妹好像大了不少,肥猪康有些不好意思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略侧过一点身子,把衣服整了整。希娣怔了怔,人的长大也就一瞬之间,她也依稀觉得这样是不太好,脸也微微红了一下。旋即装哭道:“爹爹,肥猪康不让我搓面团。”鬼脚猴哈哈大笑,只觉得这小师妹好玩极了。

林山石抓了抓头发,柔声道:“胡闹,这么大的人了。真当自己永远是娃娃不成?永远有爹爹疼着不成?再过一两年都要嫁人了,你表姐也就大你几个月,都有身孕了。”希娣一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林山石摇了摇头,抱紧女儿,道:“也罢,也罢。你上梅花桩来,爹爹再教你几招,免得嫁出去受欺负。”

希娣马上破涕为笑,一个白鹤翻身飞上了梅花桩。林山石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女儿受欺负什么的绝无可能,她不欺负别人就阿弥陀佛了。但因为一直遗憾没有个儿子可以传下白鹤拳,也就每次都把她当成儿子教拳了。父亲认真地喂起手来。女儿悟性很高,也熟练地拆起招来,有时功力不够接不住爹爹时,居然就用一些稀奇古怪自创的招式弥补过来。林山石最见不得别人乱改少林拳法,若是徒弟们这样打出来,差一分一毫也免不了一顿臭骂。但是女儿打来的,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当成享受了。有时候还觉得女儿挺聪明,手势改动一些便有另一番滋味,当然心里还是道:改拳终不是练武的正道。

一炷香后,父女跳下梅花桩,鬼脚猴赶忙给师父冲满茶,转身对着希娣呵呵笑道:“妹子,你中秋时就吵着给自己取名字,取好了没有。”

林山石道:“胡闹。女孩子取什么名字,反正嫁人了就叫某家林氏不就行了?”

希娣道:“才不要了。什么希娣,希了这么久,也没希到一个弟弟。爹爹你就把我当儿子养算了,我不嫁人了。我可说了,在我成年之前,娘要是生不出小弟弟来给我玩,我就要找今同客栈阮先生要个名字去了。”

林山石急道:“谁说希不到弟弟。你别乱说,更别乱改,把这八字给改了——等你真及笄了的时候,你去叫阮先生赐个名吧——女孩子取什么名,让人笑话!”

希娣不去理爹爹,转身一招猴子偷桃,想抓住鬼脚猴的下面,鬼脚猴早有防备,轻松闪过,嬉笑道:“你又来这招?猴子的桃你也要抢吗?没天理了啊。”林山石一见女儿胡闹,强忍着笑,抓住了女儿的手,怎么也不松开了。

外边响起铃铛声,只听小巷里袁氏埋怨道:“谁在地上放了一排铃铛,差点摔跤了——希娣。”希娣闻声一翻手腕,一招“童子拜佛”甩开爹爹的手,轻轻一跃攀住窗户口,爬上了闺房。

林山石蹙着眉头叫了一声好,暗道:“这童子拜佛的用法没有教过给这丫头啊,她怎么就用它来反擒拿呢?不愧是我林家的血脉,甚是聪明。只是老天无眼,没有让她带个把儿。”

袁氏进门把盆子一放,冷着脸对肥猪康道:“你们都走吧。希娣呢?她去哪里了?”几个弟子一听,就知道小师妹又不知在外闯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祸,麻利地跑出门外。

袁氏冷着脸,道:“希娣你给我下来。”

希娣娇声道:“娘,我被锁住了,下不来。”

袁氏蹬蹬冲上楼,道:“你干了什么好事?”

希娣道:“没有啊,我好乖的,一直在家做女红。你看这孔雀开屏,就是女儿绣的。”袁氏一看,这哪是孔雀开屏,分明就是野鸡交尾。

袁氏哇哇大哭,拿着鸡毛掸子在空中虚晃,道:“娘的一辈子心血啊。你说,你还让不让娘顺心!”

林山石护住希娣道:“没什么大事就算了,希娣不擅长绣这玩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值得三天两头的骂人了。赶明天找个武林中人嫁了呗。没那么多讲究。”

袁氏一拳打在林山石的胳膊上:“呸,嫁给武夫有什么出息,你还想害两代人啊。你知道你把她教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你女儿干了什么?羞先人啊。”

林山石一听严重了,道:“她干什么了?”

希娣很无辜地托着腮帮,眼珠子轻轻一撇,道:“没有啊,爹爹,娘乱骂人。”

袁氏喘着气道:“你的裹脚布呢?啊?你的裹脚布去哪了?”

林山石一听明白了,帮腔道:“嗯,闺女,不是爹不疼你,不裹脚是不行的。这祖宗的规矩怎么都要守着。爹爹知道你怕痛,但再不裹,可就真没救了。以后一双大脚,哪个像样的人家还敢娶你。”

林希娣道:“我偏不,裹了脚好多功夫都不能练了。我这轻功就毁了。那鹤门的拳法不就失传了吗?”

袁氏指着林希娣道:“你也老是练拳、练拳,那是女孩子练的吗?你说,你把裹脚布扔去哪里了?”袁氏气得咳嗽了起来,半晌后望着林山石道:“她把……把自己的裹脚布全部挂在江东桥上了。”

林山石不拘小节之辈,也闻言一震。这漳州府大半宋末移民,多为中原冠冕之后,最是讲究礼法森严。一个女孩子家,把自己三寸金莲上的裹脚布挂在漳州府最繁华的古桥上?这也太惊世骇俗了。这传出去还要不要脸?

林山石变了脸色道:“有这事吗,希娣?”

林希娣道:“冬天太冷了。那大桥栏杆上石刻的小老虎也该冷了,我是给它披上些衣服。”

林山石猛地扬起了巴掌,希娣毫不畏惧,侧仰着头斜瞪着他,还翘起了嘴巴。林山石只好把手轻轻放下,对着袁氏焦急道:“那你收回来了没有啊?这丢林家的祖宗啊。”

袁氏道:“我哪里有脸啊,江东桥上围了大群的人,都是些无赖痞子,登徒浪子,议论着谁家的女人这么不要脸,还有人拿在鼻子前嗅了嗅。你说,你让我怎么敢去拿?怎么有脸拿?我还是死了吧,就一个女儿还教成这般模样。”

林希娣道:“什么叫登徒浪子?他们凭什么说我不要脸?”

林山石搂过发抖的妻子,气乐了,道:“好了,好了,女儿还没有明白事儿,我晚上去桥上收回来烧掉就是了。希娣也该乖乖听话了,等及笄后,就要许个婆家了。你也不小了,别每天舞刀弄剑的。”说完了之后,心里有些懊悔,也怪自己,一直把她当男孩看,传她这么多功夫,心都野了。

残月如灯,染得墙角腊梅似雪。

两人回到房间,袁氏刚吹了灯,林山石就把她压在身下,一番“卧虎功”后,袁氏道:“为什么总是怀不上孩子?要不你找个妾吧。”

林山石正迷迷糊糊,道:“好啊。”

袁氏闻言大嗔,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丈夫的腋下的小肉,只是轻轻一拧,就让林山石嗷嗷小叫。这一招揪小肉,虽然无门无派,是妇人寻常手段。但任你有千般功夫,万般手段,少林也好,武当也罢,通通无用武之地。袁氏道:“你想得美,想娶小妾,你买得起那么多醋吗?”

林山石道:“我哪敢啊。要不是想把这白鹤拳传下去,有没有儿子其实也没多大事。这天下姓林的多了,就我那村子里,六个叔伯也都有后人。只是这鹤宗本就是少林很小的拳种,传到我这一代只有我一人练全了。师父已老,传不下去罪孽就大了。”

“你就不想有个后——假话吧。”袁氏说完之后就偎在男人怀里,柔声道:“我的爷,你还是别找小妾了。这才过了多长的好日子啊。再说哪个女人像我对你这样实在啊,你那么穷的时候,我都跟着你。你老了还是要我照顾你的。你就吃得惯我做的五花肉滑——对了,咱爹叫你去做古一粮仓的总教头,你想得咋样了?”

林山石愣了愣道:“算了吧。少林高手给权贵看门护院,这事做不得。况且又是朝廷的粮仓,做个这样的差事,官不算官,吏不算吏的,还得迎来送去,给旗人点头哈腰,我大好男儿也做不来。”

袁氏嗔道:“你金贵。这可是十九两银子的俸禄啊,春秋两季按时发给。都跟县里的黄主簿差不多了。我爹可也是托了关系的。听说八卦拳周驼子、太极门陈爷都准备找关系领这差事。你真的不去?你不是还想再置五亩田地,接你师父过来养几天老?这多干几年,就不差银子了。”

林山石有些心动,就道:“十九两,真这么多?”

袁氏道:“那还有假?古一粮仓是朝廷在闽浙最大的粮仓了,驻守江南的绿营和镶蓝旗都靠这吃饭。那是朝廷直接派人管的,还能假了去了?”

林山石沉默了会,道:“师父说过,少林弟子不去看家护院。”

袁氏叹道:“随你吧。女人反正是嫁给猴子满山跑——怎么就怀不上了,要不你再加把劲?”

林山石叹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赶明儿去观音庙再拜拜。等有个儿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闺女练武了——这算什么事啊。”说完后,就懒懒地招招手,让妇人趴在了自己身上。

希娣在房里正觉无聊,就想找爹爹撒个娇,让爹爹跟娘求情不要裹脚,这真要裹上脚了,功夫废了不说,连下个闺楼都不行。刚走到门口,就看见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又还偏偏有动静,一时好奇加上自己胡闹惯了,就轻轻在窗前弄出一个窟窿,半眯着眼睛,想看看爹娘背着自己都在干些什么。遂望见爹压在娘的身上,觉得大为惊讶而且佩服,心想爹爹功夫已经够高了,居然半夜三更还在练卧虎功。可是看久了又觉得不对,娘又不会功夫,爹干嘛不跟我练偏要跟娘练?而且卧虎功是打熬腰部力气的基本功,也没听说过两个人叠起来摇啊摇的啊?娘还发出这么奇怪的叫声,难道白鹤拳还有内功心法?等到娘趴到爹爹身上时,希娣突然感觉自己被雷电击中了,朦朦胧胧地明白了好多,身子一阵战栗。希娣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手和脚突然就软了,心像掉进了冰窟里,身子却一阵滚烫。她认定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里。整晚都睡不着,闺房里的味道一夜间变得陌生起来。她把被子紧紧地夹在腿间,突然想到,如果闾丘丹逸也这样叠在自己身上,那该多么古怪啊……希娣横竖睡不着,在“小白”枕头上,烙烙饼一样翻滚了一阵子。起身找凉水时,终于想到爹爹说的那句话来——“等有个儿子,我就不再整天教闺女练武了。”顿时一身冷汗,心里没着没落,觉得自己整个儿就要没有了。

翌日,清晨,阴冷,风烟荡,雾霭沉沉。林山石接到师门的飞鸽传书,南少林鹤宗将于太姥山决出门内十大高手。参加比武者交三两银子食宿费。

袁氏推开窗道:“小时候听长工说过,麦怕清明连夜雨,稻怕寒露一朝霜。这么大的霜,只怕明年会有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