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羽二十许岁,高挺瘦削,予人铜皮铁骨的硬朗结实印象,言谈举止充满江湖味,像个走南闯北的混混远多于御卫军系中的副统领,肤黑齿白,骤看长相平凡,但笑起来时很好看,透出一种懒洋洋的洒脱,令人很容易生出好感。闲聊两句后道:“龙爷爱到哪里用早膳?听说龙爷自昨午到神都后,未曾吃过东西。”

龙鹰与他漫无目的地沿廊举步,遇上宫娥太监,无不向他们请安问候,鹰爷前鹰爷后的呼唤,忽然间“鹰爷”两字成了他的专号,也不知为何弄成这样子。累得龙鹰不住回礼,反而是令羽大模大样,视如不见,听而不闻。

龙鹰随口道:“有什么好地方?”

令羽欣然道:“可以留在宫苑吃御膳房弄出来的东西,却欠人气。鹰爷爱热闹吗?皇城内有四面楼,八方馆和皇城轩,任挑一间该不会后悔。”

龙鹰试探道:“到宫外去行吗?我尚未有游览洛阳城的机会。”

令羽若无其事地道:“当然可以,我早挑了几个身手似点样子的兄弟,鹰爷闯龙潭虎穴他们都可以奉陪。”

龙鹰大讶道:“真不用请示圣上?”

令羽低声道:“小将怎敢自作主张,圣上吩咐下来,鹰爷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纵然离开神都也不得阻拦。”

龙鹰大感错愕,不过定神一想,自己现在确不会开溜,因为在这里他仍看到一线生机希望,到外面去只要武曌来个公告天下,他势成公敌,那时做人还有啥乐趣。

令羽道:“小将立即备马,召集兄弟,奔马神都,人生快事也。”

龙鹰道:“可否坐艇子呢?”

令羽一拍额头,恍然道:“小将忘了鹰爷是要观光,游河是所有游人必做的事。来!我们到正宫门外的码头去。”

※※※

三艘快艇从上阳宫的码头开出,同行的八人,全体平民便服,个个年少气盛,一派好勇斗狠的恶少模样,对龙鹰态度尊敬,且是心悦诚服,显然他在丽绮阁露的那一手,震慑了他们。对武人来说,只有高手可赢得他们尊敬。

龙鹰坐在船头,纵目四顾,遥阔的洛河长风阵阵,在渐明的天色下,一边是壮观的皇城,一边是充盈生活气息人车渐多的里坊民居,不由心情开朗,大有离开囚笼的痛快,逍遥自在。

令羽坐在船中处,后面是划艇的御卫,望东滑去,把上阳宫抛在后方。

令羽提议道:“先游河,鹰爷饱览神都美景后,我们到最著名的董家酒楼用膳。找位子并不容易,幸好司礼监会为我们妥善安排。”

接着欣然道:“我们是叨鹰爷的光,方有机会去大吃大喝,账单当然由司库支付。”

快艇右转,进入支流,望南而行,整个天地像忽然改变了,虽是支流,仍非常宽阔,即使舟船往来频繁,水上交通仍保持畅通。

岸边遍植杨柳,沿岸是车水马龙的长街,其旁宅宇如林,行人如鲫,都城的热闹繁华,尽收眼帘。

快艇从一道支流转入另一支流,又多转两次后,龙鹰早眼花缭乱,不辨东西,亦深深享受其中乐趣。自小以来,他生活圈子狭窄,很多时只他一人留在圣帝府,荒谷的五年更不用说,现在忽然间多了这么多伙伴,置身处又是中土最繁盛的大都会,自然另有一番感受,真有点舍不得离开的滋味。

左方出现一片园林,隐见楼阁亭台,景色佳绝。

龙鹰问道:“谁的府第?”

划艇的御卫代道:“禀上鹰爷,那是花得起银两的人的府第,神都首屈一指的青楼芳华阁,老板聂芳华,曾是红极一时的名妓,后下嫁洛阳帮的老大,幸老大早死,让她可以重出青楼,否则今天便不会有个这么好的地方。”

令羽笑骂道:“小马听到青楼两字便兴奋,不过他光顾的只是比土窑子好上一点的地痞青楼。唉!这小子又爱闹事,前天因小事与黄河帮的人起冲突,累得我要出面为他摆平,真想揍他一顿,或调他去守正门楼,只恨这小子是我同乡,他父母又嘱咐我照顾他。”

龙鹰心中一阵温暖,宫城之外一切都不同了,身边所有人像变回自己,从森严的宫城规条中解放出来,有血有肉。

随口问道:“这样在宫外生事,朝廷不管吗?”

令羽肃容道:“我们神都五大军系,是飞骑御军、左右羽林军、左右禁卫军、城备军和外驻军,均奉有‘不得扰民’的军令,谁敢触犯天条,轻则革职,重则斩首。至于江湖的事,却可由我们私下以江湖手段解决。”

龙鹰开始明白武曌的天下何故如此稳如盘石,因为她确是爱民的皇帝,对她不由增添三分好感。只要任何人到洛阳走上一回,也得承认武曌将天下管治得井井有条,政绩斐显。民间和朝廷形成强烈的对比,宫内人人自危,百姓则安居乐业,这是个怎么样的国度。

令羽见他沉吟不语,还以为他心悬芳华阁,抱歉道:“芳华阁小将实在爱莫能助,因为没法也不敢向司库那班管钱管到滴水不漏的大人们申请。”

龙鹰本来没这个想法,闻言心中一动,想起可向胖公公借银两,微笑道:“或许我有办法。”

小马大喜道:“全赖鹰爷提携,想不到我终于盼到这一天。”

天津桥在望,三艇缓缓靠往码头,众人表演似的跃往岸上,令羽给手下扯到一旁密谈,龙鹰意识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果然令羽回来后,与他登上长街时凑近耳语道:“我们的兄弟发觉有内供奉的人在宫门外盯梢,目标显然是鹰爷,还跟了我们好一阵子,说不定待会有好戏开锣。”

龙鹰见他神态轻松,暗赞他不愧御军的二号人物,禁得起风浪,问道:“内供奉是什么家伙?”

令羽带点不屑地道:“内供奉就是圣上的‘后宫佳男’,集仙殿是他们的地盘,为首者张易之、张昌宗两昆仲,最得圣上宠幸,气焰日张,在宫内一向横行霸道,只是仍未够胆碰我们飞骑御军。据闻他们对鹰爷得圣上悉心款待非常仇视,所以借故闹事绝不稀奇。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如果今天敢来惹我们,肯定有强手助阵。鹰爷若怕麻烦,我们可立即折返上阳宫。”

龙鹰为之毛骨悚然,想不到自己竟被男宠们视为对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淡淡道:“副统领怕惹麻烦吗?”

令羽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笑道:“小将今天排的阵容,正是为应付硬仗,最妙是承旨办事,闹得如何大仍不成问题,一切看鹰爷。”

龙鹰想到催魔,豪情奋起道:“我们先医好肚子再说。”

谈笑中,众人横过长街,朝高挂“董家酒楼”的宏伟建筑物走去。

※※※

洛阳最兴旺的区域,全集中到洛水两岸,统称洛河区。

洛水等若洛阳的“心脉”,大小码头无数,具规模者首推洛河码头和新潭码头,只后者可泊逾千艘商船,令洛河区成为全国最兴旺的货物集散地。朝廷于此设有司表税关市,武曌锐意革新促进,减低关税,简化手续,刺激商贸至空前活跃。

故此洛河区成了商旅云集之地,客栈、酒楼、行馆、银号、骡马行鳞次栉比,将洛水南北两市经天津桥联成一气,成为洛阳“昼夜喧呼、灯火不绝”的不夜天。次一级的街道上青楼林立,只大小押店足有六十多间,盛况空前。

大周皇朝上承太宗政策,颁行赌禁,故洛阳只有私窝没有明堂,好此道者赌瘾起时只好偷偷到私窝去碰运气。武曌对此只眼开只眼闭,因知自古以来,一嫖一赌两大玩意,总是屡禁不绝。

洛阳也是八方土产、四海奇珍的交易场。来自国外的绫罗、人参、牛黄、鹿皮、犀牛角等,只有在这里方可卖得好价钱。

洛阳另一特色是多重楼,董家酒楼便是格局宏大的三重楼,经多番扩充改建后,古色古香,典雅宜人,大得诗人骚客的垂青。而由于少帅寇仲和徐子陵曾多次光顾,故江湖中人也视此为必到之地。从早到晚,座无虚席,没点办法的人,休想可不经轮候随便找到位子。

他们由宫内司礼监出面,董家酒楼当然给足面子,尤其知招呼的是武曌视之为国宾的贵客,不敢怠慢,安排他们去没点资格休想踏足、只设厢房的第三层楼。

令羽见厢房可俯瞰天津桥美景,大感满意,招呼龙鹰坐到景观最佳的位置,司礼为他们点的菜肴已流水般奉上。

先来的是两大碟堆得像小山般热气腾升的馒头,接着小吃美点,瞬间摆满桌面,众人放开一切,大吃大喝。

敲门声起。

众人你眼望我眼,都猜不到谁人如此不识相,于这时候来骚扰他们。

令羽正要命人去开门,一个故意弄得有点娘娘腔的声音以极尽谀媚的夸张语调道:“龙鹰壮士呵!我们星津佛堂由小佛爷到洗洗抹抹的下人,都对壮士非常仰慕,尤其壮士你在左拥右抱下仍能以小杯子挡箭那一手,更是有声有色,弄得我们男的无不想一睹尊容,女的却是心如鹿撞。现在我们小佛爷在二楼筵开一席,恭候大驾,盼望壮士移驾一聚,大家交个朋友。”

房内人人勃然大怒,这番话摆明是冷嘲热讽,暗讥龙鹰是武曌男宠,故称他为壮士,又暗指以杯挡箭夸大失实,而愈说愈不堪,配合那种讨厌的语调,确极尽侮辱之能事。

令羽沉声道:“不论你是谁,再听到你一句话,保证你后悔做人。”

龙鹰心中大讶,令羽怎忍得下这口气,旋又想到令羽该是对什么小佛爷颇有顾忌。但他却没有任何顾虑,还对有人送上门来求之不得,现在他是魔种已结,只欠催魔。哈哈一笑道:“你的什么小佛爷若想见龙某,就滚上来见老子,龙某立即交朋友给他看。”

足音远去,果然不敢哼半声。

御卫小曾冷笑道:“兔嵬子就是兔嵬子!”

另一御卫小贾愤然道:“管他小佛爷三头六臂,这么欺上门来,头子呵!我们怎能没点表示?”

令羽喝骂道:“你们懂什么?有勇无谋,像鹰爷便智勇兼备,现在他们上来又不是,不上来更不是,这叫主动尽在我手,明白吗?”

龙鹰欣然道:“我有个不情之请,待会他们送上门来时,由我一个收拾他们。”

众人齐声反对,群情汹涌。

令羽怕他弄不清楚情况,道:“这个小佛爷在神都有点名堂。师父是僧王法明四大法驾弟子之一的羊舌冷。他本身颇有家底,在星津桥附近开了所佛堂,修的是欢喜禅,与张氏兄弟过从甚密,更怕来惹事者中杂了张氏兄弟的手下,否则明知我们人强马壮,岂敢公然挑衅?”

龙鹰仍想说服他,小马双目放光地瞪着窗外的天津桥,忘情嚷道:“我的小魔女来哩!”

再没人有兴趣去理什么大佛爷小佛爷,包括令羽在内,个个争先恐后拥到厢房内的两扇槅窗,往下望去。

龙鹰好奇心大起,透窗外望。

七、八骑出现天津桥上,催马疾驰,逢车过车地朝酒楼的方向奔来。带头的一骑是个彩衣少女,长得俏秀无伦,夺人心魄。其他追在她马后的,是六、七个一看便知是权贵子弟的年轻俊彦,怒马鲜衣,意兴飞扬,众星拱月般转眼随小魔女消失在下方视线之外。

众人返回座位,仍是情绪高涨。

令羽笑道:“鹰爷勿要怪我们,这小娇娘确可迷死人,是国老狄仁杰的么女,艳压全城,最爱找人比武,真败在她手上的人为数不少,但假败的肯定更多。”

小马双手抱胸,装出心迷神醉的夸张表情,梦呓般道:“若能与她真个销魂,我甘愿减寿十年。”

另一人笑道:“减一百年也不行。”

足音传入耳内,其中一人足音特重,以掩盖其他十多人的脚步声。龙鹰微笑道:“小佛爷来哩!”

令羽惊异地瞥他一眼,因直至这刻才听到足音,道:“引他们进来,不要闯出门外。”

众御卫点头答应,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反是龙鹰有少许紧张,因为这是他首次主动出击。魔种绝不可以用任何武功或心法去形容,而是超乎任何武功的奇异力量和灵觉天机。没有招式,没有成法,不囿限于任何武器的运用。

据向雨田所说,只有把自己投身于生死立判的险境,不论单打独斗,又或以寡敌众,始能晋入魔种的境界,你的武器不单是本身的力量,而是整个的环境。那是人魔合一的战术,在不断的战斗下,魔种一点一滴地释放出来,当魔种被催发至淋漓尽致,催魔成魔,那时人和魔种将无分彼我,谓之小成。

来人伫立门外,其他人散往两旁。

令羽打个手势,众卫纷纷起立,散往厢房各战略位置,准备如敌人杀入厢房,来个迎头痛击,能当上武曌御卫者,个个经千挑万选、身经百战,训练有素,这种江湖硬仗,根本不放在心上。

只余龙鹰和令羽安坐原位。

一阵长笑声在门外响起,然后笑声倏止,重归寂静,仿似外面的人忽然消失了。

龙鹰虽仍看不到敌人,但对敌况却是了如指掌,无有遗漏。全身经脉气劲澎湃,不宣泄出来,会比大战连场更辛苦。此际他心中再无丝毫顾虑,还兴致勃勃的希望能弄清楚现在的他厉害至何等程度。

一个铿锵含劲的声音在门外不屑地道:“诸位御卫大哥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小佛爷只是慕名而来,向龙小弟请安问好,看他如何和我交朋友吧!”

厢房门终于打开。

一个身穿黄色袈裟,年轻英俊的和尚立在门外,双手合十,双目邪光闪烁,看都不看令羽,只狠盯龙鹰。

龙鹰哑言笑道:“我交朋友的方式,假和尚你恐怕消受不起。”

话刚说完,他像一溜烟般离桌欺到小佛爷身前,在他旁边的令羽也看不到他如何完成离椅、起立等连串动作。

小佛爷脸色微变,他恁是了得,往旁闪开,龙鹰想也不想地闯出门外。

令羽等大叫不好时,门外廊道的激战早全面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