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仍旧是一片荒凉之地。

赵全与李自馨没有食言,相思去借牛的时候,他们赶回了本来的居住地,带来了五百三十七口人。这几乎是一个中型村落的人口,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他们的家什,扶老携幼,一齐来到了荒城。他们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纺车、器皿,惹得荒城百姓全都来瞧稀罕,摸摸这个,瞧瞧那个,啧啧称奇。

赵全与李自馨虽然在蒙古居住多年,却仍保留了耕读之习。他们一安顿下来,便由各人教授荒城百姓各种工具的使用,准备垦荒、种田。

相思领着三千头牛来到荒城后,她受到了荒城百姓热烈的欢迎。他们激动地扑在相思面前,喃喃不休地歌颂她。只要有她在,荒城就会有米,有牛。他们所希冀的与需要的一切,都会有。

她,就是他们的莲花天女,必将引领荒城走向富足、自由。

没有人留意到相思眉间的那一抹淡淡闲愁。

花海之中,那个渐渐远去的青色背影,成为她心底的一缕苦涩。

那本是她期盼的重逢,但却在遇到的一刹那,碎裂成永远的诀别。

他轻轻推开她,在她哽咽的刹那。

她为何会哽咽?那个理由又为何不能说出呢?

她脑海中闪过那尊苍白的神明,他那明如玉的眼眸中似乎含着深远的忧愁,永远望着未知的前方。她跪在他面前,感受到他的双手护住自己,淡淡的衣袖外,是挥舞的刀兵、淋漓的鲜血。

她跪在战鼓响彻的军营中,看着他,满身浴血,轻轻拖起那枚带血的雕翎。

她跪在阴沉的地宫中,看着他,身着神明的盛装,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

她跪在玉阶垂下的祭台前,看着他,用梵天恍惚的悲悯刺破胸膛。

相思的心忍不住一阵绞痛。她欠他太多、太多了。这片草原上发生的一切,让他备受折磨。而这一切都根源,都是她。

而今,他仍在受着折磨,而她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求天下无敌的卓王孙去救他。

她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个请求呢?

重劫虽然可怕,但她相信,卓王孙一定能胜的,若是卓王孙出手,一定能救他出来。

她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个请求呢?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一刻哽咽?

难道……

她用力摇了摇头,拒绝想下去。她是上弦月主,她终生都属于华音阁,也属于他,那一抹水红色的衣衫,决不能沾染别的颜色。

烟雨江上的那一凝眸,她的一生已经注定。那青色的人影,是她一生的归属。

但为什么,祈盼已久的重逢,却成为离别?为什么她伫立在漫天飞花中,就这样看着青色的背影离去?

就这样留下来,留在无边的寂寞里。那一片惝恍的花海,便是他与她再也无法跨越的汪洋。

当他离开她时,不顾花开花谢。

相思怅然叹了口长气,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该留下来么?

她习惯了呆在他身边,仰望他的威严,享受他给予的庇护,但若是如此,这座荒城将化为劫灰,那袭清明如月的白衣也将坠入永劫。

他为她走入红尘,白衣尽染,不惜承受天人五衰,她又怎能舍他而去?

然而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武功全无,寡计少谋,百工不精,五谷不分。数月的挣扎,几乎让她心力交瘁,如今,和他的离别更是让她心意烦乱,她感到自己已无法再为荒城做任何努力了。

离开这里,不是正好么?

要离开么?

追上那青色的人影,她将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也许,她可以向他坦呈这一切,求他把杨逸之救出来。

他会的,他们不是朋友么?

毕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会原谅她,也原谅杨逸之的,不是么?

那么,她在惧怕什么、犹豫什么呢?

“你所有的疑惑,我替你毁灭。”一想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寒芒,相思的心不禁一阵刺痛,深深低下了头。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在想什么?”

相思猛然抬头,格日勒冲她甜甜地笑着。

格日勒就是那个跟她一起骑着毛驴进荒城的女孩的名字。她已在城中安顿下来了,非常喜欢赖在相思身边。相思去借米的时候没有带她,还让她哭了好一阵子。

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相思。

相思急忙站起,笑道:“没、没想什么。我只是倦了,想休息一会儿。”

格日勒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姐姐要离开我们么?”

相思大吃一惊,急忙辩解道:“怎么会?我不会离开你们的,不会的!”

格日勒松了口气,扑倒在相思怀里,道:“姐姐要是离开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相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心中的惶惑在少女的依恋之前慢慢消解。

她想起了自己在大青山前立下的誓言,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我答应过,要和你们一起,把这座城池建立为富饶、自由之城。”

她轻轻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流下,却又立即悄悄拭去了。

是的,她不能离开,她若是离开了,这些曾揭竿而起、为她浴血战斗的百姓们,都会成为重劫的祭品。

她是荒城的莲花天女,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与信仰。于是她不能离开,只能守护。

不管她的肩头是多么柔弱。

赵全与李自馨匆匆走了过来,见到相思抱拳行礼,道:

“实在辛苦公主了。有这三千头牛,这场赌约咱们赢定了!”

相思还礼,与两人落座。格日勒懂事地跑走了。

赵全道:“眼下有两件大事,需要秉知公主。由于咱们时间紧迫,事情能同时开展便同时开展。一件是垦荒种田,一件是去北面月支滩驯捕野马。咱家长于畜牧,便去捕马,李兄弟长于农业,便去垦荒。草原捕马好玩的紧,公主不妨跟咱家去看看,也散散心。”

相思沉吟,垦荒种田之事,实在插不上手。便笑道:“也好,就怕我帮不上忙,反而误事。”

格日勒冲了进来:“姐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她这一打岔,相思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笑道:“哪里都少不了你这小顽皮。”

于是赵全点齐人马,带好器具,领着一行人往北方走去。除了相思与格日勒外,队伍中都是追随赵全多年的好手,个个修得一身好功夫,都是经验老到的猎手。他们不用赵全吩咐,就带起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十几日的干粮、清水,猎具等物,用马匹驮好。他们请相思、格日勒坐在马上,撒开大步,赶着马匹前行。

相思有些过意不去,但荒城中并没有那么多马匹。若是下来走路,怕拖累了队伍速度。何况赵全也必定不肯,只好乘马前行。

五月的草原最为美丽,厚厚的草宛如华丽织就的羊毛地毯,一直绵延到天之尽头。马蹄敲在草上,发出柔和的声响,就像是行走在柔软的琴弦上。天气极为晴阔,风从远处吹来,微带了点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五颜六色的小花一簇簇盛开在草原上,风吹过它们时,连绵起伏,就像是腰肢绵软的少女,在锦帐绣毟上扶摇起舞。牧歌远远传来,跟舞姿隐隐相合,仿佛一辈子这样走下去,都不会疲倦。

草原的天气极为晴朗,鹰鹘在极高极远的天上盘旋着,不时发出一声长唳。赵全怕相思跟格日勒感到厌烦,一路子说些围猎的趣事来听。他在蒙古居住多年,牧猎捉杀无一不精,说的格日勒大感兴趣。

一直走了五日多,众人就觉空气中的湿气重了起来。转过一座小小的山坡,眼前现出一座湖泊来。

那是一座并不太大的湖泊,呈月牙形,柔和地弯在草原上。长草漫漫,就像是碧色的天空,将它笼在怀里。一条并不算大的河流将流水注入湖中,湖与河都极为安静,就像是两位低声相语的少女。

月牙弯起的地方,是水草最为丰美的部分。一大群野马正逍遥之极的在里面游憩着。他们吃着丰美的嫩草,不时跑到湖边饮几口水,然后欢乐地打几声响鼻。它们浑身都是枣红色,没有半丝杂毛,宛如一朵朵红色的大花,在草原上盛开。三五成群,无忧无虑地在这片世外桃源中生存,就像是天上的白云一样。

相思心中升起一丝惋惜,捉住它们,将它们带回荒城去,永远离开栖息之地,是对的么?她会不会太自私?

但荒城需要它们。

相思轻轻摇了摇头,将纷扰的思绪摈净。

赵全悄悄道:“这些野马机警无比,长于奔跑,比最优良的战马还要厉害。我们万万不可惊动它们。”

他率领马队退了回去,他们在山坡脚下驻扎,赵全拿出粮食、清水来分给大家,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默不作声地吃喝着。

格日勒悄悄道:“赵大叔,你要捉住了这些马,可要分一匹给我。”

赵全微笑道:“那个自然。”

他们一直等着太阳落山,天边的红霞将草原染上一层流苏,然后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幽青,在空中浮荡着,终于,一切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来临。

一轮冰月自东天出现,将大地照得一片通亮。

月光下的草原是那么神圣、空寂,风过时,青草发出梦呓般的轻响,天上的星星轻轻眨眼,仿佛在与天上的神灵私语一般。

赵全请相思与格日勒立在山坡上观看,他与其他的人将马背上的器械卸下来。最主要的是一条极长极粗的绳索,赵全用毡布将马脚包住,马嘴上带上嚼口,防止马匹乱叫乱踢,惊动野马群。他赶着马,拖着绳索,走下了山坡。绳索被马拖着,从月支滩月牙的一个尖,向另一个尖走去。

那些野马想不到有人在算计它们。它们像往常一样,吃饱喝足了,就站在月支滩月牙的那一弯里,静静地睡去。

赵全悄悄地赶着马,将绳索联通月支滩的两只月牙。那些野马就全都被锁在了绳索与月支滩形成的包围圈里。赵全跟他那些手下将绳索绑在马身上,隔不远就有一匹,然后,掏出油瓶,将油淋在绳索上。再将一串串的铃铛绑在马身上。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赵全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打着火石,扔到绳索上。只听轰的一声响,那根粗壮的绳索立即烧成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马匹们骤然受惊,立时一阵悲嘶,拼命地向月支滩跑去。

挂在它们身上的铃铛一阵大响,发出一串串凄厉的声音。野马立时被惊起,眼前火光蔽天,仿佛一条大火龙带着巨响向它们冲了过来。这些野马受了极大的惊吓,本能地向月支滩湖发足狂奔。

这弯静静的湖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湖水渗入地下,形成极深的淤泥,马群一旦陷进去,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无法再挣扎。这就是赵全猎马的计划。

此时,眼见这计划已经得逞,受惊的野马群倏忽之间,已奔到了湖边。赵全大喜,招呼手下准备器具,开始捕马。

猛然,就听湖边响起一声“希律律”的高亢马嘶声,那些惊慌失措的野马群就像听到命令一般,慌乱奔跑的去势立即缓了下来。赵全诧异之极,就见野马群一阵涌动,旋风一样搅舞着,猛然,化作一道洪流,向他猛冲了过来。

赵全大吃一惊,他辛苦筹划的猎马计划,在即将成功的前一瞬间,功败垂成。他激怒之极,就见一匹胭脂红色的野马,宛如旋风般冲到了火龙之前。那马又是一声希律律的长嘶,猛然跃了起来,宛如一道赤红旋风,竟从火龙上一跃而过,飙射向赵全!

它身后,野马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跟着它朝前怒冲。在这匹马的带领下,它们已不再恐惧、慌乱,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一冲而过!

赵全一声大吼,身子猛然拔起,向胭脂红马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匹马坏了他的大事!

是赵全点齐人马,带好器具,领着一行人往北方走去。除了相思与格日勒外,队伍中都是追随赵全多年的好手,个个修得一身好功夫,都是经验老到的猎手。他们不用赵全吩咐,就带起了要用的东西,准备好了十几日的干粮、清水,猎具等物,用马匹驮好。他们请相思、格日勒坐在马上,撒开大步,赶着马匹前行。

相思有些过意不去,但荒城中并没有那么多马匹。若是下来走路,怕拖累了队伍速度。何况赵全也必定不肯,只好乘马前行。

五月的草原最为美丽,厚厚的草宛如华丽织就的羊毛地毯,一直绵延到天之尽头。马蹄敲在草上,发出柔和的声响,就像是行走在柔软的琴弦上。天气极为晴阔,风从远处吹来,微带了点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五颜六色的小花一簇簇盛开在草原上,风吹过它们时,连绵起伏,就像是腰肢绵软的少女,在锦帐绣毟上扶摇起舞。牧歌远远传来,跟舞姿隐隐相合,仿佛一辈子这样走下去,都不会疲倦。

草原的天气极为晴朗,鹰鹘在极高极远的天上盘旋着,不时发出一声长唳。赵全怕相思跟格日勒感到厌烦,一路子说些围猎的趣事来听。他在蒙古居住多年,牧猎捉杀无一不精,说的格日勒大感兴趣。

一直走了五日多,众人就觉空气中的湿气重了起来。转过一座小小的山坡,眼前现出一座湖泊来。

那是一座并不太大的湖泊,呈月牙形,柔和地弯在草原上。长草漫漫,就像是碧色的天空,将它笼在怀里。一条并不算大的河流将流水注入湖中,湖与河都极为安静,就像是两位低声相语的少女。

月牙弯起的地方,是水草最为丰美的部分。一大群野马正逍遥之极的在里面游憩着。他们吃着丰美的嫩草,不时跑到湖边饮几口水,然后欢乐地打几声响鼻。它们浑身都是枣红色,没有半丝杂毛,宛如一朵朵红色的大花,在草原上盛开。三五成群,无忧无虑地在这片世外桃源中生存,就像是天上的白云一样。

相思心中升起一丝惋惜,捉住它们,将它们带回荒城去,永远离开栖息之地,是对的么?她会不会太自私?

但荒城需要它们。

相思轻轻摇了摇头,将纷扰的思绪摈净。

赵全悄悄道:“这些野马机警无比,长于奔跑,比最优良的战马还要厉害。我们万万不可惊动它们。”

他率领马队退了回去,他们在山坡脚下驻扎,赵全拿出粮食、清水来分给大家,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默不作声地吃喝着。

格日勒悄悄道:“赵大叔,你要捉住了这些马,可要分一匹给我。”

赵全微笑道:“那个自然。”

他们一直等着太阳落山,天边的红霞将草原染上一层流苏,然后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幽青,在空中浮荡着,终于,一切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来临。

一轮冰月自东天出现,将大地照得一片通亮。

月光下的草原是那么神圣、空寂,风过时,青草发出梦呓般的轻响,天上的星星轻轻眨眼,仿佛在与天上的神灵私语一般。

赵全请相思与格日勒立在山坡上观看,他与其他的人将马背上的器械卸下来。最主要的是一条极长极粗的绳索,赵全用毡布将马脚包住,马嘴上带上嚼口,防止马匹乱叫乱踢,惊动野马群。他赶着马,拖着绳索,走下了山坡。绳索被马拖着,从月支滩月牙的一个尖,向另一个尖走去。

那些野马想不到有人在算计它们。它们像往常一样,吃饱喝足了,就站在月支滩月牙的那一弯里,静静地睡去。

赵全悄悄地赶着马,将绳索联通月支滩的两只月牙。那些野马就全都被锁在了绳索与月支滩形成的包围圈里。赵全跟他那些手下将绳索绑在马身上,隔不远就有一匹,然后,掏出油瓶,将油淋在绳索上。再将一串串的铃铛绑在马身上。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赵全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打着火石,扔到绳索上。只听轰的一声响,那根粗壮的绳索立即烧成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马匹们骤然受惊,立时一阵悲嘶,拼命地向月支滩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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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弯静静的湖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湖水渗入地下,形成极深的淤泥,马群一旦陷进去,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无法再挣扎。这就是赵全猎马的计划。

此时,眼见这计划已经得逞,受惊的野马群倏忽之间,已奔到了湖边。赵全大喜,招呼手下准备器具,开始捕马。

猛然,就听湖边响起一声“希律律”的高亢马嘶声,那些惊慌失措的野马群就像听到命令一般,慌乱奔跑的去势立即缓了下来。赵全诧异之极,就见野马群一阵涌动,旋风一样搅舞着,猛然,化作一道洪流,向他猛冲了过来。

赵全大吃一惊,他辛苦筹划的猎马计划,在即将成功的前一瞬间,功败垂成。他激怒之极,就见一匹胭脂红色的野马,宛如旋风般冲到了火龙之前。那马又是一声希律律的长嘶,猛然跃了起来,宛如一道赤红旋风,竟从火龙上一跃而过,飙射向赵全!

它身后,野马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跟着它朝前怒冲。在这匹马的带领下,它们已不再恐惧、慌乱,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一冲而过!

赵全一声大吼,身子猛然拔起,向胭脂红马扑了过去。

赵全大吃一惊,他辛苦筹划的猎马计划,在即将成功的前一瞬间,功败垂成。他激怒之极,就见一匹胭脂红色的野马,宛如旋风般冲到了火龙之前。那马又是一声希律律的长嘶,猛然跃了起来,宛如一道赤红旋风,竟从火龙上一跃而过,飙射向赵全!

它身后,野马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跟着它朝前怒冲。在这匹马的带领下,它们已不再恐惧、慌乱,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一冲而过!

赵全一声大吼,身子猛然拔起,向胭脂红马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匹马坏了他的大事!

哪知那匹马奔起来就宛如风一般,赵全手指堪堪抓住了它的鬃毛,胭脂马一声长嘶,猛然加速,将赵全甩在身后。

赵全毕竟修为深湛,脚才一落地,立即脚尖一勾,准备来捕马的绳索立即被他勾起,凌空抽动,套住了胭脂马的脖子,用力一荡,身子宛如雄鹰般掠起,扑在了胭脂马的背上。

谁料那匹马实在神骏,骤然停步。它竟然说停就停,急剧奔行之中,身子宛如钉子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赵全猝不及防,身子刚坐稳马背,便被甩了出去,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胭脂马一声长啸,四蹄腾空,向赵全狠狠踩去。

赵全料不到这匹马竟会如此灵警,急忙运开地趟身法,躲了开去。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胭脂马已然甩开了颈间的绳索,化为一道红云,向前怒奔。刹那之间,已甩开了赵全三四丈!

身后万马奔腾,野马群追着胭脂马的踪迹,万蹄踏开夜色的寂静,宛如一道洪涛,在草原上狂奔。

声如雷动。

赵全一个鲤鱼打挺,身子飞舞而起,落在了最前一匹马身上。那马一声怒嘶,使劲摆动着,想将他甩下去。但它没有胭脂马那般骏捷,使了几次力,无法甩脱赵全,后面的马匹倒挤了上来。它也就不再管赵全,卯足力气向前狂奔。

远远看去,野马群如一条怒龙,掀起漫天烟尘,追着前面恍惚急奔的一枚红珠。

那匹胭脂马如踏流星,如此激烈的奔跑,竟然不带起半点尘土,恍如肋生双翼,贴地疾飞。赵全不由得暗暗赞叹。

他正想什么方法追上胭脂马,将它降伏,突然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胭脂马怒冲之处,赫然站着相思与格日勒!

而它之后,万马奔腾,也随之疾冲而来。这些野马凶蛮之极,这下急速冲过去,只怕会将她两人踏成肉泥!

赵全大惊,嘶喊着让两人躲开。相思与格日勒也骇然发现野马冲到了面前,但那匹胭脂马的来势实在太过迅速,宛如一道红色闪电般,才一发现,已飙射到了相思面前!

相思来不及细想,双袖倏然飞出,缠在了马脖上。她身无武功,只能借力打力,一手拉着格日勒飞舞而起,已落在了胭脂马身上。

马仰天一声清嘶,身子骤然顿住。

相思与格日勒猝不及防,立即如断线飞鸢般甩了出去。赵全对它这一招早有防备,双脚用力,身子凌空飞起,手中的绳索毒蛇般摔出,将相思、格日勒两人圈住,牢牢固定在胭脂马身上。

相思两人惊魂刚定,胭脂马又是一声清嘶,怒电般冲了出去。这次赵全自然不会再让它为所欲为,又是一道绳索飞去,缠住了它的脖子,双足用力一夹。他胯下的那匹马一声悲嘶,被他神力制住,奔跑之势慢了下来。

胭脂马如龙腾电掣,背上负了两个人,犹自奔行绝迹,但脖子上那根套索,被赵全紧紧勒着,不放它前行,相当于他这一人一马的重量,也全都坠在了胭脂马的身上。胭脂马虽然天生异种,但负着这么大的力量,终于有些不支,又奔行了十余里,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赵全大喊道:“公主!勒住它,让它奔回去!”

相思内力全失,几乎做不了什么。好在这匹胭脂马奔行虽然迅捷,但一点都不颠簸,倒也不觉得辛苦。这时听赵全大喊,双手抱住马脖,使劲往旁一扳。胭脂马已有些疲倦,去势不由得就打了个转,带着身后滚滚马群,划了个极大的圈,向月支滩奔了回去。

那些随从正在着急,见马群奔了回来,立即高兴得大声鼓噪了起来。相思驱遣着胭脂马,向湖水冲了过去。赵全见计谋已成功,手一抖,松开了绳索。

野马群跟随在胭脂马身后,噗通噗通跳进了水里。湖中淤泥立时将它们全都陷住。前面的马陷住,后面的马却一点都不犹豫、停留,仍然往里奔行。不一会儿,所有的马匹全都陷在污泥里,一动都不能动弹。

负着相思与格日勒的胭脂马,却四蹄踏波,宛如红云般飘过了湖水。失去赵全的钳制后,它的神骏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相思生怕它又跑了,急忙双袖用力,将它勒住。胭脂马许是累了,应声住步,停在湖岸上。一滴滴汗水落在湖水中,宛如淡淡的粉渍,煞是好看。

格日勒惊呼道:“姐姐,它受伤了。”

相思对这匹马极为爱惜,闻言一惊,低头看时,笑道:“傻孩子,这不是受伤了。这是它的汗。古人叫做汗血宝马,乃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异种。”

那匹马听她称赞它,希律律地又叫了一声,似是能听懂她的话。相思微微一笑,对它极为喜爱。回看湖面上,浅浅地生着些湖萍、水草,这匹胭脂马竟然凭着这些东西,只要稍有接力之处便能奔跑,穿过了湖面,心下不由极为惊讶。

天边月色清冷,格日勒忽然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肩膀,道:“姐姐,咱们回去吧。”

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是的,公主,跟我回去吧。”

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是的,公主,跟我回去吧。”

相思一惊,就见淡淡的月色下,一人身着黑衣,浮在不远处。微风吹来,他袍袖浮动,就如悬在空中一般。

格日勒忍不住一声惊呼,紧紧抓住相思的衣襟。

相思情知遇到了高手,强压住心中的恐惧,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一声冷笑:“我是谁不重要,公主离家太久,该回去了。”

他右手伸出,向相思抓了过去。一股冷寒的劲气扑面而来,相思骤然一惊,这个的武功强横之极,内力已隐然成型,在朦朦月色之下,化为一道紫雾,向相思涌了过来。身无武功的相思,又如何抵抗?

希律律一声嘶叫,胭脂马猛然跃起,恍如一道赤红闪电般,自那人头顶跃了过去。那人似是没想到胭脂马竟是如此神骏,一爪抓空,胭脂马已飙射纵出。那人武功当真了得,身子猛然一旋,飞舞而起,向胭脂马击下。

哪知胭脂马双腿用力,竟倏然向侧旁奔了过去。这下大出黑衣人预料,一爪又已落空,胭脂马已全力发足,向外奔出。

那人冷冷一笑,展开轻功,追了过去。他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岂能追不上一匹马?

哪知这匹马当真神非比凡品,那人连鼓几次真气,反而离胭脂马越来越远。正追之际,突然噗通一响,那人无影无踪。

原来胭脂马奔行一会之后,又施展开天赋异能,奔到了湖面上。那人全力追赶,没料到马居然会入水而不沉,于是脚才踏上水面,立即噗通一声落进了湖中。

那人一声狂吼,身子陡然拔了起来,全身湿淋淋地,向胭脂马扑了过去。他何时受过这等大辱?不将这匹恶马撕成碎片,哪里能消这口气!

他双臂一展,两道蒙蒙紫雾同时窜出,在空中交织成一道紫龙,电般吞吐,向相思怒轰而下!

就算这匹马再神骏,也绝挡不了他这雷霆一击!

这时,突然,一声悠悠长叹钻入了他的耳朵。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花,一朵梅花。

梅影凌乱,悠悠飘下。

他骤然一惊,掌力猛然消失。他定定地瞧着这朵梅花,一时忘记了该去搏杀相思。

噗通一声,他又跌入了湖水中。

胭脂马带着相思,已穿过湖面,与赵全等人会合。

黑衣人再度浮出水面,他望着相思远去的背影,忽然惆怅一笑:

“原来你也在此处。”

他的叹声在夜色中是那么寂寥。“此地再非我争雄之所。”

他袍袖挥舞,隐没在了月色中。

赵全等人隔湖见有人来袭,虽心急如焚,却无法救援,此刻绝地逢春,都是大喜,纷纷围过来慰问。

胭脂马负着相思、格日勒,竟没有逃走的意思。

赵全笑道:“公主,看来它认你为主了呢。”

格日勒道:“姐姐,它救驾有功,你该封它个侯才是。”

相思抚摸着马背,也甚是高兴,笑道:“你说该封它什么侯?”

格日勒道:“你看它满身胭脂渍,不如封它为胭脂侯吧,小名就叫胭脂。”

胭脂马一声长嘶,似是深表赞同。

众人一齐大笑。

众人燃起篝火,在湖边坐了一夜,黎明姗姗而来。

野马们在淤泥中跳荡了一夜,早就疲乏了,趴在湖水中一动不动。胭脂围着相思清嘶着,它们也就不再怎么挣扎。赵全他们拉着绳索,拴在它们脖子上,将它们拉了出来。它们几乎一动不动,任由人摆布。这时带来的绳索就派上用场了,所有的马匹就被绑在了一起,形成长长的一列。这些绳索粗如儿臂,混合着毡毛织成,坚韧无比。野马虽然劲大,却也无法挣脱。一直忙了一天,方才将所有的马匹拉出来。点了点数,足足五百三十二匹,远超事先估计。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昨晚的不愉快也都抛到了脑后。草草吃了些晚饭,就赶着马匹上路了。

由于有这么多马匹同行,赶路的脚程便慢了些。走了八九日,方才远远眺望到荒城。

相思不由得一阵惊喜。

荒城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废墟仍然是废墟,污秽仍然是污秽。

荒城一侧,一座新的城池已初具规模。这座新城跟原来的荒城几乎一样大小,但座落在丰州滩更平整之处。宽阔的街道两旁,赫然盖起了几十座青砖垒砌成的房屋,而更多的房屋正在建造着,不远处,几座砖窑正在冒着烟,几百名工人正从地上挖起泥浆,制成砖坯,由日光晒干后,再送到砖窑中,烧成坚固美观的青砖。这些砖又被陆续地送到打好的地基处,一座座房子很迅速地拔地而起。

那些房子高大、宽敞,虽然简朴,但足够温暖,能容纳一家人安适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比毡房更明亮而舒适的家,令草原上的居民们感到惊奇而欢喜。他们不顾疲倦地劳作着,在熟稔的工匠的指导下,建造出更多的房屋来。他们亲切地称它们为“板升”。

而在城外,大片的良田开垦出来了,小黑河的水被引了过来,浇灌着这些从未被种植过的处女地。荒城的居民们,笨拙地抽着一棵棵稻秧,在田里插着。他们互相善意地嘲笑着,却又积极地学习着彼此的优点,将自己的手艺提高一点、再提高一点。

恍惚之间,相思似乎回到了江南水乡。明如镜面的稻田上,带着苇笠的农夫在劳作着,不时有白鹭缓缓飞过……

那是残存在她心底的思念,总是伴着那一抹青色的愁。

恍惚间,却仿佛落在了此处,顿时令她泪眼朦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这座新城的,城里的人用欢呼与热泪迎接着着她,但她却不再迷茫。

她知道,她能够救他们。

这座城,一定能成为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人们爱她,不是因为她给他们带来了稻谷、房屋、牛羊……而是另一件让他们感念终身的东西。

信念。

只有她才拥有。

只有她能做到。

第十七章扫净烟尘归铁马

接下来是荒城难得的一段平安岁月。

没有喧嚣,没有战争,荒城中的百姓们都在赵全、李自馨的指导下,辛勤地劳作着。他们赶着牛,开垦出一片又一片的荒地,种下稻谷;他们放牧着马群,欣喜地迎接着第一匹诞育的小马驹;他们用坚实的青砖建造起一排又一排的板升……

他们的家园,逐渐殷实、美丽。连周围村落的人,都不由得被他们吸引,笨拙地学习着他们的一切。他们毫不吝惜地教给他们,并热情地邀请他们来荒城作客。

“荒城”,已成了新城与旧城共同的名字,他们希望这个名字能永远流传下去。

因为那是莲花天女的传说,值得代代传诵。

十多日之后,新城总共盖起了三百四十六座板升,开垦了一万一千七百四十二亩良田,尽数种上了稻谷。城中青瓦粼粼,城外稻苗扶疏,俨然中原富庶之地。而大批枣红马栖息在附近的牧场上,却是苍茫的草原风光。

多亏了相思借来的三千头耕牛,开垦才会如此顺利。草原广阔万里,拿犁垦开了晒晒,便是良田,丝毫不费功夫。

相思憔悴的脸上,终于浮起淡淡的笑容。

一封信摆在她面前。

信封上钤着一只眼眸的印记,苍白的,没有瞳仁的眼眸。

相思心一紧,她知道,这是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非天之族最后的王裔——重劫的标记。

她轻轻将信拆开。

“荏苒岁月,忽忽欲满。三月之期,今过其一。白铁为城,当贮碧血。非天之国,今将重生。蒲鞭画地,未足为诫。烂坷观局,岂复为梦。炙酒山崖,待君子之来也。”

相思阅罢,久久不语。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么?

现在的荒城,究竟能不能胜过白银之天连城,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重劫这封信,显然是要她去白银城观礼,目的无非是只有一个:羞辱她。

她静静地沉吟片刻,有了决断。她悄悄骑上胭脂,走出了荒城。

白银城离荒城并不算很远,就在祭台右侧,背倚着青山。这些日子相思一直在荒城中忙碌着,她对重劫始终怀有一份恐惧,下意识地避开了此处。此时胭脂越走越近,一座高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洁白的城,全都由最纯色的大理石砌就,上面镶饰着白银花纹。巍峨,雄壮,圣洁,坚固。高达七丈的城墙连绵十余里,化成一个平整的圆弧,将整座城都笼在其中。城的北侧靠着峻兀的岩崖,另三面,则是引流而来的大黑河,形成宽阔的护城河。巨大的眼眸符号涂在城墙上,令它如上古卧伏的巨人,沉静、深邃。

城中林立的,是刚修好的重重高楼,也全都由纯白的巨石垒砌,镶嵌着蛇与眼眸的纹饰。那是充满着异国情调的建筑,都有着尖尖的顶、细长的楼体,像是一柄柄长刃,规则地插在白银城中。

城中心大空阔中,一座白色的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洁白的塔身方圆几百丈,高耸几十丈,在最顶端收束成圆锥形的尖顶,支入了云幕中。不时有冲天的火光自高塔中冒出,化成浓重的黑云,结在高塔最顶端。

这座白玉高塔,就宛如联接魔天与凡境的通道,于沉沉漆黑之中,散发着秘魔般的妖异光芒。

遍城眼眸,宛如在此一刻醒来,冷冷凝视着相思。

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胭脂低低啸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连它这等神物,似是也不敢靠近这座非天魔都。

城门缓缓打开。

一骑白马出现,上面坐着个苍白的人影。白色的斗篷垂下来,将人与马全都罩住,呈现出死寂的颜色。

他向着相思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是恶魔的邀约。

相思默默无言,催促胭脂向前,在他带领下,进入城中。

这座城的宽广、宏伟,才真正地烙进她的内心。站在城门口,她甚至无法望到另一边的城墙。这座城的巨大,已经超出了她之想象,她骑在马上,站在这里,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

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在城中,那是建造声、锻铸声、练兵声、喝叱声。这座城池已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正在以惊人的高速运转着。一件件精良的铠甲,一柄柄锐利的武器,一个个娴熟的士兵,被迅速地制造出来,运往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座城也在完善着,构筑起一道道严密的防御攻势。

它正在缓慢地变成一位披坚执锐的巨人,一位专为战争而生的巨人。

二十万名奴隶,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着,将他们的生命浇注在这座城上面。凶残的监工挥舞着铁鞭,催促着他们。不时有人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他们是蒙古铁骑自征服之处掳掠来的俘虏,他们的一生,都将在这座城中短暂地度过。

他们的苦难,铸就这座城的辉煌。

相思默默地前行着,她的心揪得很紧。两人打马,慢慢地循着中央高塔的石阶而上。这座城渐渐化成一个剪影,深深烙在两人眼睛里。

白袍深处,是重劫闪耀的目光。他弥足骄傲,因为,他最终实现了非天之族的愿望,让三连城重新出现在大地上。

非天之族,将再不必忍受地底的黑暗,与北塞的苦寒,他们将乘着骏马,在神明与三连城的指引下,横扫整个大地,取回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而相思就是第一个见证者。

亦是第一颗被征服的心。

他伸出手,仿佛要拥抱眼前的辉煌,苍凉而恢弘的白色包围着他,他就像是一位骄傲的国王,扬起了双手:“你看到了什么?”

相思默默不语。

重劫琉璃般通透的双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功勋、荣耀,城池、土地,丝缎、粮米,富足、自由……我能看到它们,当非天之铁骑踏过大地的时候,这一切,都将属于我的族人!”

他骤然低头,盯住相思:

“看到了么?这就是我族代代苦行乞求的、梵天的祝福!”

战争,是祝福么?

功勋、荣耀。

城池、土地。

丝缎、粮米。

富足、自由。

都将会由战争取得么?

为什么她看到的却是苦难?

战争,是祝福么?

功勋、荣耀。

城池、土地。

丝缎、粮米。

富足、自由。

都将会由战争取得么?

为什么她看到的却是苦难?

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宏伟的城门打开,暴虐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出,像是一道黑色的血流,流过整个大地。烽火、杀戮将染满整个铠甲,所到之处,掳掠烧杀,千里赤地。餍足的士兵拖着疲乏的身体归来,满载战利品。庆功会上,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按照功劳的大小,每个人都封赏牛马、珠宝、官爵、妇女。

但他们的功勋何来?那烽烟燃烧的地方,会富足么?自由么?

丝缎,粮米。城池,土地。功勋,荣耀。

荣耀而恢弘。

但那被掠夺的、厮杀的、分离的、凌辱的,会富足么?自由么?

不。不是这样。

相思抬头,毫畏惧地望着重劫那残忍而愉悦的眸子,轻声道:

“那么,国师愿意移驾,去荒城看看么?”

重劫微微呆了呆,似乎没有料想到,相思会做这样的回答。

她不是应该恐惧,应该战栗,应该会跪下来为荒城百姓哀求么?有什么样的城,能够抵挡住这座三连城?

这个赌约已经有了结果,荒城无论成为怎样,都将不再有意义。

这座城池,将摧毁一切。

重劫眼中的那一丝惊讶,渐渐蜕变成揶揄。

“好。”

两人信马由缰,从白银城往荒城行去。重劫骤然勒住马缰。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那连绵粼粼的青色瓦房,是什么?那已长到一尺多高、整齐的禾苗,是什么?那遍地成群的枣红色马群,是什么?

一个月来,他为了白银连城的修建费尽了心血,甚至连去地心之城跪拜神明的次数也减到了最少,更不用说来荒城看一看了。在他眼中,荒城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能做到什么地步?

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就算房屋再多,禾苗、马群再足,也不过是注定的战利品而已。让他震惊的,是行走在这一切中的,那一个个人,以及他们脸上的笑容。

那是多么满足、欢喜的笑容啊,他们在青色的板升旁劳作着,在稻田中、蹊头上耕种着,他们在马群中、牛圈里经营着,他们不吝惜每一分力气,他们面容上写满了疲倦、汗水不住从脸上落下来浸湿了衣服,但他们的面容却安宁无比,他们劳作着,只因为他们欢喜。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人群,重劫并不陌生。他叫他们“贱民”。他们天生就是该劳作的,但只有鞭子,才能催促他们用尽力气。只要稍不注意,他们就会偷懒。他们习于疲倦,只懂得辱骂,肮脏、低俗,是财富的最廉价的象征。

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幸福地劳作着呢?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重劫从未见到过的。那表情灼进他的眼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刺痛。

因为,那表情是如此熟悉。

仿佛,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在经历苦行后,获得祝福时的微笑。

仿佛,那执掌一切命运的梵天,在降临时的寂静面容。

仿佛,当宇宙崩坏时,跳着坦达罗舞的湿婆天眼中的那抹光辉。

那是该写成传说、刻成壁画、流传成史诗的光荣;那是将会诞育万物的莲花的浮晕;那是一切心灵最后的归宿。

那是如此庄严宁静的象征,怎么会出现在这些贱民脸上?

那是对神的僭越!

重劫紧紧咬住嘴唇,齿间溅开一缕腥咸。

相思望着荒城的百姓,脸上满是幸福:“难道他们不够富足、自由么?我们何必需要战争?”

“住口!”重劫骤然出手,一鞭重重抽在两人间的虚空中。破碎的声响贯空而下,胭脂竟不能避开,被一鞭抽中,仰天发出一声悲嘶。相思惊惶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将它控住,就见重劫通透的眼眸宛如蛇一般狠狠盯住她。

“谁允许你给他们这些?”

“谁,允许的?”

他狂乱地挥舞着马鞭,将眼前的空气抽成无数碎片。

他肆意发泄着,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蓦然,他的动作顿住,呼吸慢慢平复。所有的暴躁凝固在他脸上,化成一丝残忍的冷笑:

“将这一切,全都抹去,如何?”

他优雅地向相思鞠了一躬,淡灰色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她,看尽她的惊恐。

他知道,方才白银城一行,她已经见识到了足够的恐惧,若是这些恐惧全都对着荒城打开,没有一兵一卒的荒城,是无法抵挡的。

而他,就是要开启这一切。

他缓缓伸手,苍白的两指间夹着一张唐卡。

“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曾经玩过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我忍不住想学习一下。”

轻轻一抖,唐卡落在相思面前。

马。

一寸多长的唐卡上用银线绣着一匹马。绣工不算精细,寥寥几笔,勾勒出奔马那矫健的身姿。

相思的秀眉微微蹙起,这意味着什么?

重劫面容恢复了平静,向相思挥手致意,驱马离开。

苍白的身影消失在城外,相思执着那张唐卡,迟迟无法领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将唐卡拿给赵全等人看,他们也都是大惑不解。赵全生恐重劫要对付野马群,不敢再放牧,将马群圈在城内,割了些干草喂养。

接下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越是平静,相思就越是担心。因为,重劫绝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他说过要对荒城出手,就一定会出手。而且不达目标,就绝不会罢休!

一日正午,相思正在同百姓们一起劳作,突然听得城北一片喧哗,有人大叫道:

“铁骑兵!铁骑兵!”

她心中一阵紧张,急忙向城外奔去。远远地,就见赵全面容凝重,双目死死地盯着远方。

正午的阳光灿烂之极,照着那青青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一杆旌旗。

国师重劫,亲手执着那杆旌旗,肃然不语,慢慢走过草原。他一直走到相思面前,无比敬畏地将旌旗插在草原大地上。

白色的旌旗,在风中微微飘扬,一枚巨大的眼眸在空中扯开。这是一只完整的眼眸,不再像原来那样,没有瞳仁。它就像是巨人怒睁的眼睛,向着天空无声吼啸着。

战鼓声响起。

众人只觉整座城都仿佛被振动了一般,仿佛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慢慢地,一抹银色出现在众人面前。

银光才一出现,就与火烈的日光连绵成一片,耀得人眼都睁不开。那震地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

那是一队骑兵,却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骑兵。

那是一队骑兵,却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骑兵。

纯白色的银铠覆在他们身上,那银铠厚重,宽大,密不透风,从头到脚,连整匹马都护住了,不留出一丝缝隙。就连眼睛也被透明的水晶块挡住。银铠在双掌处结成细链勾织的护手,一柄巨大而沉重的狼牙棒执在每位骑兵的手中。

马缓慢地前行着,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一座山在行走一般。荒城的百姓忍不住躁动起来。他们从未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骑兵,不由得一阵窒息。

重劫面容隐在白色风雾之下,欣赏着他们的惊惧。

他知道,这惊惧,至少有七成是由他带给他们的。他,作为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早就成为神一般的存在。当他率领着铁骑兵出现在荒城,预示着一件事。

国师将与他们为敌。

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他很享受这一点。

他更知道,这队铁骑兵的战力有多强大。纵然是明朝最精锐的部队,也不堪一击,何况荒城的乌合之众。

他要她恐惧,要她跪拜在他面前,哀声恳求。

他握住旌旗,缓缓挥动。

一阵闷哑的声音闪过,铁骑兵催动跨下的马匹,向荒城冲了过来。

沉重的铁甲让马匹无法迅速跑动,但当它们跑起来之后,就绝无人能够挡住。一队跑动起来的铁骑兵,甚至连武器都不用,就足以将挡路的一切撞碎!

如何抵挡?

相思心中一片紊乱,手握着那张唐卡,她已明白唐卡上的马代表着什么含义。但她却想不出方法来对付这些铁骑兵。

恍惚之间,宛如日光下卷起一片雪暴,铁骑兵奔势越来越快,厉烈的杀戮之风刮起,浸满整座荒城!

赵全跟李自馨使了个眼色,两人大喝一声,双双跃起,向铁骑兵扑去。两人对自己的武功都有相当的自信,天下英雄能胜过他们的不过几人而已,这些铁骑兵虽然厉害,但真能抵挡住绝顶高手之一击么?

两人身子横空,宛如鹰翔豹舞,各各施展武当绝学,一人一招“星满长空”,另一人一招“天河怒迸”,引动全身功力,在日光下,各自曳出一条精光,向铁骑兵劈头斩去。

那些铁骑兵恍如不觉,催动战马,越来越快地向前冲去。叮叮两声响,赵全、李自馨的长剑斩在甲上,只斩得火星四迸,却无法损伤那厚厚的银铠。两人心中一凛,铁骑兵手中狼牙棒舞起,蓝光闪闪,如同春潮般向两人涌了过去。这一击携着战马怒冲之势,力量强横之极。两人身在半空中,无法抵挡,只好舞起长剑,向狼牙棒上招架而去。只听“咯咯”两声响,两人手中长剑全都断裂。

好在两人都是绝顶高手,断剑在狼牙棒上一按,齐齐飞身纵落。却不禁都是骇然变色。

这铁骑兵胜就胜在重铠厚极,将全身遮住。纵然高手之剑,也无法斩破。加上战马怒冲之势,威力难挡。

小小荒城,却经得起他们几次冲击?

两人都是咬牙不语,脸色铁青。

这座荒城中倾注了两人一个多月的心血,岂能容铁骑兵肆虐?何况两人半生颠沛流离,受人追杀,好不容易有了个容身之所,几乎将这里当成了家,一旦荒城遭遇危难,那可是感同身受,恨不得以身代之。

但面对这种浑身钢铁的庞然大物,纵然英雄如赵全、李自馨,却也不由得束手无策,同时虎吼一声,睚眦迸裂!

城最外端的藩篱丝毫无法阻挡铁骑兵的怒冲,被踏得粉碎。

新生的荒城,将迎接铁骑兵的屠戮。

粼粼青瓦,扶疏稻禾,无法挡得住这些铁蹄。富足、自由的希望,终究将沦入战火。

相思紧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开口向重劫求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新生之城,毁于一旦。

杂乱的铁蹄声,随着狂野的嘶啸,踏碎了她紊乱的思绪。

突然,她脑海中猛然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野马!”

她想起了那一晚,他们捉拿野马的情景,顿时眼前一亮,高呼道:“淤泥!用淤泥困住他们!”

赵全李自馨双双神情一震,刹那间明白了相思的意思。

荒城这一月开垦极多,周围都是稻田,里面积满了水,淤泥极深。铁骑兵一旦陷身其中,就跟野马陷入湖泥一样,再大的威力也无法施展出来。两人大喜,双双跃起!

虽然无法格杀铁骑兵,但若只是令他们稍微拐个弯,还是能够的。两人掌势翻飞,齐齐击在马头处。战马一声悲嘶,被掌力带动,斜斜奔了出去。铁骑兵的劣势顿时显露无遗,无论骑兵怎么勒马,都无法阻止战马狂奔,斜斜向稻田里冲去。赵全李自馨掌势飞舞,几十匹铁马全都被带偏了方向,奔入稻田内。

稻田淤泥极深,马才踏入,立即便没至膝盖。战马奔跑之势不能止住,又奋力前行几步,终于陷在其中,无法再动分毫。马上的骑兵早就一头栽入了稻田中。他们身上的铠甲沉重之极,披甲几乎无法步行。此时陷入稻田,铁铠成了个极大的累赘,越是挣扎,便越是被带着向淤泥中深陷。顿时发出一阵惊慌的乱叫,狼狈不堪。

围观的荒城百姓禁不住发出一阵哄笑,但一接触到重劫那恼怒凌厉的眼神,他们不由得一阵恐惧,急忙住口。

在他们心底,重劫仍有着无比的威严。他们悄悄地帮忙,将铁骑兵连人带马从稻田里拖出来。可怜这些战场上百战百胜的骁勇之师,此时全身沾满了污泥,不再可怕,倒是可笑之极。

重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注目相思,微笑致意道:

“很感谢你呢,让我看到了铁骑兵的弱点……”

两指轻轻一抖,一张唐卡落下。

“你将怎样应对我第二张牌呢?我很感兴趣。”

他轻轻拔起地上的旌旗,率着铁骑兵退去。

溃败铁骑兵牵着战马,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向白银城走去,他们偷眼看着重劫那平静如常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张唐卡上,绘着一只粉白可爱的小犬。

第十八章原野暮云低欲雨

荒城的百姓并没有将这一战当回事,毕竟,铁骑兵败得很快,很狼狈。威严无比的八白室国师,也并没有怒发冲冠。这只是一件小插曲而已,过去也就算了。

但相思与赵全等人却并不这样想,他们愁眉紧锁。

显然,重劫仅仅只是试探,并没有出全力。白银天连城绝不只有这十几位铁骑兵。一旦几百、几千位铁骑兵一齐冲来,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影响他们。

那时,荒城会在瞬间成为废墟。

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戏弄。荒城本还有些收缴来的兵器,所以能组建一只军队,数次打败了俺达汗部下的进攻。但自那次被把汗那吉全部擒捉之后,一切兵器全被收走,再也无力形成军队。虽然赵全、李自馨等人带来了很多农具,但显然无法抵挡铁骑兵这样的攻势。

但,要应对重劫的进攻,荒城必须要组建起一定的军事来。现在开始修筑防御工事,不但来不及,还会影响畜牧、农业。最有效的办法是组建起一只小规模但威力强大的队伍来。

可如何组建呢?

众人一齐皱眉苦苦思索,赵全眼睛忽然一亮,道:“有了!”

他哈哈大笑,道:“多亏我听了几年评书,现在还能记起一点。你们等着,我想到法子了。”

众人见他满面笑容,显得极有信心,都是满脸疑惑,不知他想到什么了。

赵全道:“这个法子若是说出去,就不值钱了。请李兄弟跟我一起准备,公主就只等着瞧好吧。”

他附身对李自馨耳语片刻,李自馨也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相思知道自己武功未复,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任由他们准备。

但,赵全李自馨仍然每天忙碌着,除草施肥,修筑板升,放牧马群,并不见他们准备什么。闲下来就见他们割了一垛垛的干草,晒透了搓成粗绳。

相思甚是疑惑。

一天夜里,月光静寂着,荒城在沉睡。突然,一声凄厉的啸声惊醒了所有人。

他们惊慌地冲出板升,就见城北的荒地上,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正缓慢地向这边踱了过来。

月光之下,看不清形体,只觉无数点惨绿的眼眸,闪烁着,压向荒城。凄厉的吼啸声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胆寒。

仿佛是恶夜的饿鬼,成群结队地冲向这座新生之城。

几位见多识广的老者脸色立即惨变,忍不住惊呼道:

“巨獒兵!是巨獒兵啊!”

仿佛在印证着这句话,一点惨光自巨獒兵后升起,越过巨獒兵,猛然炸开。苍白的光芒照亮了巨獒兵的面目,荒城中顿时发出了一片惨叫。

那是多么狞恶、丑陋的怪兽啊。

它们有些像狗,但比狗巨大了许多。骨骼丰大,毛发极密。特别是脖间的鬃毛,有一尺多长。发威时炸开,比雄狮还要威猛。四爪着地时,就有三尺多高,若是前爪立起,比人还要高许多!

那些獒见人注目,立时一阵狂啸,动作也立即迅捷起来。它们双眸中闪动着野性的光芒,鲜红的长舌拖出口来,似是渴望着鲜血的滋润。一寸多长的尖牙利齿如同天然的武装,令它们所向披靡。

这些獒全都是精选良种,凶悍无比,力大无穷。就算是虎豹,遇上了也是一撕两半,顷刻嚼成碎末。

传说当年成吉思汗曾组建一只巨獒兵团,以敌人血肉为粮,纵横天下。当然,这仅仅是传说。但重劫显然有意将传说变为事实

,三连城已经重建,所有的传说都将重新出现。在地心之城用秘法驯养出的巨獒凶残、猛恶,行动迅捷而有效,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经不起它一扑。

这只巨獒兵团将在亡灵旗的指引下,建立传说中的“军功首”的功绩。而荒城,将是它的第一道功勋。

惨白之光缓缓升空,化成一道苍白的眸子,凝注着荒城。巨獒兵已化成无数狂风之影,向城中扑了过来。

有些人忍不住跪下来,喃喃祈祷着国师的宽恕。

相思脸色也是惊变,这些恶獒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暴戾之气,俨然高手,绝非寻常之师所能够抵挡的。没有半点防御之力的荒城,在它们面前残破无比。

该如何办是好?

赵全哈哈一笑,道:“该看我们的了!”

恶獒之阵比铁骑兵恐怖了许多,但赵全却毫不畏惧,与李自馨一齐飞身而下。

一阵牛吼声响起,就见赵全等人押着两百多头牯牛走了出来。那些牯牛全都是精选出来的,粗壮凶悍之极,不住打着响鼻,双眼发红,一副要找人角斗的模样。

赵全笑道:“让这帮恶獒见识一下咱们中原的火牛阵!”

相思这才注意到,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绑了一条粗大的干草绳。赵全一声令下,众人齐齐将火把举起,将干草绳点燃。动物性多畏火,草绳燃起,火光熊熊,本已可怕,牛尾再被烧着,一阵焦痛。那些牯牛纷纷一阵哞叫,头一低,奋力向前冲了过去。

这些牛蛮力十足,狂性发作,一股劲冲出去,就连山也撞得粉碎。霎时只见火光漫天,二百头牯牛化成一片火海,向恶獒之阵怒冲而去。

那些恶獒尚在逡巡前行,嗅到荒城中的人味,都想破城之后大嚼一顿。没料到荒城中突然冲出一片火光,夹杂着哞哞怒啸声。它们虽然凶残,但极为蠢笨,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火海已然冲到了面前。动物天性畏火,气势已然馁了三分。那些牯牛尾巴上着着火,性子更是凶烈无比,别说是雪獒,就算是魔王也要撞上去。就听嘁哩喀喳一阵响,火牛阵已跟恶獒撞在了一块。那些恶獒虽然强壮,但哪里及得上成年的牯牛?立时挡在最前面的几只恶獒被牛蹄一阵踏成了肉泥,惨嚎之声不断。那些恶獒听到同类的惨叫,气势又馁了两分。这些恶兽得势时凶残无比,一旦气馁,却气焰顿消,哪里顾得上再斗,纷纷夹着尾巴向后逃去。牯牛们一股冲劲仍未消失,一直追出去三里多地,凶猛无比的恶獒死伤了一大半。

当年田单镇守即墨城,用火牛阵大破燕昭王十万大军。这个故事在中原脍炙人口,被编成评书、歌谣传唱。赵全四处流窜之时,闲极无聊,就听些评书解闷,田单火牛阵的故事深入其心,其实照着演了一出,果然将巨獒兵打了个溃不成军。这下得意坏了。

月眸之旌下,重劫淡淡立着,眸子中一片冰冷。

他绝没有料想到,巨獒兵竟会惨败。而且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

月眸之旌下,重劫淡淡立着,眸子中一片冰冷。

他绝没有料想到,巨獒兵竟会惨败。而且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

如果说铁骑兵是试探,那么巨獒兵就是决战。

荒城本应该在巨獒兵进攻下陷落的,至少也该将城外的稻田全都毁掉。

却败在了什么奇怪的火牛阵下。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牛还是他借给她的。

这难道就是天意么?

——天意该让荒城百姓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么?

他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手翻开,最后一张唐卡。

一具骷髅端坐,双手合十,宝相庄严。他咬破手指,将一滴血印在它的眉心处。浓艳欲滴。

骷髅佛。

重劫轻轻将这张唐卡放在地上,回身,慢慢走去。

赵全等人将牛追回,跑失了二十多头,被恶獒反扑咬死了三十多头,还剩下一百四十多头。比较起满地獒尸,仍算是一个大胜仗。眼见那些雪獒虽然死去仍然凶恶无比,牙齿暴出唇间一寸多长,尖锐之极。尸体四五个人都拖不动。众人不由得都是心有余悸。

他们共同赞颂着莲花天女的功德,在他们看来,一定是莲花天女的佑护,让他们躲过这一劫。他们一点都不担心骷髅佛唐卡会带来什么灾难,因为,只要有莲花天女在,他们就一定能平安渡过。

但相思却眉头深蹙。

她清楚地看到,重劫将自己的血印在唐卡上。

那必然有极深的意义,充满了恐怖的意味。可惜她无法参透。

她只能静静地,等着恐惧来临。

黑铁连城深处,恢弘的地宫矗立在昏黄的天幕下。

满空劫火飞舞,这里几如地狱一般。

重劫跪在神明面前。

黑铁之城在地底,白银之城在地面,黄金之城在空中。三连城重建,非天之族才会重兴。

而今,梵天之祝福再度降临,这三座城,必将重建于大地。就在赌约开始的那天,三座城,都在重劫的指引下,以非天之族传下来的秘法修建。

地与火之黑铁城,水与风之白银城,空之黄金城。

黄金城代表着荣耀与信仰,白银城代表着功勋与战争,黑铁城却是非天之族的命脉。

黄金可以坠落,白银可以崩塌,黑铁城却不能失去。当他们被神明之祝福遗弃时,他们缩在地心之黑铁城中,仰望着神明的光辉,期待着有一天,能重建三连城之辉煌。

这里,是三连城之核心。

这里,是地与火之交界。

地为劫灰,火为劫火。红莲怒烧在罪孽与欲望中。

重劫跪拜。

神明端坐在巨大的王座上,那是黑铁城中唯一的洁白,矗立在漫天劫火的红与劫灰的黑中。

重劫在跪拜。

五百个紧紧裹在苍白斗篷中的人,随之一齐跪拜。

重劫缓缓起身。他走近神明,重新跪下,乞求着神明的祝福。

神明苍白的眸子凝望着无尽的虚空。

劫火,劫灰,都无法让他有丝毫的动容。他执掌着世界上一切的善与恶,他爱着它们,毫无差别。他创造了它们的一切,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沦入毁灭。

他伸出手指,一滴血滴入重劫的掌心。

重劫捧着这滴血,无限恭谨地起身。他面对着五百苍白人影。缓缓地,有一条人影走了出来,跪伏在重劫身前。他仰面而起,将他的虔诚具现在重劫面前。

重劫轻轻合十,虔诚而肃穆地俯身。血,从他掌心滴落,滴在跪拜者的眉心。

那个人一动不动,当血接触到他肌肤的一瞬间,那人眸子中忽然露出了一丝苍凉之色。

似乎,在与这个世间诀别。

然后,他的肌肤、血肉渐渐收缩,化成一层薄薄的皮,紧贴在他的骨头上。他的生命在这瞬间被蚀尽,只剩下紧紧包裹住的骷髅。

他双手合十,额头上印着的那滴血却如此鲜红,宛如无法磨灭的创伤。

他已坐化,化成一尊凄艳的骷髅佛。

重劫握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地宫。

劫灰劫火飞舞着,缠绕着他的身子,仿佛片片冥界之蝶,追逐着他。他所到临之处,将播下灾难、瘟疫。

他将带领着新生的非天一族,恭迎天地化为劫灰。

他,才是神明对这座城池的真正祝福。

重劫慢慢地走着,从地宫走向荒城。

骷髅佛全身包裹在洁白的斗篷中,缓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天地空寂,仿佛一切生命全都丢失,只有这一人、一佛。

当他们到临时,荒城将成为一座死城。

重劫脚步嘎然而止。

卓王孙青衫磊落,萧然站立在荒原上。

凄清月色仿佛受到惊吓,惶然战栗,将所有的光芒垂照在他身上,无尽夜幕,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他正挡住了重劫的去路。

重劫惊愕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衣袖轻拂,看着他,淡淡道:“看来,无人能踏足的黑铁连城,并不难找。”

他的目光抬起,望向重劫身后浓黑的阴影。

——那正是黑铁之城的入口。

重劫死死盯着他。凄迷的月光下,他的眸子就像是一团燃烧的野火,凄艳中带着风雾的迷蒙。

渐渐地,他轻轻地笑了。

“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破坏黑铁之城,还是……”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宛如风笛在夜空中悦耳的奏响,但语调中却充满了挑衅:“仅仅为了帮她?”

卓王孙傲然不答。他从不向别人解释。他说的话便是准则,别人只需遵守,不容置疑。

但重劫却是个异数。

他抬起苍白的眸子,盯着卓王孙,似乎想从他坚韧的心灵中寻找出一丝缝隙。只要有丝毫缝隙,他就可以将毒种进去,将这个人俘获。

他柔声道:“你要抢夺梵天的神妃么?”

卓王孙目光骤然锐利!

杀气宛如烽火,遽然在荒原上燃起。

他柔声道:“你要抢夺梵天的神妃么?”

卓王孙目光骤然锐利!

杀气宛如烽火,遽然在荒原上燃起。

重劫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宛如海上的孤舟一般,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刷,似乎下一瞬间,他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绝不在乎,他享受着这一切。无论狂怒还是痛恨,都是他喜欢畅饮的甘美酒液。越是强大、完美的心,他就越喜欢钻入其中,看着它显露出破裂的罅隙:

他摊开手,声音中透出无尽的遗憾:“可惜,她的身体已经被献祭过了呢。”

卓王孙目光冷冽无比,一字字道:“你在求死?”

重劫淡淡笑了笑:“你真以为你能杀死我?”

他缓缓退开一步,骷髅佛干枯的身子慢慢踏上。

一袭白衣将它的身体完全遮蔽,瞧不见他的形体。白色的斗篷形成暗洞,将它的容貌遮住。月影飘舞,他就像是地狱中浮现的妖魔,在荒原上静寂游荡。

卓王孙淡淡道:“就凭它?”

重劫没有答话,他面容变得肃穆无比,缓缓跪拜了下去。

他向着骷髅佛,虔诚跪拜。

这一刻,骷髅佛像是突然获得了生命。

月光凄迷无尽,却变得越来越暗。自斗篷的虚无中,缓缓透出两点光。

雪白的斗篷蜕落,显出骷髅佛那白骨阑珊的躯体来。

除了脸上还保持着干枯的血肉外,他周身都只剩下骸骨,寂寂站在月光中,每一根骨头都玲珑晶亮,宛如白玉。没有肉、没有血的躯体,本不该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但,两点幽寂的光在他眼眶深处闪耀着,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向着卓王孙恭谨一礼。

卓王孙身形陡然飘退三丈!

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有些惊骇地看着这具白骨。

就算闯吴越王之秘室,对战俺达汗十万精兵,他都未曾这么郑重过。

骷髅明如玉,白衣缓缓陨落,每一丝褶皱的荡漾,每一缕袍线的飘舞,都那么清晰,宛如春风拂过澄潭,一圈圈涟漪呈献在骷髅佛的礼拜中。

白衣触地,骷髅佛拜舞停止。一个漆黑的圆,倏然出现。

以骷髅佛为中心,方圆三丈内,草木全都枯萎,呈现出一片妖异的漆黑。

微风淡淡吹来,漆黑飘舞,簇拥着皎洁的白骨。

三丈之内,一切草木,尽数化为飞灰。

卓王孙就站在劫灰之圆的边缘,若是他后退时少退了一寸,也会变为劫灰。

重劫轻轻鼓掌:

“果然不愧为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竟然在瞬息之间就正确估计出了骷髅佛的威力。”

他的掌声稀稀落落,更像是讥嘲:

“可是,你如何抵挡呢?”

骷髅佛缓慢地踏出一步,静立。

那个浓烈深黑色的圆,也随之前移一步。空中飞舞的劫灰更加浓厚,恍若地狱中逃出的妖夜精灵,环舞在骷髅佛之周围。

卓王孙身影飘飘,再退一步。

重劫柔声道:“万恶之源,瘟疫之身……它乃梵天之使者,身上携带着非天之妖毒,身周三丈之内,妖毒将腐蚀一切,将一切都种上蚀骨瘟疫。绝无物能抗拒,一切生灵都将俯首任他审判。”

“那,便是神怒。”

“卓先生,你,败了。”

卓王孙冷冷一笑:“是么?”

他双袖挥舞,内力冲天而起,隐约之间,形成万千柄透明的银色小剑,轰然砸入了黑沉沉的瘟疫之圈中。

卓王孙内力炸开,大片的土石被他的力量裹住,宛如毒龙般轰入空中。大地怒震,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正自地心醒来,它那狂悍的力量横扫着一切,形成一次小规模的地震。

卓王孙目光冷峭中带着一丝讥嘲,双袖飞舞,十指如剑,一招招施展而出。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春水剑法,十二种风流,十二阙悠长吟哦。

卓王孙广袖飘飘,宛如闲庭信步,指点山河,春水剑法在他手下施展出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温文儒雅,如君子谦谦。

但那被内力掀起的莽然毒龙,却越来越猛恶。厉啸声疯狂地震荡着寂静的草原,真气鼓荡,带动着每一缕草叶、每一片泥土都成为最尖锐的武器,在骷髅佛的身周凌厉地搅动着。

毒龙焚化成龙卷,托着卓王孙飘飘升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覆压在毒龙之下,只有那轮凄迷的月影,寂寂地照在卓王孙的眼上。

卓王孙双目猛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杀!”

泥土凝成的毒龙凄厉狂啸,骤然收缩,化成一柄焚天灭地的漆黑之剑,轰然贯穿骷髅佛!

那尊骷髅佛仍维持着礼拜的姿态,毒龙飞舞,他的骨骼片片碎裂,落在地上,仿佛一朵凋谢的白骨之花。

卓王孙双袖猛然一顿,毒龙“啪”的一声炸开,化成一道漆黑的旋风,将骷髅佛遗落的骨殖密密包围起来。

卓王孙双手一合,草原已没有骷髅佛的存在,只剩下了一座由泥土聚合成的巨大墓碑。

骷髅佛的妖毒凌厉至极,连卓王孙亦不敢沾染,但他自有办法在不沾其身的情况下,将骷髅佛埋葬。

墓碑紧紧裹住每一寸白骨,在浩瀚内力挤压下,几乎如石般坚韧,不让一丝妖毒泄出。

卓王孙衣袖飘落,手指虚虚按在墓碑上:

“该刻上谁的名字?”

他冷笑看着重劫。

重劫怆然后退,这一刻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折成的人偶:

“你……你杀死了骷髅佛?”

卓王孙淡淡道:“是超度。”

“它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也是。”

他的目光仿佛牢笼,困住这苍白的王子。

重劫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

“不可能的!他们是梵天的使者!他们是不死的!”

他不顾卓王孙冷冽的杀气,踉踉跄跄冲上来,抱住黑色的墓碑。他像是个绝望的孩子,抱住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却已破碎不堪。

如果连梵天之祝福都背弃他,他还有什么?

卓王孙转身,青衣落落,消失在夜色中。

“告诉你的神,我即将杀死他。”

重劫如受雷击,双目中骤然充满了惊惧。他不能失去那尊神明,绝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它,它只属于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宝贝。

但卓王孙却如统治一切的王者,踏烽火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劫灭,将摧毁一切。

重劫望着漆黑的夜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