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俺达汗在沉睡。

草原随之一齐沉睡。

黎明的曙光,刚为这片草原染上第一缕秀丽的颜色,沉沉的暮霭,还未曾完全褪去。对于以畜牧为生的蒙古人来讲,这一天,还未开始。

草原之上,扃无人声。

俺达汗突然惊醒!

彻骨的冰冷盘旋着他,宛如一条毒蛇,将尖齿深深刺入了他的心脏。仿佛他若不惊醒,只怕永远不会醒来!

他看到了残存的星光。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以为是在梦中。但他随即便意识到,他的大帐不见了!

随着他转战千里,如苍茫之黄金雄鹰震慑草原的大汗金帐,不见了!

俺达汗大吃一惊,他身上的寒冷倏然一紧,化成战栗的恐惧,引领着他的目光猛然抬起!

青色的晨岚中,他的大帐静静屹立。

却立在营门外百丈之处。

帐门高挑,帐内的牛油巨烛依旧燃烧着,刀剑罗列,甚至连帐中心的那只王案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隐隐星光下,一人青衣淡淡,正踞于王案之后,手举葡萄美酒,向他微笑致意。

那本应该是他才对!

俺达汗目光冰冷,狂怒令他几乎要腾身而起,化成千军万马之狂雷,将此人彻底摧毁!

但他无法起身,因为他还在床上。他的金帐,就只剩下一张床,以及满床皮褥。

这让他的怒气无法发作。

那青色的人影却倏然动了。

骤然,仿佛一道青色的闪电在草原上震响,那人的身形之快,迥出世人想象,电飙雷旋之际,已入大营之中。

喀喇喇一阵狂响,大营中飘扬的旗杆尽被他一掌击断,跟着一掌摧送,穿过天空,笔直插在了营门前。

青衣猎猎,如长虹贯空,数百支旗杆便宛如景天飞动的龙蛇,随着他的身形蜿蜒空际,夺夺夺夺爆响之际,在营门前整整齐齐地插成十排。

那人身如青云,倏然退回金帐,葡萄美酒举起,向着俺达汗微笑致意,一饮而尽。

整座大营,都被惊醒!

刹那间人马喧闹,一阵混乱。这座大营中驻扎的,不愧是转战千里的王族精兵,片刻的喧闹之后,立即便静了下来,一队队精兵按照平时训练,整齐列阵,将整座营盘护住。

十万精兵,却不能惊动那人一丝笑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道:“天下如棋,大汗何不与我共奕一局?”

他的目光温煦无比,但不知怎地,自然有种威严肃杀之气。他挥手指向金帐与营门之间插着的那十道旗杆,悠然道:

“这便是我之棋局。”

俺达汗目光凌厉,凝视着这位青衣男子。

此人能夜入王营,移其金帐而无人能觉,又显露了这一手上乘功夫,自然绝非常人。

他意欲何为?

竟敢撄犯大汗威严!

但他的怒气瞬息就平息了下去,他的虎躯挺直,目光逐渐凌厉,盯在那个旗杆布出的棋局上,也盯住那隐藏在棋局背后,那淡淡的笑容。

这一刻,他不再狂怒,而重新恢复成那个雄霸天下,以万骨枯为万世勋的王者。金帐虽被移,他赤身踞于被褥中,这本是件羞耻之事,但俺达汗丝毫不在意,踞坐床之正中央,傲然道:

“好。本汗便与你对弈一局。”

“上卒。”

他左手轻轻一挥,大营中陡然响起一阵嘹亮的号角声。战甲摩擦声也随之震响,一队三十人的精兵踏着号角,缓缓步出大营。他们乃是俺达汗的贴身侍卫队,每个人都可空手搏虎豹,力猛凶悍,身经百战。

俺达汗目露微笑,他倒想看看,这位青衣男子如何战胜他这队精兵。

他又如何抗争大蒙古国的十万精兵!

三十人列着整齐的阵势,一手刀,一手盾,缓慢而严肃地逼近旗杆。他们是战火洗练出来的勇士,他们绝不畏惧任何人,同时又谨慎无比。他们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正前方,隐隐传来的杀气。

那是只有浴血死战过的人,才能有的恍惚感觉。同样,只有杀人如草芥的人,才能发出这种杀气。

他们绝不敢有丝毫的轻视!

他们慢慢逼近旗杆,肃穆谨慎之极。

但,当他们踏入旗杆之阵时,脸上忽然全都露出了惊恐之容。他们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东西,同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手中的刀、盾乱舞着,用力地劈杀。

他们并不后退,一步一步地向旗杆深处走去。惨烈的杀伐声合着他们的身影,被旗阵淹没,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隐约感到,他们正遭遇着巨大的危险。

良久,杀伐声渐渐停止,那些蒙古精兵两手空空,刀盾全失,目光迷惘地从旗杆之林中走出来。他们双手使劲地伸出,仿佛想要触及什么,但他们的精力却在这片刻的厮杀中全都耗尽,一个接一个,栽倒在地。

淡淡的晨岚仍是那么宁静,悄然凝结在旗杆周围。通过晨岚望过去,旗杆林中空无一物。

没有埋伏,没有敌人。

但,这个旗杆林,却在片刻之前,击败了三十名身经百战的精兵。

青衣男子微笑举杯,道:

“卒灭。”

俺达汗忍不住长身而起,一声怒吼!

他实在不能相信,他的侍卫之队竟会被这些旗杆打败!但,随即,他的愤怒便平息,那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旗杆,良久,冷笑道:

“奇门遁甲之术。想不到你竟是位深谙此术的异人。”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衣人:

“当年诸葛武侯用此阵困住陆逊,是为了三国争霸,你来又是何为?”

金帐之中,青衣男子为自己浅浅斟了一杯。他的衣袖拂在王案上,优雅、温文,就如同魏晋清谈的名士。仪态闲雅中,却有种疏狂洒脱之态恣肆而出,冠绝当代:

“我来杀你。”

他举起酒杯,遥祝俺达汗,却又如指点江山:

“十万精兵,便是我杀你之剑。”

俺达汗身影倏然停顿,他目中的狂怒之火冰冷,熄灭。

一股杀意轰然自金帐中勃发,宛如神龙般直上九天,刹那间风云怒变,天地苍黄,演变为诸天神魔,冷冷然凌厉。

青衣人影就在神魔簇拥之下,如天清峻,如日威严。

俺达汗慢慢坐下,他重又恢复了平静。纵横草原十几年的他,绝没理由输给任何人。他淡淡道:“你有棋局,难道我就没有?”

他挥了挥手。

号角再度响起。天空骤然一亮。

那光芒来自漫天锋利,那锋利来自凄艳的死亡之气。

蒙古人骑射无双,俺达汗手一挥之际,三千精兵一齐拔箭,同时怒射而出!

箭光化成一团精芒闪耀的妖云,向着金帐轰然腾去!

这一击,方圆十丈之内,都成死地!

蒙古人骑射之术冠绝天下,三千只箭才出手,弓箭手便立即退下,另三千人跨上一步,陡然又是三千只箭霹雳般升空。

朝阳纯柔的光芒涂在箭身上,浮现出一抹梦幻般勾魂慑魄的光辉。

宛如六千只吹着骨笛降临的妖精。

青衣男子举杯沾唇,看也不看满空箭影。

他衣袖挥舞,一掌拍在金帐正中心的龙柱上。

那柱粗可一抱,深植土中,乃是金帐最重要的支撑。纯白的毡布便由龙柱的最顶端垂搭下来,由极粗的钢索拉伸固定着,形成大帐的轮廓。

青衣男子一掌拍出,龙柱猛然激烈旋转起来!

整座金帐被这一掌带动得拔地而起,龙柱尾端缠绕的毡帐、钢索立即甩开,以龙柱为中心狂旋起来!骤烈的尖啸声贯穿整座草原,庞大的金帐完全甩开,卷起一道疯狂的龙卷。

那些羽箭在还未击到金帐之前,便被龙卷缠没,凌厉的去势顿时消减,等射到毡布之上时,力道已降到了极低,反被狂旋的金帐卷住,连绵的暴响声中,全被震到地上。

青衣男子一杯酒刚好饮完,衣袖挥落。龙柱疾旋之势倏然顿住。那漫天龙卷也在这一刻生生消失,毡帐钢索飘落,一阵轻响传出,帐顶如花绽开,重新化成那座威严之极的华帐。

就宛如从未动过一般。

青衣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缓缓一划。

剑气飙飞,在旗杆阵之前,划出一道十丈长痕。

青衣男子微笑:

“楚河汉界,过此者死。”

俺达汗哈哈一笑,道:“好功夫!”

他不愧为一代枭雄,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上。何况他根基未动,十万精兵尚在,小小折损算得了什么?但这位青衣人所展现之风采、武功、气度、谋略无一不是他生平仅见,他亦不敢有半分轻视,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道:

“支马。”

随着他这声命令,战鼓轰然敲响。

那是蒙古铁骑开始进攻的号令。军营中猛然烟尘蔽天。一队骑兵裹在牛皮与钢铁混合成的战甲里,骑在高头战马上,缓缓向营门驰去。

蒙古兵能纵横天下,依仗的便是其铁骑兵。他们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在马上比在地面上更加自在。加之蒙古人性情凶悍,好勇斗狠,秉着一股冲劲,催马怒战,战意百倍。这一番发动铁骑猛冲,马蹄翻踏着地面,顿时整座草原都仿佛被擂动起来,连大青山都随之震动!

铁骑兵宛如狂风般卷出了营门,狂悍的呼喝声中,已冲到了旗杆之阵前。“刷”的一声轻响,雪亮的马刀齐刷刷地出鞘,卷起一阵凌厉的狂风。

那些旗杆尽被贴地扫断,骑兵已冲过了旗杆之阵,发出一阵欢呼,向着金帐怒冲!

尘烟漫漫,反被甩在了马后。长刀如雪,映照着每一张渴求鲜血的脸。他们要用眼前这人的血,来洗刷大汗的羞辱!

青衣男子再度举杯,他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却是那么冰冷。他望着漫天烟尘,竟丝毫不避,不闪。

仿佛这只是排练好的剧目,蒙古铁骑奔到他面前,便一定会停止。

但蒙古铁骑却显然没有排练的好习惯。

他们发出哇呀的一阵战吼,瞬间便飙射到了金帐之前!

青衣男子淡淡道:

“马死。”

蒙古铁马猛然发出一阵嘶啸!

烟尘暴卷,将它们旋在其中。这些悍然凶马,竟在冲到金帐前的瞬息,带着痛苦的啸叫声,翻滚倒地!

烟尘轰然旋成一片血雾,横亘在金帐与大营之间。俺达汗忍不住一声狂吼:

“发生了什么事?”

烟尘血雾慢慢褪去,这座熟悉的金帐,如同上古凶兽般蹲踞着,令人凛然生畏。

所有的战马,全都摔倒在地上,痛苦无比地嘶吼着。它们的四蹄上鲜血淋漓,连纯钢的马掌都挡不住那些伤痕。俺达汗凌厉的目光怒射在地上,却不由又是一声狂吼。

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头。

纯钢的箭头。

方才六千箭怒射,箭与金帐相撞,箭身经不起如此强烈的劲道,立即爆碎,但纯钢的箭头却无法毁坏,散落在地面上,便形成对骑兵最大的威胁。

铁蒺藜阵。

除了长城,这是防御蒙古骑兵最好的办法。

俺达汗本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旗杆阵挡住了他的目光,而青衣男子布旗杆阵时,地上明明空无一物。

他咬着牙,面色渐渐铁青,缓缓坐倒。这个男子,是他生平仅见的强横对手。他手下并无一兵一卒,就打得他损兵折将。

若他统领几万精兵呢?

俺达汗实在没有信心,能征服这样的男人!

蒙古骑兵不愧是天下最强悍的部队,战马受损,骑兵滚到在地,满身都扎满了箭头。他们竟咬牙一声不吭,拖着战马慢慢回到了本营。

骑兵所有的本领,都在马上。失去了战马,他们便什么都不是。

但他们无法抛弃他们的战马,这是他们的伙伴,他们的亲人。当战马死去时,有的骑兵竟会终生都不再作战。

他们跪倒在俺达汗面前,羞愧到几欲死去。他们希望能洗刷大汗的羞耻,但却因无能而让这耻辱更加扩大。

俺达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怒容中混合了一丝残忍:

“出炮!”

轰隆隆一阵巨响,十二座神威红衣大炮推出,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向着金帐,宛如十二尊嘶嘶尖啸的毒龙。

神威大炮威力极大,就算最坚固的城墙,也经不起大炮猛轰。一炮击出,当真是天崩地裂。明朝的火炮威力虽然不比今天,但火药混合着铁弹,在那个冷兵器时代,红衣大炮无疑是恶魔的神兵,绝非血肉之躯能够抗衡。

唯一的缺点,就是浑铁铸成的炮身太过沉重,不宜搬移。但用以攻城,却是再合适不过。俺达汗此时损兵折将,一怒之下便将神威红衣大炮请出。

就算青衣男子武功再高,再多奇门遁甲之术,也绝当不起大炮一轰。俺达汗坚信这一点。

炮兵装实火药,点火。

一声爆响,火炮中猛然拉起一道两丈长的炎尾,丰州滩像是突然翻转一般,爆响声中,一枚巨大的炮弹带着满身火团,从炮膛中怒吼而出,直上九天,然后化成一团烈火焚燃,贯空直下!

青衣男子丝毫不为动容,淡淡举杯:

“红衣大炮威力无双无对,正是此时出战的最好的利器。大汗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统领。”

“只是,红衣大炮的致命缺点就在于……”他悠悠叹了口气:“只能用在攻城战中的它,命中率太低了。”

仿佛是为他这句话注解一般,火团轰然击落,爆在金帐左侧七丈远处。大地狂烈振动,似乎被这一炮撕成碎片,用力地蹂躏着。

青衣男子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见到红衣大炮如此凌厉的威势,俺达汗信心陡涨,豪笑道:

“那若是十二炮齐鸣呢?”

他挥了挥手。

十二名炮手一齐装填火药,调整炮身,点火。

青衣男子笑了。

“红衣大炮的第二个致命的缺点,就在于……”

“它要发一炮,实在太慢了。”

袍袖一拂。

他身边七丈处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就仿佛受到极强的力量牵引一般,骤然窜起,瞬间划过百丈距离,猛然射入了最前端的大炮炮膛。

一声天崩地裂的狂响,那尊大炮中刚刚装填的火药立即被引爆,巨大的炮身几乎完全被炸裂,紧贴着炮身操作的十二名炮手,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些摧城拔寨的利器,顷刻间成了最危险的荆棘。

俺达汗大吃一惊,禁不住从床上跳了起来。

青衣人微笑,举杯致意:“炮毁。”

俺达汗一声怒啸!

“杀了他!”

整座军营顿时翻滚了起来,十万精兵,全都因俺达汗之怒啸而化成滔天波浪,在狂烈的战鼓催逼中,向着金帐冲涌而去。

那是杀气凝结的阵云,在草原上沉闷地翻涌着。朝阳映照其上,显得那么稚弱。

这阵云,可以摧毁一切!

在十万人的狂悍攻击下,什么武功、计谋、阵法全都无用武之地。

要抵挡十万精兵,必须也要十万精兵!

俺达汗傲然挺立,草原的冷风吹在他身躯上,曳出一丝骄傲的冷笑。

他,一旦出动全部力量,就一定能赢。

一定!

青衣男子缓缓托起如猫眼光芒闪烁的琉璃盏。牛油巨烛的灯火仍在缓慢摇曳着,宛如一只只惊恐的眼,看着蒙古大军如狂潮怒涌而来。

他们将摧毁一切,令一切喋血。

青衣男子悠长叹息。

就在大军触及到金帐的一瞬间,他一手举杯,一手伸出两根手指,在王案上轻轻一掀。

青色人影化成一朵云,裂开金帐,向空中飘去。

王案在前,美酒在握,他淡然如同春庭闲步般,凌厉之极地越过十万甲兵,飘飘落在了俺达汗身前。

砰然一声轻响,王案徐徐落下,布在俺达与他之间。

两人仅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

不到五步。

血溅此案,即可令天下缟素。

美酒,没有半滴洒出来,被修长的手指擎着,慢慢放在案上。

仿佛推出决胜的棋子。

他双手轻按桌案,向前欠身,晨风扬起的长发宛如星河垂泻,缓缓落于肩头,覆盖着那淡淡悠远的笑容:

“将,军。”

笑容缓缓变成冰冷。

“我说过,十万精兵,将是杀你之剑。”

派遣出所有兵马的俺达汗,已是一座空城。

而那杀意却怒涛裂电,神龙夭矫,隐然显天下无敌之气概。

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第十四章春风匹马过孤城

青色的晨霭垂落,仿佛一张巨大的纱帐,静静覆盖在辽阔的丰州滩。

十万大阵,寂静无声。

冰寒的杀意,从一袭淡淡的青衣上蔓延,笼盖整个原野。

一匹白马从阵中飞驰出,飞骑绝尘,向荒城奔去。

马身被雾霭沾染上点点青光,透出如玉般温润的光泽。马背上的人影更是苍白如纸,长长的衣袖与雪白的鬃毛与一起飞扬,无声无息地穿过重重迷雾中,一如在晨风中极速穿梭的幽灵。

重劫。

他银色的长发在风中飞散,遮挡住他的视线,破碎的面具下,毫无血色的嘴角挑起一抹残忍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样,从青衣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惧。

毁灭的恐惧。

这种恐惧破空而来,带着宿命的庄严,带着穿透轮回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惶惑,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种快意。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苍生的灾劫,带着怨恨、妒忌、不甘,降临到这个伪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隐藏在帷幕深处的傀儡师,手指上缠绕着看不见的丝线,尽情操纵着人们的爱恨。

那是最华丽最残忍的演出,将世间一切温情的面纱撕开,露出其中本来的丑恶。

他注定要目送整个世界的崩坏。

也目送自己的命运。

晨曦越来越明亮,荒城的轮廓渐渐逼近。颓败的城池遍布战火与鲜血的痕迹,在朝阳的洗礼下一览无余,透出摇摇欲坠的凄凉。

重劫猛然一勒缰绳,白马仰天一声嘶鸣,停驻在荒城的残垣断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旧穿着水红色的衣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青色的晨霭被微风拨弄,宛如摇曳着的河流,萦绕着她单薄的身体,将她垂肩的长发染上一层风露。

她坐在危墙的阴霾下,抬起头,仰视着晨曦的光芒,一动不动。一任夺目的阳光在自己脸上倾泻,风干眼角的泪痕。

那一刻,她秀眉紧蹙,长长的睫毛上坠着晶莹的霜露,看上去悲伤而无奈。

要令荒城成为富足之城,她就必须要借到三千头牛。三千头牛,若在他身边,只不过是小小的困难,谈笑之间便可抹去,宛如游戏。而如今,在这苍茫草原上,它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关系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死。

却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该怎么办?

重劫在她面前驻马,注视着这个女子。

这个被荒城百姓奉为莲花的女子,这个抗逆了大汗威严的女子,这个得到了梵天祝福与亲吻的女子,在无人看到的时候,也只能在晨风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阳将第一缕光映照在他脸上的瞬间,他笑了。苍白的面容,顿时被阳光染红了一般。

他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忧愁。自然也知道,这忧愁意味着什么。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她。

浓密的晨霭并没有被他的步伐搅乱,他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虚无的魅影,一份心底深处的恐惧。他穿过一切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带着悲欢离合而来,却又在离去时,将一切带走。

他来到相思面前,俯下身去,淡淡的笑容染满他的面庞。阳光的渲染下,那张狰狞的面具也显得隐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轻柔的话语中有无限慈悲。

相思霍然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她绝不相信,眼前这个恶魔会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无尽怜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郑重:“或许,你应该尝试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唇:“我要借三千头牛。”

重劫微笑点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你要什么?”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条件。

重劫却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记得,我们的赌约仍在,你这三个月内,绝不能离开荒城。”

“否则……”

他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返照出诡异的光芒,仿佛从他的身体中贯穿,滋生出万点纯白的花朵,寂寂绽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浑身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精灵,说出的,却是最血腥诡危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于是,她没有犹豫。

“我绝不会离开荒城,直到它变成一座富饶、自由之城。”

富饶、自由,再没有屈辱,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神,也在没有魔。

她没有向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这天与地、原野与城池,都已铭记她的承诺,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抬起衣袖,一条极细的毒蛇缠绕在他苍白的指间。

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身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身躯。没有骨,没有血。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玉石雕成的饰物。

但,又有什么饰物能雕出那样的美丽?那细长的线条仿佛一道流光,柔细的弧度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当它蜿蜒在重劫的掌上时,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里,是那么和谐,那么明艳。

不带有丝毫的伤害,最纯粹而和婉的美丽。

仿佛记忆本身。

重劫伸手,轻轻将相思的耳畔的垂发拢起。

那纯白如玉的蛇身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伴随着一点细细的痛苦,她能感觉到,毒蛇那细细的牙齿刺破她的肌肤,咬进她的耳垂。

蛇的细长躯体慢慢僵硬,蜷缩成一个美丽之极的蛇形耳环。阳光照着它的时候,流艳的光芒在蛇身中轻轻荡漾着,就宛如一场尚未惊醒的梦。

寒冷,从相思的耳垂沁入,沿着她的周身脉络,一直归入心脏中。小小的蛇仿佛已变得无限细而长,在她的体内交织成一张网,将她网住,永远都无法逃脱。

相思并没有躲闪,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有一日,荒城必将富足、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会幸福么?自由么?

无须念。

重劫的双手仍停留在她的鬓边,触摸着她的发,一声叹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缠绵的,便是情字。一旦钟情,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满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日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肉。”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强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空空荡荡,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有些手脚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白马一声嘶鸣,独自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要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着他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褪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黄、湛蓝……纵横交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在这片烂漫的锦绣上温柔抚过,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白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但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欢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点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花是那么熟悉,曾在第一次守卫荒城的时候,开满原野。离别时,被她轻轻摘下,别在杨逸之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

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间,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身,逆着夺目的阳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也笼罩上一层阴霾。

花海在他身后摇曳,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乱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竟完全无法提起那三个字,无法提起杨逸之。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亦敌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将杨逸之从重劫的掌控中救出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一阵慌乱?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杨逸之为何会沦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为了救她,在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该怎样向他提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无力感传来,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时竟无法站立。她绝望地跪倒在花丛中,深深垂下头,任星星点点的花叶刺痛了自己的娇靥,却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愧疚。

却又倍感迷惘。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相思躲避着,将脸深埋在衣袖中,纤弱的双肩不住颤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颚,强迫她凝视着自己。

“说。”

依旧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丝毫隐瞒。

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应该是习惯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应该是习惯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数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隐瞒一些事情,隐瞒在千军万马中,他为了救出自己,数度出入;隐瞒在地心之城、重劫恶毒的安排下,让两人几越雷池……

她只告诉他杨逸之在这里,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谁能在他面前,做这样的隐瞒?

即便,她可以用谎言来掩饰这一切,她又如何面对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无力的将头转开,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目光。

卓王孙伸出手,强行将她的脸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道红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残忍的光芒:“说你心里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绝无一点温度,仿佛利剑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无边思绪,都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紧紧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毁,灭。”

相思一惊,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已透出无尽的杀意。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

多少年来,她一直明白,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不可全心亲近。

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她;他可以在白马上,温柔地对她伸出手;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不问一切,只让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内心深处,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宫殿,绝非她可以揣度。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句“而且”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终于,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她勉强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

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说过的话。

多么苍白的重复。

刹那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轻轻晨风,在无边花海上掠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花海起伏,青锦上花纹变换,透出一望无际的静谧,白马悠闲地停在不远处,低头吃草。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多年前曾做过的梦。

只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是那么清冷。

冷到凝结。

她透过泪痕,怔怔地看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万里的距离。

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突然她的身躯一震,已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恣意而暴虐地,亲吻着她的双唇。

相思本能地挣扎,却被他压倒在花海中。

身下蔓草一阵凌乱的碎响,仿佛在凄声述说化为飞灰前的欢娱。两人的衣衫上都染上点点湿痕,蔓草般纠缠的的气息在静谧的花原上缓缓弥散。

相思睁开双眼,透过他飞扬的长发的间隙,那星星点点的青色小花化为尘芥,在阳光中飞扬,仿佛夜空中的流萤,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前飞旋、坠落。

她的心在轻轻抽搐,分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无法、也不愿违抗他。从一开始,她就只要顺从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来,她都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入他统治的炼狱,做他永远的囚徒。

曾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爱他的温柔、爱他的暴虐;爱他的给予、爱他的掠夺。爱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僵硬。

他将她压倒在花海中,恣意侵占着她的双唇,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宣誓他的威严。

她柔软唇齿间透来淡淡的微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显得无比陌生。

这种陌生感仿佛要印证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搅起一阵莫名的烦乱。

刹那间,破坏与凌虐的冲动突如其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将她衣襟撕开。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从她莹洁如玉的肌肤上扫过,却是那么冰冷,宛如一柄利剑,要将剥去她一切遮掩、将那个疑惑从她体内生生剜出。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哀恳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在漠漠飞花中散开,仿佛一根随时要断裂的弦:

“求求你,让我回去。”

他的动作瞬间静止。

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原野。

万点野花,似乎也在这一刻枯萎。

但这寒芒稍纵即逝。

他轻轻推开她,起身,向花海深处走去。

再不回头。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乱的衣衫,樱红的双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

晨风轻轻抚过,将她眼中的泪水点滴风干。

她就这样,深深跪在花丛深处,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追过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那头,她才禁不住痛哭出声。

大片花海在两人之间起伏,仿佛是波涛卷涌的汪洋,将两人遥遥隔开。

再没有渡过的方舟。

不知过了多久,她牵起白马,一面啜泣着,一面向荒城走去。

万顷花海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缓缓前行。

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投照在她单薄的身影上,仿佛无尽浪涛中的一只蝴蝶,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白马寺许下的心愿。

是的,天涯海角,他终于乘着白马,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么温柔,越过了千山万水,只想带她回家。

这不正是她梦魂萦绕的一幕么?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为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随他离开?

为什么她纯净如镜的爱情中,竟有了丝丝缕缕的隐纹?

为什么?

为了谁?

她放声哭泣着,牵着那匹白马,在茫茫原野上踉跄前行。身后,万顷野花在风中摇曳,化为浩瀚沧海。

那是她单薄的双翼再无法飞跃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