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血薇主人离开月宫、准备返回腾冲的时候,洛阳方面却在准备迎接她的归来。

“楼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白楼里,萧筠庭放下了手里的文卷,听到外面的下属低声禀告,“松竹梅三老他们已经先行去往洛水,赵总管请楼主随后赶去,不要错过了时间。”

“好。”萧筠庭淡淡的应答,眼睛却不离手中的文卷。

然而,等下属退去,他放下书,轻抚着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却是慢慢变得锋利无比。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么?

他站起身走下白楼。初夏的院子里满目苍翠,生机勃勃,然而不知为何,他缓步行来,却觉得心在一分一分的冷下去。

“楼主,请上车。”门外已有马车备着,是他平日所乘坐那辆白色的,只是已经被修缮一新,重新漆了花纹,在日光下显得光彩夺目。

“洁冰倒是费心,”萧筠庭停下来看了看,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连这些小事都打点得妥当。”

“赵总管在前头等您呢,”那个下属跟了他许多年,言词也颇为随意,笑道,“楼里大家都已经去了,楼主不快些赶上,只怕要来不及。”

“是么?”萧筠庭笑了一笑,忽然从车上返身,“我还是和洁冰坐一辆车吧。”

“楼主?”下属怔了一下。

“我有话要和赵总管讲,”他声色不动,淡淡,“你们先行去洛水吧。”

“是!”左右不敢多问,便驾着马车从听雪楼大门疾驰而出。

赵冰洁坐在朱雀大道的另一辆马车上,默默地听着那辆马车从东门出去的蹄声,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吩咐左右:“走吧。”

然而,马车刚启步,她却骤然发现车里多了一个人。

“谁?”她失声低呼,然而一只手却伸过来,阻止了她的举动:“是我。”

那样熟悉的语调,令她忽然间脸色苍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冰洁喃喃,竭力睁大眼睛,想去看清楚此刻身边的那个男子,然而眼前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离开他远一些,然而萧筠庭不让她有这个机会,扶着她在马车上坐下。

“我不想一个人坐车,”萧筠庭在她身侧坐下,淡淡的笑,“我想和你说一会儿话。”

她忽然间镇定了下来,将手拢在袖子里,侧脸向暗壁。

“薇儿回来了,你高兴么?”他望着郊外的景色,半晌问。

“自然。”赵冰洁淡淡的应,“有了血薇的听雪楼才是真正的听雪楼。”

“是么?”萧筠庭不作声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望着帘外的日光,语气忽然变得哀伤,“原来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龙凤的传说啊……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几次三番的想要置薇儿于死地呢?”

她的脸色瞬间苍白,手微微一动,却转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动,冰洁,”萧筠庭闪电般的动手,压低了声音,熟悉的声音里却带着从未听过的寒意,“我知道你袖里有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真的只有杀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颤抖,咬住了嘴唇。

“什么时候开始动杀机的?那一次,你让薇儿去追杀梅家的二当家梅景瀚,却故意没有给确切的情报,导致她低估了对手差点丧命——你是故意的吧?冰洁?”萧筠庭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彷佛深潭一样见不到底,“从薇儿第一次出现在楼里开始,你就想要让她离开,对不对?”

赵冰洁没有回答,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薇儿没有什么江湖经验,单纯而善良,而你却不一样——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见惯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萧筠庭转身注视着她,叹息,“日夜与仇人为伴,竟能丝毫不露声色,实在令我敬佩。”

赵冰洁的脸色终于动了一动,尖尖的下颔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冰洁?为什么不否认?”萧筠庭心平气静地说到了这里,看到对方这样死寂的表情,语气却忽转严厉,“说啊!哪怕说一句都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终于,她开口了,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没有好说的?说说你的身世啊!”萧筠庭却愤怒起来,压低了声音,“不错,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门下的死士,在你十几岁的时候,不惜双双以性命做赌注演了一场戏,把你送来了听雪楼卧底——我父母都是纯良之辈,未曾料到一个小盲女有这样惨厉的心机,竟然真的收留了你,将你视如己出。”

“这些,我在九年前就查出来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举一动。可是……”他握紧了她的手,厉声:“可是你在这些年里,从来没有做过一丝一毫对听雪楼不利的事情!——你一一替我除去了梅家在内的七大反叛力量,五年前洛水旁,更是设下重重机关,一举将天道盟拔除!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

萧筠庭紧盯着她,低声:“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冰洁。可是你的所作所为却让我无懈可击,也让我大惑不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赵冰洁微笑了一下,却不回答。

“直到薇儿来到听雪楼之前,你从未做过一件不利于楼里的事情,”萧筠庭声音冷定,“所以,我也一直对你按兵不动——我多么希望我猜错了,冰洁。你不是来卧底的,而是真的是站在我这一边。或者,有一天你会主动告诉我你的苦衷。”

马车在疾驰,竹帘摇摇晃晃,光影在女子苍白的脸上明灭。

“这次薇儿被人下毒,被迫离开洛阳,其实也是你一手策划的吧?你毕竟是天道盟的人啊……你让我将四护法调往苗疆,还在我的马车上动了手脚,”萧筠庭微微冷笑起来,“我真的很好奇——这一次,你们到底安排了什么计划在等着我呢?”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阖上了眼睛。

“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冰洁,”萧筠庭语气低缓下去,叹息,“直到前天,我还一直问你是否有话要跟我说——可是你说没有。”

他默默松开了扣着她手腕的手,望着她:“你没有回头。”

“怎么回头?”终于,她轻声开口了,语气却是冰冷,“没有地方让我回头了。”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洛阳东门外,郊外绿树成荫,鸟声如织。

“既然你已经识破了,”赵冰洁忽然笑了一笑,“不如今日就做一个了断吧!”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萧筠庭已经及时的警惕,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他听到林中传来一声奇特的鸟啼,然后整个马车就彷佛失控一样,在林中狂奔起来!

“韩松!孙立!”他厉声喊,呼唤驾车的楼中子弟。

外面已经没有人答应他。

有埋伏!萧筠庭来不及多想,一刀劈开了车厢,便是纵身而上——掠出的时候,他一眼看到自己那辆马车跑在前头,已经快要到达渡口。飞掠而出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诡异的嘶嘶声,仿佛是有一条巨蛇盘在马车下吞吐着信子。火药?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过来,足尖在马车顶上一点,便是竭尽全力向旁边的树上跃去。

然而,人到半空,彷佛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蓦地一顿,强行止住了去势,身形硬生生地下沉了三尺,折返过来,探手入内,一把拉住了车里的女子:“快出来!”

赵冰洁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何必?”

低语未毕,她忽然间一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火药引线燃烧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来不及多想,内力到处,一把将她的手震开,夕影刀便是如匹练般划了出去——她没有武功,这一点是假装不来,他可以轻易将她震开,但却不得不提防随之而来的朝露之刀!

然而,出乎意料,她根本没有拔刀。

那一刀毫无阻拦地划出了一个弧线,没入她的肩头,斩断锁骨斜劈而下——若不是他一惊之下及时收刀,便已经将她斩为两段!

萧筠庭震惊地看着她,手腕微微发抖——她在做什么?她到底要做什么!这么多年来,她日日和自己朝夕相处耳鬓斯磨,然而,他竟从来看不透这个女人心底的真正想法。

“进来!”然而,她却低喝。

只是迟疑了一刹,他便被她拉入马车,反手关上车门。

就在那个瞬间,外面忽然有风雨声呼啸而来!

“伏下!”赵冰洁低喝,一手将他推倒——马车的厢壁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千疮百孔,无数暗器利箭从两侧的林中飞射出来,攒射这一辆马车。如果不是她将他拉入车里,只怕掠出的他尚未落到地上,便在半空被密不透风的这一轮袭击刺杀。

他屏住呼吸,回手抱住她的腰身,死死伏在车底一动不动。她默默地伏在他身侧,肩上的血急速涌出,染透她和他的衣襟,滚烫如火。

火药的引线还在燃烧,嘶嘶如毒蛇吐信。

“右后轮旁三尺!”赵冰洁捂住肩膀,忽然低声。

他来不及多想,就地一滚,迅速地接近车厢后部,手中夕影刀反插而入,在右后轮旁三尺的地板上直插至没柄——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刀锋斩断了什么东西,耳边那如毒蛇一样的声音嘎然而止。

萧筠庭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时候,她居然没有骗他!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赵冰洁一眼,手上却是片刻不停。手指如风一样弹出,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敲在那些插在车厢壁上的暗器末端——那些如刺般的暗器忽然齐齐反弹,比来势更快的速度呼啸而去,瞬间没入了道路两侧的林中!

有短促的惨呼声响起,转瞬消失。

马车还在继续飞驰,袭击也继续如暴风骤雨般而至。很快的,柚木打造的车厢便无法支持,轰然四分五裂——与此同时,萧筠庭听到了马的长嘶声。拉车的四匹骏马也已经被埋伏的暗器射杀,发出临死前的惨呼。

“走!”他低声,回到了赵冰洁身边,伸手入她肋下一把将她扶起。

他提起一口气,在马车四壁轰然倒塌的瞬间向上掠起,冲出了马车。凌空转折,刀光如水银泼地,一圈淡碧色的光华在身侧漫开来,彷佛织起了一个虚无的光之帷帐,将他和赵冰洁都护在其中。

凌空转折,他落到了其中一匹尚未受致命伤的马上,疾驰。

此刻洛水渡口已经在一里不到之外,目力可及,可以看到先行到来的听雪楼子弟已经围上了当先跑到的那一辆马车,然而拉开车门、看到里面空空如时都变了脸色。他发出了一声呼啸,那一瞬间楼中弟子们转身看到了官道上随之而来的马匹,登时惊动,纷纷向着这边急奔而来。

“楼主!”

在下属们惊呼着前来奔援的时候,那些暗杀者彷佛得到了什么指令,悄无声息地一齐瞬间停止了攻击,在树林间静默无声。

受伤的骏马一阵狂奔后终于脱力,前腿一屈,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萧筠庭抚着赵冰洁掠下马背,回头看了一眼垂死前苦痛挣扎的骏马,眼神微微一暗,反手一挥,一刀便割断了马的咽喉。

就在那一刻,他感觉到一双冰凉的手悄悄按在了他的左肋上。

他一惊,霍然低下头,正对上赵冰洁不动声色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平日更黑更深了,几乎看不到底,就这样默默地和他对视,日光在她的瞳孔里居然反射不出任何光泽——那一瞬间,萧筠庭有一种恍惚:不知道她的眼睛如今到底是盲了,还是比任何人更亮?

就如一直以来他都看不透她的内心。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出手救她,然而,她却反过来趁机对他下了杀手?

她在猝及不妨之时出了手,无声无息地直接按在他的要害之处。隔着薄薄的衣袖,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把朝露的冷冷锋锐,几乎要割破肌肤刺入血脉。在这样近的距离内,就算他有把握在一瞬间杀她于刀下,但无论他出手多迅速,也必然会被她临死前的一击刺穿心脉。

然而,她只是将手按在他肋下,却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

他低下头看她,忽然听到她垂下头,极轻极快地说了一句什么。

萧筠庭吃了一惊,脸上神色微微改变。

“楼主!你没事吧?”那一刻,楼里的弟子们已经赶到了,围上来纷纷惊问。

“没事,路上遇到伏击,韩松和孙立已经死了,幸亏赵总管没有事。”萧筠庭不动声色地开口,吩咐众人,“此刻那些人定然还在附近,大家需要小心——文舟,你即刻带人和楼里驻守的人马联系,要小心这一路上的埋伏。”

“是!”

“赵总管受了惊吓,我先扶她进去休息,”萧筠庭扶着赵冰洁吩咐左右,“好好看着渡口。南边江上如果有船过来,即刻通知我——我亲自出去迎接苏姑娘。”

“是!”

一队队的子弟各自散开,只有他们两人在酒馆里独坐。

显然先前到来的楼中子弟过清场过,酒馆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个老掌柜和小二还躲在一角,敬畏地看着这一对男女从外面缓步而入。从刚才那么大的声势来看,他们已经猜到了这个经常光顾的年轻公子必然是一个洛阳城里的大人物,立刻战战兢兢。

萧筠庭一路上殷勤搀扶着赵冰洁,始终不曾松开手,显得亲密非常。他们两人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坐下——然而就算坐下了,两人依然贴得极紧,似是难分难舍。

“咦,这次的姑娘怎么不是以前经常来的那个?”小二看到赵冰洁,不由低声嘀咕了一声,“这个公子哥儿,气走了以前那个,难道那么快就换了新相好啦?”

“嘘,少多嘴!不要命啦?”掌柜连忙低声叱喝,“快去!”

“哦……”小二撇了撇嘴,忙不迭地拿托盘送了两盏茶出去。一边走边将肩膀上的毛巾甩下来,拧了个手巾把子准备抹桌子。

这一边,萧筠庭只是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女子,双手扶在她的肩上,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意,重瞳幽深,令人看不到底。然而赵冰洁只是用没有光泽的黑色眸子看着前方空空的桌子,冰冷的手没有离开过他的左肋。

——只要她一动,袖中的朝露刀就能刺穿他的脏腑。

——然而同样的,只要她一动手,他也能在瞬间震断她的颈椎。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而微妙的时刻,就彷佛两柄出鞘的刀,刃口对着刃口在静静对峙。

就在这样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却不知好歹地闯入了他们之间——“两位客官,要点什么?”小二堆着一脸笑走了过来,展开毛巾把子,准备将他们面前的破旧方桌擦上一遍,“要不要照老样子,来一壶冷香?”

萧筠庭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旁边的赵冰洁表情冷肃如石雕。

“好嘞!”小二殷勤将桌子擦了一遍,重新把毛巾甩上肩头,扬声,“一壶冷香……”

变局就在那一霎发动。

小二那一声的余音之中,赵冰洁的手忽然动了!

朝露之刀在那一瞬间从她袖中划出,锐利的刀锋刺破了身边之人的肌肤——她身体虚弱,从未练过内功,但是这一刀的速度却是快得惊人,不知道在暗地里练习过几千几百次。只是一个瞬间,手腕一翻,指间便流出了一抹雪亮冰冷的光!

刀光一闪而没,彷佛叶上朝露,瞬间消失。

血从刀锋上如瀑布般流下,染红了女子握刀的手,让那只苍白纤细的手变得狰狞如厉鬼。赵冰洁还是坐在那里,身形一动不动,手里的刀却已经刺入了面前之人的胸口。

“你……你……”被猝不及防一刀刺穿的人惊骇地睁大了眼睛,重重喘息。

赵冰洁脸色苍白,只是沉默着用力一转,锋利的刀锋将面前人的内脏瞬间搅碎,然后带血狠狠地拔出!

血如同箭一样喷上了她的衣裙,刀一抽出,酒馆的小二踉跄着扑倒在方桌上,手指痉挛着,彷佛几度想要用力扳开什么,却终究没有力气——他手上的毛巾把子散开了,里面露出了冰冷的金属:那是一筒天下第一的暗器:暴雨梨花针!

“原来,又是唐门?”酒馆里,萧筠庭低沉地问。

在刚才赵冰洁拔刀的那一瞬,他一按桌子,闪电般地飞身掠起,然而却不是为了躲避朝露刀,反而出其不意地逼近了酒馆的掌柜夕影刀悄无声息地出鞘,不等对方出手,一瞬间便拔刀压住了对方的咽喉!

彷佛是心有灵犀,他们两个人在那一瞬间同时拔刀,各自攻向不同的对手,配合得天衣无缝——只是一瞬,胜负立分,精确利落得令人惊叹!

萧筠庭站在暗影里,冷冷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将刀压在了掌柜的脖子上。

“三个月前,你就已经混入了这个酒馆吧?怪不得薇儿会中毒,怪不得她走的时候居然还能找到船只——原来早就是你们算计好了。”他淡淡地问,声音冰冷,“原来的那位掌柜和店小二呢?是被你们杀了么?”

那个掌柜的刚刚扣住了算盘,还不等发出暗器便被割喉,显得愤怒已极。若不是萧筠庭扣住了他腕脉要穴,令他半身瘫痪,他便要咬舌自尽。

萧筠庭小心地将他手里握着的算盘拿下来,放到桌上——每一颗算盘珠子里都填满了火药,做成了霹雳子。大概他们早就安排好,如果自己侥幸可以逃脱道上的伏击,来到酒馆里后也要将自己的性命取去吧?

看这些火药的份量,一旦爆炸,只怕方圆十丈之内无人可以幸存。

——这些残党,竟然是抱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前来。

果然,那个掌柜的毫无畏惧:“要杀就杀,罗嗦什么!”

“咦,是九公啊?你居然还活着——”听到那个声音,窗下的女子忽然微笑起来,“看来今天你们最后拼死一搏,看来也要失败告终了呢。”

“贱人!这个天打雷劈的叛徒!”掌柜站在那里,目眦欲裂地看着赵冰洁,“你明明是我们这边的人,居然在这时候背信弃义!”

赵冰洁微微笑了一笑,将手里的朝露刀收起,摸索着拿到了毛巾里的那一筒暴雨梨花针,日光下身形单薄如剪纸,冷笑:“笑话……谁说我是你们的人?”

“贱人!你还想抵赖?”掌柜厉声,“你们赵氏世代是梅家的家臣,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你爹你娘拼了性命,才把你送到听雪楼去卧底,你今天这般负恩反噬,难道不怕天打五雷轰?你死了的爹娘地下有知,也会……”

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去,因为刀锋一紧,逼得他无法说话。

然而,虽然令对手住嘴,萧筠庭的眼神却是落在了赵冰洁身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凝重,杀气并不曾放松半分。

这个女人实在是敌我难分,不到最后一刻,他都无法完全信任她。

更何况,她的手里如今拿着唐门第一暗器暴雨梨花针。

“忘恩负义、反噬主人?”赵冰洁微微冷笑,声音寒冷,“笑话!我父母愿意为‘主公’死心塌地地卖命,那是他们的选择——可凭什么要我生下来就要继续做梅家的奴才,为他们肝脑涂地?真是可笑之极!”

掌柜的定定看着她,握着算盘的手上青筋凸起,显然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给我听好了,九公!”赵冰洁站在窗前,一贯平静的语气也变得说不出的狠厉:“我才不是梅家的奴才!梅家,是我的仇人,杀父杀母的仇人!”

“我恨死了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如今还是一个父母双全、待嫁闺中的好人家女儿,才不会变成如今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的语音里已然有了哽咽,双眸里竟然彷佛烈火在燃烧。

萧筠庭的脸色慢慢变了,眼神柔和下来,从胸臆里吐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么多年来,他居然还是第一次从冰洁波澜不惊的眼里看到了这样的悲愤之意。

这种深藏隐忍的愤怒和仇恨,已经在她心底燃烧了十几年吧?

“当时,以梅家为首的七个武林大豪定下了这个计划,把我送去卧底。”赵冰洁停了片刻,冷冷地笑:“你们挑中我当卧底,除了因为我父母都是梅家的死士之外,也因为我不但人机灵,而且身体虚弱——这样,听雪楼就不大会怀疑一个不会武功的孤儿,而我因为无力自保,也就只能死心塌地的为你们效忠。是不是?”

她握着朝露,忽然间大笑起来:“笑话!你们杀了我父母,毁了我的家,把我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居然还妄想我会为你们赴汤蹈火死而后已?——做梦!”

“你这个贱人……”掌柜的咬牙,一字字吐出,“背叛了天道盟,你以为你还能活?”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能活。”赵冰洁收敛了笑声,眼神空洞,平静地道,“把我送到听雪楼的时候,你们就给我下了毒,不是么?——每一年,我都需要从天道盟拿一次解药,否则就会生不如死。你们就是靠这个来绑住我,使我俯首贴耳不敢背叛,对么?”

“冰洁!”萧筠庭失声,“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我不知道该对谁说。我不是一个喜欢向人示弱求助的人。”她淡淡的笑,空洞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悲哀:“南楼主和秦夫人对我真的很好……事实上,就连我的亲生父母,也不曾待我有这样的情分。他们不过是别人的奴隶。”

“你知道么?”赵冰洁苦笑:“在那几年里,我尝试了很多次,不想像狗一样的靠着出卖爱我的人去乞求你们的解药——可那种毒发作的时候实在是太痛苦。我……”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齿缝里有轻微的抽气声,彷佛还在回忆那种附骨之蛆般的可怕痛苦,许久才低声:“每一次我最终还是熬不过,不得不屈服——这些年来,我靠着出卖听雪楼的机密情报,来向你们换取解药。

“但,每一次活下来,我心里都比死了更痛苦。”

萧筠庭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她,眼神复杂。

这个女子,原来是他一直所不了解的——她是一个夜夜带刀同眠的女子,不知道在哪一刻、就会割断自己点咽喉。这些年来他和她靠得那么近,耳鬓斯磨,朝夕相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她身上那种清凉宁静的美丽,和美丽下隐藏的刀锋般的危险。

她是谁?是怎样的女人?她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爱与恨?

这一切都是如此令他着迷。

然而,虽然着迷,却始终无法令人安心靠近。

终于在今天,他触摸到了她的心——那一颗真正的、柔软的、伤痕累累的心。

听雪楼的女总管在这坐空空的客栈里,眼神空洞,诉说着前半生的痛苦和挣扎,声音却是平静:“虽然如此,但我的耐力也越来越强:一开始只能熬半个月,到了后来,我在毒发的时候已经能咬牙熬几个月不服解药——再后来,虽然我还是一年一度的给你们送情报换取解药,但事实上,我已经不再需要服用那个药了。”

“哈哈哈!”她忽然间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报复的快意:“九公,你明白了么?从五年前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服过一次你们的解药了……”

“不可能!”掌柜的终于感到了震惊,怔怔地望着面前苍白瘦弱的女子:“这种‘九天十地、神魔俱灭’的毒,不服解药的话,是不可能靠苦熬能忍下来的!”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们太小看我了。”赵冰洁冷笑起来,“是的,我咬牙忍下来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送给你们的情报,也全部都变成了假的!没有想到吧?哈哈哈……”

赵冰洁站在血泊里,冷笑,“你们还以为我是被你们捏在手心的傀儡吧?笑话!我不是我父母那种愚忠的奴才,我不会放过你们这些操纵我人生的人!当初那定下这个计划的七个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什么?”掌柜的彷佛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可思议,“是……是你?”

“不错。”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可怕的表情,诡异地一笑:“这五年里,我用了诸般手段,让名单上的七个人一个个都先后出了‘意外’——我做的很谨慎,因为几件事发生在先后五年之中,相互之间毫无关联,竟也被我勉强掩了过去。”

“就算是五年前那次洛水伏击失败,我也把原因推到了血薇主人忽然出现的头上——当时梅景浩已经死了,天道盟土崩瓦解,剩下的那些人对我虽有疑虑,但也不敢妄下判断。所以,我还是一天天的蛰伏下来了。”

“我是在等啊……等一个机会,把你们剩下的人彻底铲除!”

她微微的笑,苍白纤细的手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痛苦。

“但即便咬牙苦熬了下来,因为那个慢性毒药的缘故,我的眼睛还是一天天的转弱。”她抬起手,轻轻抚摩着闭合的眼睛,叹息:“我强行压着毒,不让它发作。然而毒性反攻入脑,我真的就要看不见了。”

“贱人。”掌柜的冷笑起来,咬牙诅咒,“你不得好死!”

“是么?”赵冰洁冷笑,“但闭眼之前,我至少看到了你们的下场!”

她的声音尖利而残忍,带着某种快慰,锋利得仿佛要切开人的心肺——一语之后,酒馆里忽然间就寂静下来,只有充满了血腥味的风在吹拂。

“不过,没想到,梅景浩死了后,天道盟还有首领在——那一天晚上,来找我秘密制定今日计划的人,他竟然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以此要挟我协助他颠覆听雪楼。”她站在窗口的日光之中,身影单薄如纸,漆黑的眼睛空洞而寂静,抚摩着袖中的朝露:“说吧,九公——梅景浩死了后,你们听命于谁?天道盟那些残党又聚集在何方?”

“你说的是尊主吧?”掌柜的冷笑,“他是来终结听雪楼的人!”

话音未落,他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将咽喉送上了夕影刀的刀锋!

萧筠庭一直聚精会神地在听他们的对话,然而此刻反应也是惊人迅速,对方身形一动,他的刀锋也一刻不缓地紧跟着往外撤,虽然对方猝不及防的求死,然而他的刀锋竟然始终压在对方咽喉上、不曾割破一丝肌肤!

“不用徒劳挣扎了,”萧筠庭冷冷地扣住了他的咽喉,“我一向不喜欢折磨硬汉子,所以希望你也不要逼我动手——说吧,回答赵总管的问题!”

然而,掌柜的紧闭嘴唇,眼神森冷,竟然是毫不动容。

“不说也没关系。”萧筠庭唇边露出一丝刻薄的冷笑,“带回楼里去慢慢问,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自然有几十种方法令你开口。”

他的声音冰冷得怕人,然而脸上却还是带着那种温文贵公子的微笑,说话之间,手指连点对方八处大穴,封锁了一切可以活动的关节。他将掌柜的放到了一边的椅子上,转过头对着赵冰洁,忽然间对着她低声说了一句:“谢了。”

“何必谢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她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笑了一笑:“方才情况危急,在那种时候,你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准确地判断出了真正的敌人,毫无犹豫地和我协作——如果不是你有了这份决断和信任,我又如何救得了你?”

萧筠庭微笑:“我当然相信你,冰洁。”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死、想要听雪楼灭,那么从一开始,你便会怂恿我亲赴苗疆,”他苦笑,“因为这样一来,听雪楼的实权就落入你手里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哦?”她微微一笑:“那也有可能是我为了避免你猜疑故意不说,转而支开听雪楼四护法,以便于留下来对付势单力薄的你。难道不是么?”

“这种想法,我也不是没有过……而且一度我是信以为真的。”萧筠庭颔首,没有否认,却摇了摇头,“不过在刚才道上猝然遇到伏击时,我就已经彻底否定了这个猜测。”

他喃喃,望着门外停放的崭新的马车:“今日离开总楼时,我故意坐上了你坐的那架马车。这是临时的决定,绝不可能被任何人知晓——可为什么所有袭击是冲着你的马车发动,而原本该我乘坐的那辆马车却平安到达了渡口?”

赵冰洁没有说话,嘴角微微动了动。

“你传了假消息给那些人,是不是?”他望着她苍白的脸,叹息:“你已经做了准备,要替我引开所有刺杀者,对不对?”

她的手在他手心里微微一颤,彷佛想抽出来,却被他捏紧。

萧筠庭低声:“当想明白这一层之后,我又怎能不信任你?——所以在你暗中提醒、要我小心店里之人时,我当然没有任何犹豫。”

赵冰洁嘴角动了动,彷佛想说什么,却只是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

“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呢,冰洁?”他喃喃叹息。

她笑了一笑,低下头去,脸颊上居然有微微的红晕。

“你们两个得意什么?”旁边的掌柜看到两人这般情状,冷笑起来,恨极,“贱人!就算你千算万算,如今也保不了听雪楼了!——你以为躲过了这次就是万事大吉?”

“这不过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来,白发飘萧脸色狰狞:“对你这个负恩反噬的贱人,尊主早有安排,留了一手!”

赵冰洁身子一颤,脸色惨白:“什么?”

“血薇归来,听雪楼的子弟都随着楼主来渡口迎接,结果唱了一出空城计,”掌柜的狞笑,“如今我们的主力人马,恐怕早已经攻破了听雪楼总楼了!哈哈哈!尊主神机妙算,又岂是你这个贱人能猜到?!”

“什么?”赵冰洁一个踉跄,只觉血气倒冲。

一只手及时从旁伸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原来身边的听雪楼主听到了这个消息,却是并未感到多大惊惶。

“冰洁,不必担心,”萧筠庭低声,在她耳边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抬起头,却对上了他深不见底的重瞳。只听他轻声道:“自从薇儿中毒以来,我便隐隐觉察一个对付听雪楼的大阴谋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着——放心,如今楼里守卫森严,四位护法大概已经在楼里带领子弟们御敌了!”

此语一出,不仅是那个掌柜的,连赵冰洁都脱口惊呼出声来。

“四护法?”她失声,“不是已经去苗疆了么?”

“不,”萧筠庭冷笑,“我根本没有派他们去那里。他们一直待在洛阳等着。”

“……”赵冰洁定定看着他,漆黑空洞的眸子里终于露出了洞彻的表情。

“原来,你早已提防。”她垂下头去,微微叹息,“根本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听我的劝告,将四护法调离洛阳去找苏姑娘——你担心我会勾结对手忽然发难,所以在暗中积聚力量调,以备不时之需,是不是?”

萧筠庭颔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这么多年来,他和她朝夕相处,暧昧而亲密,事实上却从未真正的信任过她。因为他知道身边的这个女子袖中藏着那把朝露之刀,不知何时便会出鞘割破他的咽喉——与这样的女人同处,又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萧筠庭叹息:“碧蚕毒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但苗疆路途遥远,如果是派人去取药,则无法在一个月之内往返。所以,为了及时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亲自去一趟——冰洁,你难道不觉得对手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么?”

赵冰洁笑了一笑:“你原来早就明白了。”

旁边的人也是脸上微微色变,显然不曾料到对方早已洞察,却一直声色不露。

“他们用计让薇儿离开了听雪楼,便以为我会亲自出马,或者至少派出楼中重要人物前去寻找——这样,他们一方面可以以静制动、在那边布下罗网将我们派去的人手一个个消灭。而另一方面,听雪楼实力空虚,自然更容易让他们乘虚而入!”萧筠庭冷冷,“这种调虎离山之计,实在用心险恶。”

赵冰洁无言颔首,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敬慕。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心思深沉的人,远比她料想的更加出类拔萃,杀伐决断——她日夜为他忧心,替他所谋唯恐不周,却不料他暗地里早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果是这样的话……倒是令人放心了呢。她一直都为他担心得太多。

“只是,公子好狠的心。为了楼中大计,竟将苏姑娘的安危先搁置一旁。”赵冰洁薇叹息了一声,“幸亏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否则如果她在苗疆有什么三长两短,公子心里难道不会有愧疚么?”

萧筠庭身子微微一震,最终只道:“血薇的主人不该是一个等待被别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薇儿也能凭自己的力量渡过难关——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个人。”

赵冰洁没有回答,只是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我一直以为公子是喜欢苏姑娘的,原来我错了——”许久,她喃喃,“你最爱的,还是听雪楼而已啊。”

“你的确是错了。”萧筠庭淡淡道,凝视着她,“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你毕竟还是不明白我——冰洁,我最爱的……”

就在那一刻,外面传来了一声欢呼。

萧筠庭的语声停顿了一下,视线投向了窗外——那里,夕阳下的江面澄澈明亮,映照着千里的晚霞,宛如从水底浮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来。在宽阔的江面上,一叶孤舟从南方驶来,船头有一袭绯衣迎风飞舞,猎猎如旗。

“楼主!”门外有弟子急急奔过来,惊喜万分,“是石大人带着苏姑娘回来了!”

“是么?”他脱口而出,“快去迎接!”

然而只是一刹那,岸边传来一阵惊呼,只见离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剧烈颠簸起来!水底有什么东西瞬间涌出,跃上了船头,那些穿着黑色水靠的人手执分水刺,袭击了这一艘即将靠岸的小船!

“不好!”萧筠庭吃了一惊,“还有埋伏!”

他来不及多想,一点足便穿窗掠了出去。

一阵风过,面前便空了。

赵冰洁站在空无一人的客栈里,明明眼睛已经再也看不见,但却转过脸,迎着窗外夕阳射入的方向,望着那一艘船从琉璃般的江面上缓缓驶来,嘴角浮现出了一丝悲凉的笑意。

是啊……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场难关渡过后,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后尚有势力蠢蠢欲动,但听雪楼在江湖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又有谁能动摇?而她这个瞎子,在那个地方,终究是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他的世界,从此后和自己毫无关系。

就在黯然一分神之际,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冷笑,忽然心惊。

那其实不能算是笑,因为笑的人根本不曾启唇,就算面上也不曾露出一丝异常的表情来——只是在看到那一艘船靠岸,不自禁地从唇齿之间流露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哧然来。换了任何人,恐怕都不会注意到这一声下意识的呼气,然而赵冰洁却是一个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论听觉灵敏,只怕足以媲美绝顶高手。

她蓦然回身,看向了声音的方向。这座破败的酒馆里血污四溢,除了她之外,只有那个被制住了的冒牌掌柜。

“九公?”她脱口低呼,脸色唰的苍白如雪,彷佛隐约感到了什么不祥,“你们……”

“贱人!”老者微微冷笑,望向窗外,呵呵而笑,“你以为你们赢了么?看吧,压轴大戏终于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