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楼的苏姑娘留下了血薇剑,在深冬的一个夜里只身离开。

萧筠庭没有将此事宣扬出去,而是将血薇封在了神兵阁,继续令墨大夫每日前往绯衣楼看诊送药,毫不间歇,就像是苏薇依然还卧病在楼里一样——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他却调动了听雪楼里的所有力量,在天下各处秘访着她的踪迹。

分坛来报,说苏姑娘沿江南下,一路经过川蜀贵州,避过了十数次的伏击暗杀,沿路不曾停留,直奔滇南而去——她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大理境内。但自从到了大理以后,他们就完全失去了她的踪影。同一时间,有六支马队从大理出发,准备路经永平、保山、腾冲到缅印贩货。

那时候离她出走,已经是接近一个月。

碧丛丛,高插天,大江翻澜神曳烟。

楚魂寻梦风飒然,晓风飞雨生苔钱。

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

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

苏薇坐在马上,仰头看着深谷两边高耸入天的高山,听着耳边的猿啼鸟鸣,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一首诗。

滇南……是拜月教的地方吧?

师父也曾经和她说起过三十多年前,听雪楼和苗疆拜月教的那一场大战,里面的种种,令人惊心动魄——诡异莫测的巫蛊、可以呼风唤雨的术法、至高无上的拜月教主、宛若神灵的白衣祭司,以及侍奉月神的子民们……当师父对她说起这些时,长大的十几年里就没有走出过西洲的丫头听得睁大了眼睛,觉得那简直是一个传奇之地。

不想如今,她竟然真的踏上了这一片传说中的土地。

进入滇贵地界后,地势骤然复杂,二月冬末的气候竟然明媚如中原春季。到达大理后,她水陆转换几次,先后渡过了澜沧江和怒江,终于将如附骨之蛆般的追杀甩开。这一路行来,中原的风土人情渐渐淡去,所见所闻皆是前所未有之事,令人耳目一新。

从大理到腾冲的这一路崎岖颠簸,须要经过三日三夜的车马劳顿。

腾冲位于滇西边陲,西部与缅甸接壤,是西南丝绸之路的要冲。腾冲是滇西重镇,在西汉时称滇越,东汉属永昌郡,唐设羁靡州,南诏时设腾冲府。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代都派重兵驻守,被称为“极边第一城”。

苏薇在路上,一边听雇来的向导介绍,一边却在走神。

她的旅途的终点,是雾露河。

到了腾冲,沿著山下那些荒草湮没的古驿道西去四百多里,便是缅人的地盘。克钦邦首府密支那盛产翡翠,那一条雾露河穿行在神秘雄奇的大山之中,听说河里不仅出产珍稀的玉石,潮湿的荫蔽处,也是碧蚕的产卵之地。

听墨大夫说,碧蚕居于不见天日的急流洞穴之中,一年产卵一次,其卵剧毒无比,缅人和滇人多用于配药。而克制碧蚕毒性的琉璃花,就长在雾露河上碧蚕产卵之处。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腕。

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她孤身漂泊,一路上遇到不少明里暗里的狙击,虽然侥幸逃脱,但几次都不得以妄动了真气,违反了大夫的嘱咐。如今剧毒在肌肤底下蠢蠢欲动,手指末梢已经呈现出诡异的青碧色,并沿着血脉向上蔓延——若不是被墨大夫的十二支银针封住,早已吞噬了她的整条手臂。

只剩下二个月了……如果不找到解药,这一双手,便是彻底废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再也不会回去见他。

正在出神,却听得在前头的向导回头笑:“姑娘,翻过这座高黎贡山,再走个半日,前面就是腾冲了。”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叫做莽灼,是一个傈僳族人。听说年轻时也是马帮的人,在这条茶马古道上来回走了上百遍。如今年纪大了,跑不动远路,便只能呆在大理养老。前日她来到大理后,本来想和当地的马帮一起结伴去往腾冲,却不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汉子忌讳带女人随行,六个马帮竟无一肯带她。无奈之下,她顾不得不认路便准备只身出行——幸亏在出发前遇到了这个空着无事的老人,谈定了三两银子的价格,单独带她走了这一趟。

莽灼策马在前头带路,回头道:“今天是十四,等到了那儿,明儿还来得及去看赶墟呢。”

“赶墟?”她回过神来。

“就是你们汉人说的赶集了,”莽灼呵呵的笑,把水烟在马鞍上磕了一磕,“腾冲的‘天光墟’可是滇西一带出名的大集市啊!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天光刚亮就开墟,附近佤、白、回、傈僳、白夷、阿昌几个族的人都会来,特别是我们族里的那些棒小伙子,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保证令姑娘叹为观止!”

她听得有趣,终于不再一路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好奇地问:“是不是集市上还有翡翠卖呢?”

“对啊!运气好的话,姑娘还能看到赌石呢!”莽灼唠唠叨叨地介绍着,两眼放光,“听说前几天尹家刚从缅甸嘎子那里买了一批雾露河的原石,也不切,就直接拿到天光墟来赌——这一回来腾冲做翡翠生意汉人们肯定要蜂拥而至了,好戏连台啊。”

“赌石?”苏薇听得好奇。

“姑娘是中原人,肯定不知道这里的赌石了。”莽灼吸着水烟,满脸的皱纹一动一动,笑,“赌石么,就是把那些从雾露河里挖出来的石头,连着外面的皮子一起拿出来卖——至于切开了石头,里头是上好的满绿翡翠还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底,那就全靠眼力和运气了。

“赌得好,十两银子的石头一切开立刻翻一百倍,赌不好,上万的石头一切开,连给孩子当弹珠都不要!”莽灼咧开嘴笑,满口的黄牙爆出,“不怕姑娘笑,别看我如今穷成这样,当年可也是靠着赌石发过一笔呢!我年轻时可是讨了五个老婆——一个傈僳女人,三个苗女,还有一个还是你们汉人呢。嘿嘿,说起来我也算是享福过的……可惜后来又败在赌石上,全输光了。”

苏薇睁大眼睛听着,觉得他说的都神奇得如同天方夜谭。

“我看姑娘的这一对耳坠,便是好得紧,”莽灼看了她一眼,磕着烟杆,“又绿又透,水头十足,远看还有点像‘绮罗玉’呢——能让我看上一看么?”

“绮罗玉是什么?”苏薇好奇,抬手去摘自己的耳坠,一边道,“这是我师父在我十五岁生日时送给我的。”

“绮罗玉么,在腾冲——不,在整个云贵,可都是大名鼎鼎啊,”莽灼坐在马上颠簸,回头来等着接那对耳坠,“姑娘没听说吧?腾冲离缅甸近,凡是翡翠挖出来,都会送到这里来雕刻,所以这上百年来,京师、苏州、扬州的高手工匠有很多来这里传艺带徒的——而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绮罗玉了。”

“绮罗玉是耳坠?”苏薇听得有点不耐烦。

“姑娘别急,翻过了这座高黎贡山,前头还有几十里路才到呢,一路慢慢说,”莽灼笑了起来,依旧是不紧不慢,“绮罗玉,是腾冲绮罗镇人尹文达、十年前从雾露河上带回一块玉——当时他花了大价钱买了这块石头,结果切开一看,里头却乌漆嘛黑的根本不见一丝绿,只好扔在马厩里当压稻草的石头。

“结果呢,扔了好几年,某一天却被马踩崩下一小片——你猜怎么着?嘿,他拾起来对光看,却发现摆在台面虽然黑乎乎的不好看,但这薄薄的小片透光一照,竟然却又透明又翠绿!”莽灼拍着大腿,啧啧叹息,“于是,尹文达请了腾冲最好的玉雕大师原重楼来雕刻。原大师冥思苦想了三天,决定把那块石头挖空,用它来做成一盏玲珑透亮的宫灯。”

“原大师用了一年的时间雕出了那盏灯笼。在正月十五的夜里,他在灯里点上蜡烛,挂到绮罗镇的水映寺——登时满月为之失色,整个庙内都被映绿了。真是绝了!”

“整个寺庙都被映绿了?”苏薇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那盏灯笼轰动了整个滇西。尹文达本来还想将宫灯进贡给皇上讨个封赏,结果才拿到大理,镇南王一看就起了私心,说:‘好是好,不过不成双,进宫恐怕不合适,不如云南货就留在云南吧’。”莽灼嘿嘿的笑,“不过呢,镇南王从此就把腾冲的翡翠专营权,特许给了尹家——你看,这绝世好玉,谁看了都想据为己有啊!”

苏薇摘下了耳坠,放在手里看了看:“可是,绮罗玉和这耳坠又有什么关系呢?”

“姑娘莫急,我还没说完呢,”莽灼伸手接过,细细的对光看,继续道,“原大师是绝顶的高手,自然不会浪费一点好料子——做了那盏灯笼后,这块玉的碎料也被他做成了九九八十一对耳坠,大都被滇中的贵族老爷们收藏,听说带着能将耳根都映绿呢。”

向导说到这里,用苍老枯槁的大手捏着小小的耳坠对光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苏薇看到他的眼神,也不等他说话,便拍手欢呼起来:“这真的是绮罗玉?!”

“是……是啊!”莽灼的声音也是颤颤的,眯起眼睛,“你看,背后金扣上还有原大师所用的印记呢!——真漂亮……真漂亮!绿得就像一滴水啊!”

“真的么?真的么?”苏薇欢喜不已,离开洛阳后第一次笑出声来。

然而笑着笑着,忽然间想起送给自己这对耳坠的大师父来,不由又黯然——大师父消失已经过了接近六年,那么长的时间里,再无声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这次分别后是否还有机会再和他见面。

“这是我这十年来看到的第二对绮罗玉……”莽灼沙哑着嗓子,喃喃,“第一对,还是在蛮莫土司女儿的耳朵上呢——这种绝世的好玉,一雕出来就被有钱人收走了,哪里还留得到我们这些人看到?”

他捏着那一对耳坠,对光看了半天,眼神又是兴奋又是遗憾,竟是不舍的松手。

苏薇心软,见得他如此迷恋,不觉有些过意不去,不好意思地道:“如果这不是师父送给我的礼物,我倒是可以送给你呢……反正我也不是很懂翡翠。可惜……”

“姑娘说哪里的话,”莽灼回过神来,连忙嘿嘿一笑,“那么贵重的东西,能看到一眼都是好的,哪敢生出这等心来。”

然而这样说着,他却紧紧攥着那一对耳坠,似还是舍不得还回。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高黎贡山深处,山路崎岖,两匹马爬到半山腰都已经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抬眼看去,前方便有一座村落,掩映在葱茏树木之间。

莽灼笑道:“姑娘,前头这座寨子叫做芒宽,是白夷人夏天用来养孔雀的地方。我先去看看那里有没有人,如果有,我们不妨去那儿让马歇息一下脚力,喝点水,然后再一鼓作气翻山过去,好不?”

“好。”她不以为意,看着莽灼策马一溜小跑的进了寨子,左转右转,转瞬消失。

马蹄声得得声渐渐远去,寨子里却依旧空无回声。

苏薇独自勒马在寨子外等着,忽然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味道,仿佛是硫磺、又仿佛是烟熏,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那个向导进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回音?

等了一刻钟,前方的寨子还是寂无人声,也不见莽灼回来,单纯的少女终于忍不住起了疑心,小心翼翼地策马上前了一段,踏入了那个寨子——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这是一座仿佛被洗劫过的寨子,根本看不到一丝人的气息。

寨子里错落地布置着许多低矮的房子,每一座都是竹编的墙、茅草的顶,轻巧而简陋,是苗疆常有的景象。然而,每一座房子都大门敞开,地上到处散落着一些衣物家什,似是主人是在匆忙之间离开,甚至来不及携带细软。

她觉得蹊跷,不由跳下马来,小心翼翼的步行入内,一边叫着向导的名字。然而,莽灼一进入这座寨子就似是消失了,根本不见踪影——寨子里静谧非常,除了凌乱之外并无遭到不测的迹象,也不见有血迹和尸体。

苏薇松了一口气,正在纳闷地想整个寨子的人为何仓皇出走,然而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簌簌声,一回头不由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却游荡着无数被遗弃的牲畜。

那些动物的反应都非常奇怪,仿佛集体都狂躁不安:一头水牛在村子里狂奔,一路上踏过菜地和篱笆,如入无人之境,仿佛后面有看不见的恶魔正在追赶;一群黑白色的羊在村子里游荡,失去了平日的温驯,显得狂躁而不安;一群鸡鸭呆在棚子里,缩成一团挤在一起,反应痴呆,不知所措,面对着盆里满满的苞谷粒,却不肯进食一口。

更奇特的是,她竟然看到有大群的蛇在寨子的大路上游弋。

苏薇看到蛇,惊呼了一声,觉得头皮发麻。然而那些蛇成群结队,行动一致地朝着寨口游动过去,就像是一片水浪沿路淹没过来,旋即掠过了她的马腿,却没有任何攻击人畜的意图,旋即又无声远去,竟然是毫不停留。

她怔怔坐在马上,觉得惊讶莫名——然而座下的马也开始紧张不安,频频惊嘶,不时前蹄扬起,力图要把她掀下马背去。

苏薇一个分神,便被甩下了马背。

她在空中一个转折,伸出手要去重新抓住马缰,然而忽然眼角瞥到了什么,便是一怔——村寨后的小路里,一个人正在迅速地跑下山去,拐了一个弯,一闪不见。

那个人,赫然便是那个向导莽灼!

什么?他……他是带着那一对绮罗玉耳坠跑了么?

到这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骗,她不由失声惊呼。然而回过身去,才发现她的那匹马已经撒开蹄子加入了村寨里狂躁的动物之中,狂奔得无影无踪。

已经是下午,日头开始西斜,眼前群山起伏连绵,一座更比一座高。她一个人茫然地呆在这高大巍峨的高黎贡群山之中,看着这一座空荡荡的被遗弃的深山村寨,一时间有点无措。就在那个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忽然听到了一声极其奇怪的响声从群山深处传来,仿佛地底有人苏醒过来,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令她情不自禁地又打了一个喷嚏。

苏薇决定不再多待,趁着日落之前赶紧下山去。她在村寨里绕了一圈,找到了通向后山的道路,发现那条路上遍布着新旧脚印,显然莽灼和当地村民定是从此路离开。

她同样沿着这条路下山。一路上,不时看到大群的动物在迁徙:地面上布满了蛇类虫蚁,狮虎在山林中愤怒烦躁地咆哮,头顶有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扑簌簌通过,就仿佛是一大朵一大朵被疾风吹走的云。

又一声叹息,从大山深处传来。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如此的清晰,顿时有一种奇特的恐惧、从苏薇内心深处升起。

不……这个地方,肯定有什么不对劲!必须赶快离开……必须赶快离开!

她沿着山路往下狂奔。然而,就在转到刚才莽灼消失的那个山口时,她忽然看到了一片雪花从半空中飘落,正正落在她的手背上——她一下子被惊得呆住:苗疆里,居然会下雪?这样湿热的莽荒丛林里,竟然会下起了雪!

那一片雪落到了她肌肤上,却并不寒冷,也不融化,仿佛是凝固了。

苏薇停下脚步,怔怔看了一眼,抬起手触碰了一下——那朵雪花在她指尖碎裂,瞬间化为灰白色的灰烬,簌簌而落。

不……这不是雪,而是……

忽然间,仿佛地底下有什么机关忽然打开,苏薇猛然踉跄了一下,立足不稳地往山下跌去。她在半空中一个转折,试图落回山道上,然而刚一沾到地面,就觉得整座山都在剧烈地颤动,道路仿佛水波一样,令人无法立足。

一声巨响从群山之巅传来,仿佛是地底的叹息终于爆发。

那一瞬,她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雪、笼罩了苍莽的群山!而群山之巅,有一朵巨大的白色云团瞬间升腾而起,彷佛莲花一般盛开、怒放——在云下,泻出无数道流光溢彩的火。

这……这是什么?是拜月教所谓的“末日天劫”么?

然而那般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那朵“莲花”瞬间凋零,垂落大地,遮天蔽日而来。天地之间转瞬便是一片昏暗,日光被遮蔽在头顶,仿佛一个巨大的盒子忽然合拢,将所有东西都装入了其中。

空气里的硫磺味道越来越浓重,刺鼻得令人几乎无法呼吸,黑暗里,只听得飞灰簌簌地密集洒落,仿佛一只只炽热的蝴蝶成群结队飞舞而落,灼烧人的肌肤。

苏薇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然而整座山都仿佛在崩裂,无数巨石从山上滚落,道路颠簸得令人根本无法行走。

她顾不得忌讳,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在黑暗里听风辨位避让那些石头,继续往前奔走,希望跑到山下便能避开那些遮天蔽日的飞灰和巨石。然而,黑暗里跑出几步,脚下忽然便是一空——

山居然坼裂开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大裂阻断了道路。

而在那一条裂缝里,有暗红色的火光涌动,灼热逼人而来。

苏薇惊呼了一声,在黑暗中伸手去抓裂缝旁的东西,然而光秃秃的根本没有可抓之物。她下意识地反手去拔袖中的血薇,却握了一个空——就是这样短短的一阻,她已经沿着那一条裂缝滚落了几丈。

背后已经感到剧烈的灼痛,裂缝深处不停地涌出火来。那种奇特的红光映照着她的脸,彷佛地狱狰狞的红莲之火,令人窒息。

不……不。不能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死在这里!

在下落的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毫不犹豫地,她伸出手,赤手插入了裂壁之中——指甲在坚硬的岩石上折断,血肉被锋利的石裂割伤,然而她不顾一切地将手硬生生插入了裂缝,抠住,整个人就挂在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边缘。

地狱里的火,彷佛还在不断蔓延上涨,头顶是漆黑一片,不停有灼热的飞灰如雪落下,伴随着巨石的滚滚雷声。

她竭尽全力,想纵身提气飞出裂缝,然而刚一松开手,眼前便是一黑。

毒。

那种可怕的毒,终于在她激烈的使用内力后,随着内息流遍了她的全身。毒素透入四肢,苏薇的手指转瞬无力,再也无法抠住那一道裂缝,手一松,整个人轻飘飘的飞起,彷佛被地底漩涡吸进去一般,向着那一条裂缝深处坠落。

不……不!不能就这样……

她在下坠中,拼命挣开手去抓着一切可以抓的东西,然而,虚空里除了飞灰,什么都没有——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硫磺和火的味道令她窒息。

就在失重的那一瞬间,一只手忽然凭空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她!

她有短暂的眩晕,彷佛不相信绝处真的可以逢生。直到那只手将她拉出了那条裂缝,拉着她穿行在巨石滚木之间时,她还是觉得宛如梦寐。

黑暗里,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觉得抓住她的那只手坚定如铁。

那个人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在飞灰里飞奔,避开不停滚落的石头,向着高处奔去,对这一块的地形彷佛熟悉得了如指掌。那个人拉着她,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一直到奔到了一个河谷旁边,飞身落到了深涧的对面,才站住了脚步。

黑暗里,河谷里的水还在急速流淌,山那一边的轰鸣还在继续。

她看到黑暗里有一道道红光,彷佛蜿蜒的蛇类一样从山巅裂开的口子里爬出、再从地底漫出,然后沿着山势、往低处蜿蜒而来,所到之处一切都毁于一旦——最后,那千百条红色的蛇,都汇聚到了那一道深深的河谷里,渐渐冷却,黯淡。

最终,再无声音。

只有灼热的感觉还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她望着这一切,感觉彷佛身处噩梦之中,连身边的人默然松开了手都毫无觉察。等到她发现时,那个人已经再黑暗里走远。她忽然觉得手里彷佛多了两件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模糊地分辨出那竟然是自己的那一对耳坠!

这是……一念之间,不由悚然心惊。

“喂,你是谁?请等一下!”苏薇惊呼着追上去,想留住那个黑暗里出现的神秘人。然而山路崎岖陌生,跑不了几步就已经追不上——

此刻,天上密布的飞灰已经稍稍散开,山谷中光线转亮。

黑暗里的人,悄然的出现,又悄然的走了,彷佛就像是一个幻影。在头顶阴霾散开的最后的一个瞬间,她终于看到了那个人的侧脸——一个穿着白衣的人正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山坳,回头看了她一眼,转瞬消失。

他的脸上,带着一个木刻的面具。

“大师父!”她忽然间失声惊呼出来,然而毒性猛烈发作,眼前便是一黑。

那一场天崩地裂过后,高黎贡山面目全非。

次日凌晨,苏薇在河谷对岸醒来,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山,坍塌了大半;河,被地火灼干;无数飞灰从天而落,遮蔽了青翠的群山,令山谷一夕尽白。连不远处半山上那一座村寨也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一半掩埋在巨石底下,一半被厚厚的飞灰覆盖。

太阳依旧升起,然而山上山下,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

只有不知道何处的鸟儿在轻啼,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清晨,听起来是如此美妙,宛如天籁。苏薇在地上静坐了片刻,运起内力,准备将体内的毒素再次逼回手腕。然而低头一看,发现昏迷中腕上的银针已经被人动过,重新对她进行了封穴,阻止了毒的进一步蔓延。

她愕然地看着手腕,吃力地爬起身,四顾呼喊。

然而,却再也看不到师父的踪影,也没有人出来回答她。苏薇只觉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安慰,默默坐了片刻,终于撑起身子,筋疲力尽地向着山下走去。

道路早已毁坏,不时有巨大的裂痕横亘前方,或者有几层楼高的巨石压在路中,短短的十几里山路,竟然从日出整整走到了夕阳西斜。

一路上,她看到了许多鸟类兽类的尸体,血肉模糊——有些被巨石砸死,有些被地火烧死。还有更多的,是被灼热厚重的飞灰覆盖、挣扎窒息而死。

在其中,她还看到了人的尸体。

一块巨石下,露出了一只抓着烟杆的手臂,姿态狰狞。她细看那个烟杆,认出那赫然便是自己的向导所有。那个莽灼,为了一对绮罗玉,在深山险境之中扔下雇主独自逃生,却不料还是逃不过这一场浩劫。

苏薇目不忍视,转开了头。然而走不得几步,又看到了一群人的尸体。

前面从大理出发的马帮一行,竟然也没有逃过这一次大难。道路上,人和马交错着叠在一起,被滚落的巨石碾过,血肉模糊不能分辨。茶叶茶砖和丝绸布匹散落一地,有几匹马被石头碾坏了后半身,一时还死不掉,在痛苦之中挣扎嘶喊,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惨厉非常,入耳惊心。

苏薇走了几步,不能再听下去,咬了咬牙,回过身,拿起地上一把散落的无主短刀,闭着眼睛挥刀割断了马的脖子。

血从腔子里急喷而出,染得她一身血红。

她忽然间想哭。

热闹了一天,日头西斜,天光墟的人渐渐散去。

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累了一天,各自急着回家,只有几轮讨价还价都没有成交的商人,还站在原地,准备进行最后破釜沉舟的一次交锋。

就在这个时候,集市里忽然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

有一个女子,在即将要闭墟的时刻,从东边远处走了进来。

她脚步踉跄,鬓发蓬乱,似是经历了一场劫难。她满面烟火之色,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肩背多处露出晶莹如玉的肌肤来,虽是用手遮掩,也是难挡春光。

“喂,看那个女人!”

“是个疯婆娘么?怎么衣衫褴褛的到处走啊?”

“哇,看那身子,长的还挺水嫩的。如若真是个疯婆娘,不如拐回去睡一夜也好。”

“呸,村哥,我劝你赌石管赌石,还是别惹事了——你看那婆娘身上全是血呢!太邪门了……还是别惹她的好,说不定又是苗人拜月教的。”

赶墟的商人们窃窃私语,盯着那个女子身上裸露的肌肤,眼里恨不得伸出两只手来。然而脚下却是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让那个从远处踉跄而来的女子一路走了过去,直到在一间卖衣履和苗银首饰的铺面前停住。

“我……我要一件罩衫……”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虚弱之极。

“三钱银子。”铺面的主人是个苗人,拿了一件葛布筒裙扔到她面前,一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腹背上露出的晶莹肌肤,嘿嘿的笑。

“啊?”女子一怔,气馁地喃喃,“我、我没有钱……”

“没有钱?”铺面主人却不生气,将手伸过来,一捏她的手背肌肤,低声笑,“妹子没钱不要紧,来陪哥哥睡一个晚上也行啊……跟哥哥走,保准穿衣吃饭,样样不缺。”

苗人里礼节不如中原严谨,所以这个年轻男子言行便更是放浪。

然而,话音未落,脸颊上便是热辣辣挨了一个耳光。

“臭婆娘!”铺面主人万万想不到这个潦倒的女人竟然如此泼辣,怔了一怔,这才怒气勃发地喊了起来,“是不是不想活了?知不知道老子是干嘛的?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卖去后江给嘎子当寨妓!”

他跳出来,便一把抓向对方的头发,准备狠狠扇耳光。

“都快散墟了,何来那么多事。”忽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在身侧,散淡平静,接着一锭碎银扔过来,落在了铺面主人手上,“孟密,太阳也快下山了,不如回去抱你老婆吧!”

周围人哄笑起来,然而说话的那人在天光墟似乎颇有身份,那个暴跳如雷的苗人竟然不敢驳了他的面子,站在那里抓了抓脑袋,嘴里嘀咕了几句,狠狠看了那个女子一眼,便捡起银子收了摊。

“既然收了钱,也该把衣服给人家。”那人又道。

孟密无奈,只好恶狠狠地把那件筒裙摔过去,转身收摊。

然而,那个女子却站在那里,似乎是失了魂,也不开口道谢,也不穿起衣服遮蔽身体,只管定定地看着前头——那个说话的人穿着一件普通的旧葛衫,想来生意做的不如何,在天光墟也没有固定的铺位,只是架了个担子,上头挂着一些木雕的手工艺品,上面有各色木人木马、十二生肖、也有苗人的图腾和面具。

仿佛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货物,他的脸上,也戴着一个自制的木雕面具。

她直直地盯着他,虚弱的脸上露出恍惚复杂的表情来,有一种奇特的熟悉感受从内心升腾而起。然而,他没有多去和她说半句话,就自顾自地挑了担子,准备离开。

“师父!”然而,刚一转身,后襟却被人死死拉住,那个女子一把扑了上来,声音近乎哽咽,“师父,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走,不要走!”

他愕然回身,注视了她片刻,眼里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变得冰冷而凌厉——然而她没有在他冰冷的注视下松手,似是再也不肯放他离开半步。

终于,他难以掩饰眼里的不耐,毫不客气地推开她,摘下了脸上自制的木面具,冷冷开口:“姑娘,你认错人了。”

面具下,是一张只有二十多岁的男子的脸,苍白冷漠。

那一瞬,苏薇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灰心和失望,多日的饥饿和疲倦铺天盖地而来,她眼前一黑,便再也支持不住。

恍惚中,她已经记不得师父的模样——然而,她却还一直记得那一首《西洲曲》。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一年一度白莲花开的时候,门外的南塘里就飘满了这样的歌声,田田的莲叶里簌簌穿梭着长不过六尺的蚱蜢小舟,小舟上都是年轻的越地采莲女,一边划船,一边唱着《西洲曲》——歌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又到了可以出去玩耍的时候了。

平日里,两位师父管的严,大师父白日里督促,小师父夜里到访。从七岁起,不分寒暑,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习武,根本没有丝毫偷懒的机会。而她不过是一个孩子,哪里甘于过这样枯燥艰苦的生活,恨不得日日瞒了师父,偷偷和邻家的孩子们跑出去斗草放鸢。

大师父平日饮食清淡,却独独喜食莲子,所以在每一年夏季结束的时候,她都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留意塘里莲花的长势,一旦到了采莲时节便连夜踏着莲叶飞渡南塘,将最鲜最嫩的莲藕收入篮中。在这个时候,她才会觉得平日那样枯燥的练习是有点用处的——因为自幼学了轻身术,所以在西洲那些采莲为生的女孩儿里、谁也比不过她的手脚迅捷。

她踩着莲叶,如一只小雀一样在水面跳跃着,而篓子里刚积了十多个莲蓬,耳边就听到熟悉的催促:“小妍,吃饭了!”

她撇撇嘴,有点不甘心地回过头去,看到远处门口那两株高高的乌桕树下的一袭青衣——那是大师父做好了晚饭,在催促她回家。

“来了来了!”她大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最后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旋儿,指尖灵活地掐断了一支鲜翠的莲蓬,扔到背后的篓子里,然后折身返回。

“大师父,你看,今年的莲蓬长得多好啊!”几个起落便掠到了乌桕树下,她得意地提起篓子给他看,“又肥又壮,每个都有十几个‘眼睛’呢!”

背篓里一个个莲蓬肥嘟嘟地躺着,莲房内一颗颗饱满的莲子果然像一只只青色的小眼睛,好奇地探看着外头的世界。一直带着面具看不到表情的大师父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好啦,来,吃饭。”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房间——他的手是如此温暖而踏实,彷佛父亲的手。

饭菜很美味,可她却扒得心不在焉,满眼欢喜,“师父,今年我就要满十八岁了,你送我一把真正的剑吧——不是那种木头做的剑,是真剑!”

“你还小呢,”大师父看着她狼吞虎咽,微笑,“拿刀弄剑的干什么?”

“我都已经把你和小师父教的全学会啦!”她不快,撇下饭碗,“我想要一把剑……小师父不是就有一把么?”她嘟囔,拿眼睛瞟着大师父木无表情的脸:“你看小师父她多偏心!宁可让它挂在墙壁上长灰尘,也不给我用!”

“小孩子知道什么。”大师父看了一眼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忽然沉默下去,许久只是叹息了一声,“剑是凶器,是杀人之物,多少人一生都与它为伴,仿佛噩梦一般无法摆脱——薇儿,我多想你一辈子都不要再碰它啊。”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父的这种语气,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讷讷:“可是,我真的喜欢它啊……真的!你不知道,每夜我都听到它在墙上鸣动,在叫我去把它拔出来呢!”

“是么?”听得那句话,大师父望着壁上挂着的那把短剑,神色一黯,喃喃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不愧是血薇的主人啊……血里流着的天性。”

吃完了饭,一边起身收拾碗筷,大师父终于松了口:“算了,既然你那么喜欢,我就和你小师父商量一下,看她愿不愿意把那一把剑传给你吧。她最近身体不大好,你不要随便去打扰她。”

“好!”她喜不自禁,跳起来就去够壁间挂着的那把剑——只是一伸手,身子还没碰到,那把剑彷佛自己会动一样的跃入了她的掌心,“呛”地一声弹出,一道雪亮的光划破了室内的黯淡。

那一刹的寒气和杀意,让她陡然打了个冷颤。

她握着那把剑,低着头看着绯红色的剑刃,忽然有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是随着剑的拔出、有无数的血从剑鞘里汹涌而出!

忽然间,她隐约明白了师父阻止她拔剑的原因:

——那是怎样一把杀戮之剑!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多少次试图收剑入鞘,回归西洲那种平静的生活。然而一旦拔出了剑,就再也无法轻易收手。

而她的一生,也将被这把剑的诅咒所缠绕和左右。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青衣的师父在不远处茕茕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她追在后面,苦苦呼唤着,然而师父却彷佛没有听见一样的越走越远。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然而他却回过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我不是你的师父。”他说。

木雕面具下的,却是一张空白没有面目的脸!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睁开眼睛,月亮挂在头顶,而身下冰冷而僵硬,竟然是睡在了大街上。苏薇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

下午那个人,居然没有救她,就任凭她昏倒在了集市里么?

她摸了摸耳畔,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便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拆开,裹在了自己身上,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整只手掌已经呈现出诡异的碧色,竟然隐隐透明。一路上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这毒发作得已经比想象中快了很多,看来是万万等不到三个月之期了。

苏薇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集市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没有半分主意。

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竹楼里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里,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薇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一处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彷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喝酒。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滩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她不由自主顿住了脚步,看向他。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眉目之间镌刻着一种说不清楚的自暴自弃表情。

那个人,正是白日间在天光墟帮过她一把的人。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多看得一眼,她心头的奇特感觉就更深一分——

她总觉得这个人依稀熟悉,彷佛是曾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姑娘这边坐。”

当垆的却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脸如满月,将她引向酒馆的另一头:“不必理会。他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不会打扰别人。”

苏薇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听说也是一个汉人,”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以前好像还是这里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听说是一个出名的玉雕大师,好多人排着队捧着银子求他雕刻一件东西都求不到——就算如今落魄成这样,但天光墟里的人还个个怕他三分。”

“玉雕大师?”苏薇心下微微一动。

“是啊,他姓原,叫重楼。”苗女叹了一口。

她吃了一惊,脱口:“就是雕了绮罗玉的那个原大师么?”

“是呀,姑娘也知道绮罗玉?”苗女颇为意外。

苏薇讷讷:“我……我只是没想到,原大师原来这么年轻。”

“嘿,在这个腾冲,二十岁上就被人称为大师的,好象也就只有他一个。听说他可以在一块手指头大的翡翠上刻出十八罗汉呢!”苗女爽朗的笑,啧啧叹息,“那时侯,重楼他又年轻又俊秀,加上日进斗金——整个腾冲的女人,无论汉人苗人,哪个不暗地里对他怀着心呀?只可惜后来他被人寻仇,成了一个废人。”

“寻仇?”苏薇诧异,忽然觉得警惕。

“是呀,听说他去后山的寨子里,结果半路上就莫名其妙的被人砍了一刀。”苗女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大家都说,肯定是不知道哪个同行嫉妒他雕工绝伦,抢了大家饭碗,于是趁着他去会情人,便在半道上砍了他的手。”

苏薇忽然间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桌面,脸色苍白起来。

“请问姑娘要一点什么?小店的野味和自酿的酒都很不错,”那个苗女发现自己跑题太远,连忙热情地向她介绍起了店里的东西,“姑娘可以尝一尝竹筒饭和黑米肠,这一些东西汉人们来了都吃得惯。如果姑娘要尝鲜呢,炸竹虫和五毒都不错。”

苏薇只觉头痛欲裂,随口道:“我想喝酒。”

“姑娘要喝酒?”苗女忍不住吃了一惊,汉人的女子一贯温婉,还不曾见过这样半夜来喝酒的顾客。她转了一转眼睛,笑道,“姑娘可真是有眼光,小店自酿的酒可是腾冲远近闻名!光种类就有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瑞雷,每一种滋味不同。”

苏薇随口便道:“那每一样都来一瓶好了!”

“都来一瓶?”苗女看着这个汉人女子,碧色的眼里闪过好奇的光,终于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转身入内,扬声对后屋的人道:“阿爸,今晚有客人了!四种酒都各来一瓶!再给这个姑娘送上几碟腊肉野菜下酒。”

苏薇坐在那里,还是看着那个醉倒一边的人。

他的手在醉里痉挛地抠着桌边,手指微微的动,彷佛在描摹勾画着什么——令她侧目的是那一只手:苍白,修长,有力,手指关节之处微微凸起,就像是瘦瘦的竹。这种手,如果在江湖里,定然是短兵器高手才有的手。

然而,这个人露出袖子的右手手背上,却赫然有着一道又长又深的旧伤!

那道巨大的伤从虎口开始,延入消瘦的肘部,被袖子盖住,彷佛被利器一下子劈开,几乎连着骨头都割裂——愈合多年后,伤痕犹自扭曲狰狞,彷佛一排巨大蜈蚣伏在苍白的肌肤上,可以想见当初的伤势是怎样可怖。

不会吧?这、这难道就是……

苏薇深深地呼吸,想要把胸臆之间那种恐惧和不快压制下去,然而终于忍不住,忽然间站了起来,衣襟带翻了茶碗,铮然碎裂。

“姑娘?怎么了?”苗女吃了一惊,从后屋奔出来。

“没……没什么。”苏薇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那个醉倒的人,道,“把我的酒菜放到他那边去,我要和他喝一杯。”

“啊?”苗女睁大眼睛,觉得今晚的这个汉人女子实在不可思议。

苏薇挪过了座位,细心将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都清理干净,重新擦拭了桌子,在他身侧坐下——那个人似乎是醉得狠了,在酒倒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睁,随手便是拿过,往嘴里一倒。

酒水一半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流,污渍斑斑。

他又开始喃喃自语,从怀里拿出一把雕刻用的小刀,趴在桌上,开始一刀一刀地刻着木质的桌角,眼神专注——然而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抖得如此厉害,几乎握不住刀,连每一根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忽然间一刀刻得偏了,一下子便滑到了左手上,血长划而落,殷红染遍。

忽然间,他把刀一扔,将脸埋在酒污里,再也一动不动。

苏薇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刺心无比。

“哎呀!怎么又划坏我家桌子?”苗女又冲了出来,毫不客气地一把拽开他,却并没有过多责怪,只道,“现在没人拿翡翠请你刻了,你就去刻你的那些劳什子木头好了!干嘛老是喝醉了就乱划我家的桌子啊?!”

“不,不要骂他,”苏薇拉住了那个苗女,用近乎哀求的口吻,“我会赔你。”

“……”苗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也好!四坛子酒,六碟子野味,加上被他刻坏的这一张桌子——差不多一共是一两银子!”

她这时才想起来什么,一摸身上,不由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