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那个漆黑漫长的夜里,那一场雨突如其来的雨是这样的冷,这样的密,这样的萧瑟和飘摇,仿佛要冻彻逆旅里每一个孤客的骨髓,令人不自禁地想起故乡和炉火——就如今天晚上一模一样。
苏薇只是觉得头疼,颓然放下酒杯,将脸贴在冰冷粘腻的木桌上,闭上眼睛。
“酒。”她模糊地低声,抛出最后一锭银子。
元宝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钝响,柜台后的老掌柜推了那个看呆了的小二一把,示意他出去招呼客人。小二不情愿地踉跄着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那一锭银子抓在手心,抬头看了看那个伏桌醉倒的女客。
——分明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清丽美人,却一个人喝成这样狼狈。
“快去!”刚偷窥了一眼,那个女子还是闭着眼睛,却忽然一拍桌子,厉喝。她一拍,桌上的包袱里便有什么跟着一跳,发出凌厉的铮然之声,寒气逼人而来。小二吓了一大跳,不敢多看,立刻一溜烟的回到了后院搬酒去。
她继续伏倒在桌上,将脸浸在酒污里,一手握着袖里的剑,碧绿色的耳坠在颊边晃着,模糊地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一时间有恍惚的醉意——五年过去了,江边上的这家小酒馆还是如当初那么的旧,那么的破,那么的脏,甚至连冷香酿的味道、都和五年前一样。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永远停留在初见时的那一刻。
只是坐在这里喝酒的人,已然不是他。
已经是子夜时分,初春的江边冷雨飘摇,破旧的酒馆里已经没有别的客人。老掌柜坐在柜台后看着那个穿着绯红衣衫的女客,只是下意识的感到了某种不安。这个女客几乎每个月都会来这里,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奇怪的是,从来不见她身边有人陪伴。
忽然,垂落的门帘动了一动,竟然有第二个客人在深夜到来。
然而那个人却没有踏入酒馆,只是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袖着手,垂着头,声音轻微而寒冷,似乎已经冷得牙齿上下打架,细声道——
“苏姑娘,楼主让我来问,月前交付的那个任务是否已经完成?”
那个女子趴在肮脏的案上,似是喝得醉了,然而听到那一声问话,忽然模模糊糊地发出了一声冷笑:“他呢?”
仿佛知道女子问的是谁,那人低声:“楼主日前和赵总管去了岭南,要和罗浮试剑山庄的掌门共商明年的武林大会之举——梅家是否已被诛灭,对楼主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筹码,所以特地派在下来查证。”
“赵总管?”那个女子没有理会他后面的一串长篇大论,只是对着这个名字微微冷笑,扬了扬手,把一物扔到了地上,“拿去吧!”
小二刚端着酒壶出来,一眼瞥见,不自禁的发出了一声大喊,转头就逃。
——在地上滚落的,竟赫然是一颗须发纠结的人头!
酒壶从他手里跌落,然而一只苍白的手从旁悄无声息地伸过来,快如闪电、稳稳地接住了那一壶酒。然后那个女子一仰头,就这样大口地喝了起来:“这就是梅家最后一个男丁——滚吧!”
“总管说,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来客拂袖一卷,人头瞬忽被收走,却皱眉,“以苏姑娘的身手,绝不会……”
“其他我都放了。”那个女子截口回答,冷笑。
来客吃了一惊:“可是楼主吩咐,要将江左梅家满门……”
“那就让他自己去!”那个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声音里气性大作,厉声,“姓萧的要杀个鸡犬不留,就让他自己去杀好了!或者赵冰洁能行,让她来也可以!”
“苏姑娘?”来客猛地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种杀气惊住,“你……”
然而,一语毕,那个女子又软软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经不胜酒力,埋着头嘀咕:“让他自己去……几年下来,梅家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了……还不够么?要杀让他自己去杀吧!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会疯的。”
“……”来客不再说话,深深行了一礼,便幽灵般的退去。
只是一个眨眼,酒馆里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仿佛没有任何人出现过一般。老掌柜吓得缩在了柜台后,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宛如虚幻。
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还记得前几年她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模样,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那时候还有一个白衣公子陪在她身侧,笑语晏晏,神色单纯欢喜——只不过过了短短几年,这个女孩却似忽然间老了许多,心事重重、愁云满目,令人看了心里好生不忍。
这几年来,看来她过的非常不快乐。
“师父,师父……”忽然间,听到那个女子低声哭了起来,埋首在肮脏油腻的酒馆桌子上,肩膀一颤一颤的,喃喃,“我不要杀人……大师父,我应该听你的话,在家乖乖呆着,不要来江湖。我要回家……”
哭了片刻,仿佛是累了,她终于停了下来,咕哝了一声,将酒杯抓在了手里,喃喃自语一般的对自己低声道:“来,我们喝酒……喝酒。”
这一喝,便喝了整整三天三夜。
老掌柜不敢去驱赶这个不明来历的女客人,小二更是不敢靠近她,只能任凭她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在那里喝了睡、睡醒了再喝——幸亏她最后扔出的那锭大银足够买下半座酒馆,而这段时间店里的生意也是冷清,所以干脆就由得她去。
老掌柜看着醉倒的客人,摇着头叹了口气。
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这样,家里人怎么也不管一管呢?
她醉了醒,醒了又醉,不知道迷蒙中梦到了什么,总是喃喃不停的说话,声音有时候惊惧莫名,有时候却是温柔无比,甚至有些时候,会低低的哭泣起来。
到了第四日上,终于有人来找她了——
还是光天白日,老掌柜却居然没有看到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只是一个抬眼,便看到桌子边多了一个白衣人影,仿佛是已经坐在那里很久,就这样静静地在午后的斜阳里,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复杂。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连身边近在咫尺多了一个人都毫无反应。
那个人满面风尘仆仆之色,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赶来。他坐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
“薇儿。”他低唤,伸手去抚摸她一头乌黑的秀发。
然而手尚未触碰到,烂醉的人忽然间手腕翻起,袖中铮然一声响,一道绯光飞掠而出,若不是对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斩下来。
然而他的反应也是一流,手腕一转,便侧手并指夹住了那把锋利的剑。
“滚。”苏薇低声只说了一个字,看都不看他。
这个江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和听雪楼主说话,然而萧筠庭面色不变,只是叹息:“我听林羽回来说你在这里喝醉了酒,心里着急,和南方武盟的会面还没结束就连夜赶回来,已经两天三夜不曾休息——你还要对我耍脾气么?”
她哼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已经软了下去。
“回楼里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担心你。”
“不,”她却执拗地推开了他的手,摇着头,吐着酒气,“我……我不回去。回了楼里,你、你又要让我去杀人……我也不要看到那个赵姑娘。我要回家去找师父。”
他看着她,身子微微一震,竟是无话可说。
“可是,你知道师父在哪里么?”许久,他问。
案上的女子一颤,仿佛被刺中了痛处,抬起脸茫然地望着屋顶,似乎在苦苦的思索,许久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忽然划落了两行泪水:“我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微弱而苦涩,仿佛是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再无力气继续。萧筠庭只觉心里一软,叹息:“好,薇儿,梅家的事情,接下来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爱回听雪楼,也可以不回去——这样吧,我送你去北邙山小住,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刻反对。
碧落黄泉,紫陌红尘。在北邙山上,有四位听雪楼前辈护法高手结庐而居,守护着碧草之下长眠的人中龙凤,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湮没在时光里的传奇——这一些,都是她自幼就从师父那里耳熟能详听说的,也一直心向往之。
一想到那些传说,她的心渐渐的安静下来。
外面已经是夕阳西斜,一阵风过,只觉连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里忽地明白清楚起来,便觉得渐渐苍凉。是的……无论如何,血薇剑,注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为命的。她来到江湖,除了寻找师父之外,也就是为了寻找当年那一段无双的传奇。
而且,如果不回听雪楼,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里呢?
看到她不再反对,萧筠庭抬起手,准备搀扶她起来。然而,刚一触及她的手腕,他便是吃了一惊——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闪电般的探出,一下子扣住了她的脉门:“怎么了?你……你的脉象……”
“不妨事。”她甩开了他的手,淡淡,“被梅家的玉笛伤到了。”
萧筠庭却变了脸色,翻开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气:在她苍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乌青、分别钉在神门、内关、曲池、太渊、尺泽、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布上去,竟然将右臂整条经脉都钉死!
“黄鹤楼头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苏薇握着血薇剑踉跄站起,唇角露出一丝苦笑:“江左梅家,果然不负盛名——岚雪阁提供的资料里,对其估计得远远不够。幸亏是我,如果换了别人去,多半连九条命都会搁进去。”
“……”萧筠庭倒抽一口冷气,喃喃,“可是,冰洁的情报从来不会出错。”
她微微冷笑不语,扯过他手里捏着的袖子,掩住了伤臂,倔强转过头去。
“伤成这样,怎么不回楼里找墨大夫?!”萧筠庭却是看得心惊,“连包扎都不包扎一下,还天天泡在这个酒馆里,你不要命了么?再这样下去,这条手臂会废掉!”
然而,苏薇却没有动容,只是走到了门边,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饶是深刻,让他忽然有刀锋过体的寒意,噤口不语。
“啊……如果我的手臂废了,”她微微的笑,唇角带着一丝讥诮,“你就不会来找我回听雪楼了,是吧?”
不等他回答,她转头径直走了开去。
夕阳落在她的绯衣上,给她染上了一层凄艳孤独的颜色,仿佛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血色里。
北邙山上,碧草青青,天风回荡。
绯衣少女抱膝坐在草海之中,被半人高的长草簇拥,身形更觉伶仃,仿佛是一朵开在原野深处的蔷薇,孤独而茫然。她一整天都呆在草坡上,一处一处的寻觅着,不知道在一块石头上找到了什么,便沉默下来,许久一动不动。
从背后看去,她的肩膀在微微的抽动,似在无声哭泣。
帘子后,有人轻微地叹息了一声,是一个苍茫的男子声音。
“不像啊……真的一点都不像。”
“碧落,你是不是觉得血薇的新主人应该和靖姑娘一般?”红尘眉梢挑了一下,将折来的菊花插入瓶中。
碧落颔首:“多少也该刚强一些——哪怕是像你,也会好一些。”
“呵,我可不愿她像我。”红尘微笑,“薇儿这样的,才是好人家养大的孩子,才是会哭会笑的常人。如果可能,我想靖姑娘倒是希望像这个薇儿一样的长大。”
“也是。”帘后的男子再度叹息了一声,移开了视线,“只是,这样长大的孩子不曾见惯生死,永远也成不了靖姑娘那样的人,恐怕会辜负了筠庭的希望吧?”
红尘点了点头,看着远处山坡上独坐的少女:“听说她不愿再杀人。”
“呵,其实这五年,劳动血薇出手的似乎也不过七八次而已,”碧落冷笑,有些不屑,“若怕见血迹,又何必踏入江湖?”
“江湖不是杀人的地方——起码对这个姑娘来说,她的最初想象肯定不是这样。”红尘反驳,“所以现在,她才会这样的难过。”
青衣男子阖起眼睛,微微点头,脸上神色也是凝重。
“她想象的江湖,一定是在洛水边初见筠庭时的模样。”红尘眼神黯然。
雨夜渡口,惊世少女负剑而来,只为寻找心目中的那片江湖。酒馆破落,佳酿新出,时逢高手在堂,寂寂不语,黑白两道各怀心事,座中唯有白衣公子丰神如玉,在高手环顾之下从容自如,意气飞扬的对她伸出手来,邀请她并辔江湖。
——这是怎样华彩旖旎的序幕,就仿佛一出传奇的开始。
只是,那之后呢?
传奇的序幕拉开之后,血色渐渐显露。数年来,刀光剑影和权谋角逐撕毁了最初的完美印象,双手沾染了血污,挣扎于生死和对错、追随和离开之间,这个原本单纯的女孩已经开始渐渐的怀疑起自己最初的梦想,痛苦不堪。
只是,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谁不曾经历过这样撕裂后在重塑的过程呢?
红尘无声的吐了一口气,看着帘外——青青碧草之间,那个女孩独自坐着,抱着怀里的血薇剑,将脸颊贴在上面。远处的木兰树下有人和她一样也在远远观望,一身紫衣在风里飞扬。红尘一眼看到那人,眼神微微凝聚,不语。
碧落在这时重新开口:“筠庭回去了么?”
“嗯,一早就下山回洛阳了。”红尘回过神来,叹息,“听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赵姑娘商谈,似乎是关于和罗浮试剑山庄的。”
“试剑山庄?”显然是退隐已久,碧落已经不熟悉这个十几年前冒出来的帮派,想了想,只是道,“说起来,楼里的内务如今大半都是赵姑娘在管——她的眼睛如今是不是好一些了?墨大夫的药有用么?”
“唉,听说是越来越不成了,”红尘摇头,语气怜惜,“除了大中午阳光好时,还能看到依稀的人影之外,好象已经几近失明。”
手指在琴弦上顿住,碧落叹息:“这个孩子,真是命苦。”
“是啊。天生眼睛就不好,也学不了武功,父母双亡不得不在听雪楼寄人篱下,常年埋首在故纸堆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红尘喃喃,为那个女子惋惜,“本来也还算有个盼头,如今苏姑娘忽然来了楼里,那就真的是……”
她停住了口,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只道:“如果冰洁她身子好一些、可以习武,如果她是血薇的主人,必不会比靖姑娘逊色多少……筠庭也会轻松很多。”
碧落听了这许久,不由微笑起来:“说起来,赵姑娘她算是紫陌的半个徒弟,怎么你反而比师父都关心?”
红尘不答,只是隔着帘子望着外面的紫衣女子,半晌才喃喃:“紫陌黄泉隐退后已经完全不问楼里的事情了,这个不曾正式拜过师的徒儿恐怕也早就忘记——如今,她关心别人倒似乎更多些。”
碧落随着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手指忽然在琴弦上下意识地铮然划过。
不知何时,那个默默旁观了很久的紫衣女子已经坐在了血薇主人的身旁,将少女的肩膀轻轻搂在了怀里,低声说着什么,神色柔软如水,仿佛一个母亲。
“你找到师父了么?”
“嗯……找到了。”苏薇低声,拨开了岩石上爬伸的新藤,手指抚摩着石头上的一行字,“你看,这就是师父的字。他来过这里。”
紫陌微微的一惊。视线落处,那块石头上果然刻有字迹,笔划纵横,语中却含着无尽的迷惘悱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笔迹,竟似是几个月前刚刚留下!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迅速地看了一眼山下:是谁,居然有这样出神入化的手段,在四大护法都没有觉察的情况下来过北邙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师父来过这里……又走了。”苏薇郁郁不乐,“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她的师父,竟然是……紫陌沉默片刻,终于岔开话题:“那么,如今你也已经找到了夕影刀,筠庭对你也很好——为什么还这样不快活呢?”
苏薇叹了口气:“因为……我不是为了杀人才来到江湖的。”
“可是,江湖里必然会充满了刀光剑影和流血争夺,以你的身手和血薇的地位,你踏入这里,必然会被卷入各方的争斗之中——这些,你的师父没有告诉过你么?”
“没有。他们没有和我讲过这么复杂的事情。”
“……。他们希望你进入江湖么?”
“他们好象意见不一样。”苏薇叹了口气,“小师父是希望我来的。她说,当我剑术大成的时候,就应该进入江湖去开始属于自己的人生,而不能在西洲这个小地方过一辈子。可是大师父似乎不大乐意——他们相互之间不经常说话,但一谈到这个问题就不欢而散。”
“后来他们就都肯了么?”
苏薇闷闷不乐:“不是的——后来某一天,小师父没来教我了。再后来,连大师父也消失了……我等了十天十夜,也不见他们再出现。所以只能出来找他们了。”
“原来如此。”紫陌轻轻叹了口气,轻抚少女的秀发。
“可是……我发现我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江湖。第一次在洛水旁看到那一场杀戮,我就觉得想吐。”苏薇喃喃,将脸靠在血薇上,“我非常的没用,经常在紧要关头莫名其妙的手软,那次追杀天道盟的人,就一次又一次的让梅景浩走脱……他疯了一样的往南逃,我们就一直往南追。直到追过了大理,才斩下了他的头颅。”
说到这里,她仰起头,望着北邙山上的白云,叹了一口气。
那个梅景浩,本来看起来像一个有世家气派的贵人,结果那一场残忍的千里追杀下来,到最后,却变得状若疯狂、几近崩溃——当他们联手在腾冲斩下他的头颅时,他的表情居然是在莫名其妙的大笑!
“他的表情真可怕……真可怕!”苏薇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紫陌抱紧她的肩膀,安慰:“天道盟和听雪楼为敌多年,杀我楼中弟子无数,你斩下他的头颅,听雪楼上下都会感激你。”
听得此语,苏薇微微缓了一口气,喃喃:“可是这几年来,每次完成一个任务,我都会难受很久很久。”
“我明白,”紫陌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很讨厌流血,是吧?”
“是啊……特别是要杀那些武功根本不如我的人的时候,我就觉得分外的厌恶自己。我觉得我学了那么多年的剑法武功,绝不是用来做这些的呀!”苏薇拼命的搓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血迹斑驳,“你知道么?在腾冲杀掉梅景浩的时候,正好有一个路人经过——筠庭他想都不想,便想杀了那人灭口!如果不是被我拦了一下,恐怕那个人已经莫名其妙的身首异处了。”
紫陌叹息:“筠庭那时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天道盟的盟主就是梅景浩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可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乱杀人啊!”苏薇低声,“从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其实筠庭要我去做的、未必就是对的……”
紫陌叹息了一声:“江湖上的事,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听雪楼和天道盟之间几十年相互仇杀,冤冤相报,谁又会去追寻最初是谁对谁错呢?”
“可是,我讨厌杀人!”苏薇握紧了血薇,低声:“前辈,你说,当年的靖姑娘为什么就没有这种苦恼呢?”
“因为靖姑娘和你不一样。”紫陌微笑,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她一生下来、就是在血海里长大的——杀戮对于她来说,只是生存的必然手段而已。当一件事变成必然后,人就不会再去想它是不是应该,而是想怎样才能把它做得更好。”
苏薇怔了怔,眨着眼睛,仿佛在回想这一句话的深意。
“你的师父,也没有告诉你这些么?”
“是啊……”苏薇喃喃,“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紫陌眼神微微一暗,没有继续说下去——原来,她的师父竟然是这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成长,不让她看到传奇背后的狰狞血色。既然如此,想来这个少女也并不清楚关于她所拥有的这把剑的可怕诅咒吧?
“血薇,不祥之剑也。好杀,妨主,凡持此剑者、皆不得善终。”
从舒血薇到靖姑娘到石帮主……历任的血薇主人,哪一个不是被诅咒缠绕?如今,那把剑,又传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想再杀人了,”苏薇轻声道,“所以,我宁可不去治好手臂上的伤。”
紫陌不由失笑,真是天真的孩子啊……以为不治伤,以为放弃自己拥有的那种力量,就可以从漩涡中抽身而退么?
“而且,我……我也不喜欢赵姑娘。”沉默了半晌,苏薇咬着唇角,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紫陌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少女:“原来还是因为吃醋了啊?”
“才不是。”苏薇红了脸,把头埋在手肘里,喃喃,“她……她很阴沉啊!让人看了觉得心里冷飕飕的,好不自在。我想她一定也不喜欢我。”
“嗯,”紫陌脸上笑容微敛,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黯淡下去,眉头渐渐蹙起,默默望着北邙山上离合的白云出神,半晌开口:“那么,薇儿,如今你想怎么样呢?——你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的时候,难道就要退隐江湖、离开听雪楼了么?”
“我是想走,却不知道去哪里。”苏薇喃喃,神色却是茫然而无助的,“如果离开了听雪楼,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里……除了听雪楼,似乎哪里都不属于我。”
她低下头,看着满坡的青青碧草,眼里忽然慢慢沁出一滴晶莹的泪水。
“我很喜欢筠庭啊……”
“可是他喜欢的、却不是我。”
岚雪阁里,黯淡的光线穿过户牖,斑驳投在林立的书架上。
女子从一架梯子上爬下来,手里握着一卷旧书——她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容色娟丽,瓜子脸,双眉淡淡如烟,似是长久不见阳光,皮肤分外的白皙,近乎透明。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种白色是淡淡而柔软的,仿佛是被浣洗了无数遍后留下的沧桑痕迹,宛如初春的月光,和阁中公子身上那件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房间里光线很暗,但她却熟悉地穿行着,绕过那些堆积的书卷向自己走过来,脚下如同行云流水,丝毫不曾停顿。
“冰洁,我发现你好象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围的一切。”望着她走过来,白衣公子忽然微微的笑了起来,起身搀扶,“有时候,我真想在路上给你偷偷放上一张板凳,看你会不会摔上一跤?”
“公子说笑了,”女子莞尔,“摔坏了冰洁,对公子有甚好处?”
“那是,赵总管如今是听雪楼的宝贝——若你的脑子摔坏了,我可真是要疯了。”萧筠庭也是笑了起来,“我经常在想:为什么无论做什么事,你看起来都比别人更加从容和自信?在试剑山庄和叶庄主面谈的时候,你的谈吐举止实在令人佩服。”
赵冰洁也是微笑,在他身侧坐下:“这很简单——因为我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某一天就要看不见了,所以,趁着还有一点点视力,就拼命的抓住每一线光明。”
萧筠庭注视着她,眼里神色复杂,有钦佩也有倾慕,还有一些看不到底的表情。
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还是在十几年前。那时候她的父母被人追杀,千里迢迢的奔逃到了洛阳——她的父亲为了保护她们母女在踏入洛阳前便被人分尸,重伤的母亲带着她狂奔了三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听雪楼,在竭尽全力将她推入门中后便倒地死去。
那时候,十三岁的他正跟着父亲准备出门,门刚一打开,一个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进了他的怀里,全身冰冷,似已经死去,而随之飞入门中的、是她的母亲的头颅。
再后来,她便留了下来,靠着听雪楼的荫蔽生活。
她先天身体残疾,不能习武,却又不甘无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动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给岚雪阁里的掌书使打下手,帮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然而半年后,这个病弱女子展现出的惊人记忆力令人刮目相看,大家便渐渐将一些较为复杂的事情委托给她。后来经过南楚的推荐,便干脆让她跟了隐居在北邙山的紫陌,潜心学习谍报讯息。
这个孤女资质惊人,不到十年,已经出落成大器,沉稳练达,缜密机警,不仅管理着岚雪阁,更将听雪楼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被内外所有弟子称为“大管家”。
有谁会想到,当年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娃儿,会成为这样的人呢?
短短的片刻他已经走神很远,耳边却赵冰洁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话题:“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这阁中光线黯淡,东西又多,一个不小心可别撞到书架上才好。”
“我可不怕,”萧筠庭大笑起来,“十几岁我就在这里和你捉迷藏玩了,还怕撞书架?”
赵冰洁也是笑,眉目温润舒展,仿佛流动着温暖的光。
“真奇怪,”萧筠庭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外头的事情多么烦心,一到了你这里,心就会变得安静——冰洁,你是不是会什么术法啊?”
“那欢迎常来。”她微微的笑,“不过公子太忙。”
“你现在还能看得见么?”他注视着她,她的瞳孔是空茫的,仿佛对光线全无反应,他忍不住低声,“爬那么高的梯子找书,也不怕摔下来。”
赵冰洁一笑摇头:“没事,每一卷书的位置我都早就烂熟于胸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一边说,她一边将那卷找出来的册子递过去,解释:“公子,你看,这就是罗浮试剑山庄叶家的资料,楼主可以仔细看——如今江左梅家已连根拔除,如果要与南方武盟达成协议,那么,十五年前崛起的试剑山庄将是我们最需要结交的盟友。”
萧筠庭翻看着宗卷,长叹一声:“江左梅家和听雪楼多年交好,名为江南第一名门望族,实为天道盟的首领。多年来,他们暗中集结势力、几次试图和听雪楼争霸——五年前我洛水旁受袭,几乎丢了性命。”
“可是楼主却没有当场揭穿梅家的身份。”赵冰洁一笑。
“是啊,我听了你的话,”萧筠庭闭起眼睛,轻轻拍着扶手,“你说的对,梅家的势力太大,除非能一举拔除,否则不能打草惊蛇。那次反击里我只杀了当家的梅景浩,却还不曾剪除其余六房的分支力量——所以,还不便撕破脸,只能暂时装作糊涂。”
赵冰洁点头:“这几年楼主不动声色的剪除了羽翼,终于将其连根拔除。”
“不,”萧筠庭低声:“梅家还不曾‘连根’拔除。”
“什么?难道还有活口?”赵冰洁失声,变了脸色,“以苏姑娘的武功,梅景浩死后,老二梅景瀚根本不是她对手,又怎会令其有所走脱?”
萧筠庭沉默了片刻,最后却只是淡淡:“可能是薇儿心软。”
“梅家尚有二十六口人,无论是否会武功,留下都必成心腹大患。”赵冰洁低下了眉眼,许久才道:“苏姑娘虽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论,其实和靖姑娘大不相同。”
“不错。”萧筠庭颔首,叹息,“如今我也不再让她插手梅家之事。”
“楼主很是爱护她。”赵冰洁抚摩着书卷,“只是,恐怕她非江湖中人。”
萧筠庭一震,阖起了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却不回答。
“你说,她的师父会是谁呢?”沉默许久,他开口。
“我想,既然她继承了血薇剑,想必和石明烟帮主脱不了干系。”赵冰洁蹙眉沉吟——石帮主离开听雪楼后就再无消息,二十几年来所有江湖人都在寻找血薇,却一无所获,想必是在某处隐藏得非常之好。
“可是还有一个疑问,”萧筠庭蹙眉,“她的另一个师父‘木先生’又是谁?”
“这……”赵冰洁沉吟着,摇了摇头。
萧筠庭便也不再继续追问——他知道除非是有了九成把握,否则冰洁从来不会随意说出自己的猜测。
“无论如何,是我亏欠她。”他喃喃,“薇儿遇到我之后一直很不快乐。”
他笑了笑,叹息:“其实我也很希望她能一直快乐下去——就像我第一次在洛水旁见到她时一样,乌黑的发梢沾满雨水,眼睛清亮透明,仿佛是一朵初开的蔷薇,令人惊艳不已。”
昏暗的室内,女子抬起头静静凝望着他,眼神复杂。
“公子喜欢她么?”
“有点吧……”他淡淡的笑,眼神却有些闪烁,仿佛重瞳之下的另一个自己在举棋不定,“但我不知道是因为血薇而喜欢她,还只是因为她是她——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手真的废了,我还会不会不惜代价的把她挽留在听雪楼?弄不清这一点,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的内心。”
萧筠庭摇着头,喃喃叹息:“但无论如何,她遇上我,真的是很倒霉啊。”
赵冰洁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似是洞察般的微笑:“听起来,公子的心里虽然有七分的愧疚,却也有三分的得意。”
“是么?”他一怔,有些尴尬,却忽然笑了,“冰洁,做女人,有时候还是不要太聪明为好。”
“呵,”赵冰洁也笑,眼里的光芒转瞬收敛,只道,“这些年来公子一个人撑着听雪楼,也的确是太辛苦了。需得有人帮忙。”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后,抬起手,轻轻按在他两侧太阳穴上,“听雪楼的鼎盛时期随着人中龙凤的双双去世而落下帷幕,后来石帮主甩手离去,南帮主又是一个不问世事的散淡人——等交到了公子手上,局面早已经是江河日下。”
“是啊,守业更比创业艰难,我是心力交瘁了。”萧筠庭喃喃,揉着眉心,“所以在洛水旁看到血薇出鞘时,才会觉得仿佛天意降临。却不料……”
“却不料什么?”赵冰洁为他揉着太阳穴,低声接上:“当日楼主以为已得绝世利剑,不日可成绝世功业——却不料佳人掌中虽有利剑、心中却无利剑?要知道,世上毕竟只有一个舒靖容,也只有一个萧忆情。”
“可能的确是我错了。”萧筠庭苦笑摇头,“但那时是病急乱投医。”
“那接下来公子准备将她怎么办呢?”赵冰洁轻声问,“就让她住在北邙山?”
萧筠庭翻看着手里的试剑山庄资料,眉头微微蹙起:“或许我会娶她。”
手指在他太阳穴上忽然停住,柔软而冰凉。
“我不能让血薇离开听雪楼,”他淡淡的开口,“你应该明白血薇对听雪楼来说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就算薇儿再也无法拔剑,她依旧是血薇的主人——光凭着这一点,我就不能让她离开。如果她离开了,楼中的人心必然涣散,武林中那些人也会趁机发难。”
赵冰洁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呆在他身后静静听着,呼吸细微。
“那么,”终于,她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问,“我呢?”
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很快笑了:“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
他抬起头,按住了她放在自己鬓边的双手,叹息:“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我的心思,冰洁。你手上虽无利剑、但心中却有百万雄兵。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每次我遇到问题来询问你时,你都能给我满意的答案——这让我觉得很安心。”
她站在暗影里,双手微凉,却没有回答。
“冰洁?”他似乎才觉得微微不妥,愕然抬头,“你怎么了?”
她终于笑了一笑,手指再度舒展,揉着他的额头,低声:“我当然会一直在……自从十四岁被南楼主和秦夫人收留开始,我就决定在听雪楼度过余生。”
“那也不成,”萧筠庭微笑起来,“你已经二十六了,总不成一辈子不出嫁啊。”
赵冰洁帮他按摩着额头,轻笑:“等到了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她叹息着:“只是那之前,还是让我多侍奉公子一日吧。”
在他离开后,岚雪阁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一个人,一盏灯,四壁书。十几年来一直如此。
赵冰洁抬起头来,眼神淡淡地看着四周,忽然间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掠了掠发丝,从案上如山堆积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出来。她剔亮了灯,将那本书凑到光旁边,努力凝聚起微弱的视力,一行行地看了下来,手指一行一行的划过那些名字,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寂静。
哒的一声,有一滴透明的泪水,落到了薄脆的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