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房间里,连外面的惨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钉在巨大的铁笼里,和旁边獒犬锁在一起,一动不能动。黑暗如同裹尸布一样将他包围,他闭上了已然无法看清楚东西的双眼,静静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
那样的感觉……似乎十几年前也曾经有过?
“你,想出去么?”
记忆里,那个声音不停的问他,带着某种诱惑和魔力。
“那一群猪狗一样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发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么?”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觉自己快要被逼疯。
“好,我带你出去。那个声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为我的瞳,凌驾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视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你答应么?——还是,愿意被歧视,被幽禁,被挖出双眼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墙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长说的最后期限,心魂欲裂,不顾一切的大声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间,黑暗裂开了,光线将他的视野四分五裂,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开来,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被金索系在铁笼里的人悚然惊起,脸色苍白,因为痛苦而全身颤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话,还在脑海里回响,震的他脑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只有十四岁的自己就是这样和魔鬼缔结了约定,出卖了自己的人生!
他终于无法承受,在黑暗里低下了头,双手微微发抖。
已经是第四日了……那种通过双目逐步侵蚀大脑的剧毒,已然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记忆:比如修罗场里挣扎求生的岁月,比如成为大光明界第一杀手、纵横西域夺取诸侯首级的惊心动魄往事……这一切辉煌血腥的过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无法记忆。
然而,偏偏有一些极久远的记忆反而存留下来了,甚或日复一日更清晰地浮现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能彻底忘记呢?
这样的记忆,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彻底成为一个白痴,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杀妙风,则务必取来那个女医者的首级。”
他反手握紧了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忽地将头重重撞在了铁笼上——他真是天下最没有无情最无耻的人!贪生怕死,忘恩负义,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爱自己的人于死地!
黑沉沉的牢狱里忽然透入了风。沉重的铁门无声无息打开,将外面的一丝雪光投射进来,旁边笼子里的獒犬忽然厉声狂叫起来。
——有人走进来。
是妙水那个女人么?他懒得抬头。
“明介。”一个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了,轻而颤。
他触电般的一颤,抬起已然不能视物的眼睛:是幻觉么?那样熟悉的声音……是……!
“明介。”直到一只温凉而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脸颊,他才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黑暗里竟然真的有人走过来了,近在咫尺。她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顿住了脚,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刻被锁在铁笼里的他,只是不断地低唤着一个遥远的名字,仿佛为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
他狂喜地转过头来。是她?是她来了么?!
然而下一个瞬间,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触摸到了自己失明的双眼,他仿佛被烫着一样地转过头去,避开了那只手,黯淡无光的眼里转过激烈的表情。
“滚!”想也不想,一个字脱口而出,嘶哑而狠厉。
黑暗中潜行而来的女子蓦然一震,手指停顿,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干什么?”瞳咬紧了牙,恶狠狠的对藏在黑暗里某处的人发问,声音里带着杀气和愤怒,“为什么让她来这里?为什么让她来这里!我说过了不要带她过来!”
“咯咯……偶尔,我也会发善心。”牢门外传来轻轻娇笑,妙水一声呼啸,召出那一只不停咆哮龇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沥血剑,我已经从藏兵阁里拿到了。你们好好话别吧,时间可不多了哦。”
他一惊,想问什么,她却是关上门径自走远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牢里,便又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然而呼吸却无法控制地开始紊乱。他知道身边有着另一个人,熟悉的气息无处不在,心底的那些记忆仿佛洪水一样涌出来,在心底呼啸,然而他却恨不得自己就在这一瞬间消失。
不想见她……不想再见她!
或者,只是不想让她看见这样的自己——满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颈上还连着獒犬用的颈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和一个废人没有两样!
十二年后,当所有命运的潮汐都退去,荒凉沙滩上,怎么能以这样的情状和她重逢!
“滚。”他咬着牙,只是吐出一个字。
然而一双柔软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睑上,剧烈地颤抖着——这双曾经控制苍生的眼睛已然黯淡无光。薛紫夜的声音都开始发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是那个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听出她声音里包含的痛惜和怜悯,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的刺痛再也无法承受,几乎是发疯一样推开她,脱口:“不用你管!你给我——”
在他说出第三个“滚”字之前,簌簌一声响,一滴泪水落在了他脸上,炽热而湿润。
那一瞬间,所有骄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烫穿。
“你——”瞳只觉得心里那些激烈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失声说了一个字,喉咙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明介,你终于都想起来了么?”薛紫夜的声音带着颤抖,“你知道我是谁了么?”
他感觉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着自己,叫着那个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这、这算是什么!——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善意怜悯,他霍然抬起手,反扣住了那只充满了悲悯的手,狠狠将她一把按到了铁笼壁上!
薛紫夜猝及不防,脱口惊呼了一声,抬起头看到黑暗里那双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双手,将她按在冰冷的铁笼上,却闭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仿佛胸臆里有无数声音在呼啸,全身都在颤抖。短短的一瞬,无数洪流冲击而来,那种剧痛仿佛能让人死去又活过来。
“你……非要逼我至此吗?”最终,他还是说出话来了,“为什么还要来?”
然而一语未毕,泪水终于从紧闭的眼角长划而落。
“为什么还要来!”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着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惊住:那样骄傲的人,终于在眼前崩溃。
“你为什么还要来?”瞳松开了紧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仿佛心里的墙壁终于全部崩溃,他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呜咽,颤抖到几乎无法支持,松开了手,颓然撑着铁笼转过了脸去:“为什么还要来……来看到那个明介变成这副模样?”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将他紧紧环抱。
她在黑夜里拥抱着瞳,仿佛拥抱着多年前失去的那个少年,感觉他的肩背控制不住的颤抖。这个神经仿佛铁丝一样的绝顶杀手,情绪仿佛刹那间完全崩溃。
她黑暗中触摸着他消瘦的颊:“明介……明介。没事了。教王答应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杀戮因她而起,那么,也应该因她而结束。
“没有用了……”过了许久许久,瞳逐渐控制住了情绪,轻轻推开了她的双手,低声说出一句话,“没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惊呼起来,脸色在黑暗中刷的惨白。
作为药师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毒意味着什么——《药师秘藏》上说:天下十大剧毒中,鹤顶红、孔雀胆、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蚕卵、蝮蛇涎、番木鳖、白薯芽九种,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这毒物无色无臭,无影无踪,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直到死,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
那是先摧毁人的心脑,再摧毁人身体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没有解药!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手下意识地紧紧抓着,仿佛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瞳极力控制着自己,低声,“跟他谈条件,无异于与虎谋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赶快找机会离开这里——妙水答应过我,会带你平安离开。”
妙水?薛紫夜一怔,抬头看着瞳,嘴角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笑意。
那个女人,却也是个看不到底的。然而瞳和自己一样,居然也天真到相信这样的人的承诺——或者,只是他们没有另外的选择。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艰难地,他叫出了这个遗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赶快设法下山……这里实在太危险了。我罪有应得,不值得你多费力。”
“胡说!不管你们做过什么,我都不会不管……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薛紫夜在黑暗里轻轻闭了一下眼睛,仿佛下了一个决心:“明介,不要担心——我有法子。”
她点起了火折子,拿出随身携带的药囊,轻轻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默然地坐下,任凭她开始检查他的双眼和身体上的各处伤口——他没有注意她在做什么,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八处大穴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动弹。他只是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样。十二年不见了……今夜之后,或者就是至死不见。
他是多么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样——可偏偏,他的眼睛却再也看不见了。
薛紫夜默然细看半晌,站了起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来——还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毒,连她的师祖都无法解开啊。
黑暗的牢狱外,是昆仑山阴处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薛紫夜一打开铁门,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牵着獒犬在不远处放风的蓝衣女子。
“怎么?薛谷主,那么快就出来了么?”妙水有些诧异地回头,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们故人重逢,会多说一会呢。”
薛紫夜站在牢狱门口,望着妙水片刻,忽然摊开了手:“给我钥匙。”
“什么钥匙?”妙水一惊,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金索上的钥匙。”薛紫夜对着她伸出手去,面无表情,“给我。”
妙水吃惊地看着她,忽地笑了起来:“薛谷主,你不觉得你的要求过分了一些么?——我凭什么药给你?瞳是叛徒,我这么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别绕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断了她,直截了当,“我知道你想杀教王。”
仿佛一支利箭洞穿了身体,妙水的笑声陡然中断,默然凝视着紫衣女子,眼神肃杀。
“我无法解七星海棠的毒,但也不想让明介像狗一样被锁着到死——你给我钥匙,我就会替你去杀了那老东西。”薛紫夜却是脸不改色,“就在明天。”
妙水凝视着她,眼神渐渐又活了起来,轻笑:“够大胆啊。你有把握?”
“我出手,总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着手,“我一定要给明介、给摩迦一族报仇!给我钥匙——我会配合你。”
妙水迟疑了片刻,手一扬,一串金色的钥匙落入了薛紫夜掌心:“拿去。”
反正那个瞳也已经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过一个月,暂时对她做一点让步又算什么?最多等杀了教王,再回过头来对付他们两个。
“好。”薛紫夜捏住了钥匙,点了点头,“等我片刻,回头和你细细商量。”
是小夜回来了!在听到牢狱的铁门再度打开的刹那,铁笼里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只不过离开了短短的刹那,然而对黑暗里的他而言却恍惚过去了百年。那样令人绝望的黑暗,几乎令人失去全部生存的勇气。
他想站起来去迎接她,却被死死锁住,咽喉里的金索勒得他无法呼吸。
“明介,坐下来,”薛紫夜的声音平静,轻轻按着他的肩膀,“我替你看伤。”
他默默坐了下去,温顺而听话。全身伤口都在痛,剧毒一分分的侵蚀,他却以惊人的毅力咬牙一声不吭,仿佛生怕发出一丝声音、便会打碎这一刻的宁静。这样相处的每一刻都是极其珍贵的——
他们曾经远隔天涯十几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识;
而多年后,九死一生,再相逢、却又立刻面临着生离死别。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着,体会着这短暂一刻里的宁静和美丽,十几年来充斥了心头的杀气和血腥都如雾一样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杀人,也没想到报复,只是想这样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在她身侧静静死去。
薛紫夜却没有片刻停歇,将火折子别在铁笼上,双手沾了药膏,迅速抹着。
应该是牢狱里太过寒冷,她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声音清浅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伤口都上好药后,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头部,一寸寸地按过眉弓和太阳穴,忽然间手腕一翻,指间雪亮的光一闪,四枚银针瞬间就从两侧深深刺入了颅脑!
太阳穴和天阴穴被封,银针刺入两寸深,瞳却在如此剧痛下一声不吭。
“睁开眼睛。”耳边听到轻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
依然是什么都看不到……被剧毒侵蚀过的眼睛,已经完全失明了。
然而,在睁开眼瞬间,忽然有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探了进来,触着失明的眼睛。
“不!”瞳霍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往后避开,然而身体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一瞬,他明白过来她在做什么,几乎要脱口大喊。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紧紧固定他的头,探身过来用舌尖舔舐着被毒瞎的双眼。
瞳想紧闭双眼,却发现连眼睛都已然无法闭合。
她……一早就全布置好了?她想做什么?
大惊之下,瞳运起内息,想强行冲破穴道,然而重伤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内息冲击着穴道,却无法移动丝毫。薛紫夜抱着他的头颅,轻柔而缓慢地舔舐着他眼里的毒。
他只觉她的气息吹拂在脸上,清凉柔和的触觉不断传来,颅脑中的剧痛也在一分分减轻。
然而,心却一分分的冷下去——她、她在做什么?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么敢用舌尖去尝?
住手!住手!他几乎想发疯一样喊出来,但太剧烈的惊骇让他一瞬失声。
黑暗牢狱里,火折子渐渐熄灭,只有那样轻柔温暖的舌触无声继续着。瞳无法动弹,但心里清楚对方正在做什么,也知道那种可怖的剧毒正在从自己体内转移到对方体内。
从未有过的痛苦闪电般穿行在心底,击溃了他的意志。干涸了十几年的眼睛里有泪水无声地充盈,却被轻柔的舌尖一同舔去。咸而苦,毒药一样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停滞,黑而冷的雪狱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迸裂成千片的声音。
不过片刻,薛紫夜已然布满眼眸的毒素尽数舔净,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气。
“好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弱的笑意,从药囊里取出一种药,轻轻抹在瞳的眼睛里,“毒已然拔去,用蛇胆明目散涂一下,不出三天,也就该完全复明了。”
瞳心里冰冷,直想大喊出来,身子却是一动不能动。
“你……”哑穴没有被封住,但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脸色惨白。
“看得见影子了么?”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问。
他尚自说不出话,眼珠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手转了一下。
“都说七星海棠无药可解,果然是错的。”薛紫夜欢喜地笑了起来,“二十年前。临夏师祖为此苦思一个月,呕心沥血而死——但,却也终于找到了解法。”
“这种毒沾肤即死,传递极为迅速——但正因为如此,只要用银针把全身的毒逼到一处,再让懂得医理的人以身做引把毒吸出,便可以治好。甚至不需要任何药材。”她轻轻说着,声音里有一种征服绝症的快意,“临夏祖师死前留下的绝笔里提到,以前有一位姓程的女医者,也曾用这个法子解了七星海棠之毒——”
她平静地说着,声音却逐渐迟缓:“所以说,七星海棠并不是无药可解……只是,世上的医生,大都不肯舍了自己性命……”
然而那样可怖的剧毒一沾上舌尖,就迅速扩散开去,薛紫夜语速越来越慢,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小夜姐姐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说出了第一句话。
“不妨事。”她连忙从怀里倒出一粒碧色药丸含在口里,平息着剧烈侵蚀的毒性。
“明介,我不会让你死。”薛紫夜深深吸了口气,微笑了起来,眼神明亮而坚定,从怀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碧玉瓶,“我不会让你像雪怀、像全村人一样,在我面前眼睁睁的死去。”
她在明灭的灯光里,从瓶中慎重地倒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馥郁的香气登时充盈了整个室内。
“这是朱果玉露丹,你应该也听说过吧。”薛紫夜将药丸送入他口中——那颗药一入口便化成了甘露,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你好好养伤,”擦去了嘴角渗出的一行血,薛紫夜松开了手,低声,“不要再担心教王。”
他霍然一惊——不要担心教王?难道、难道她要……
“明介,你身上的穴道,在十二个时辰后自然会解开,”薛紫夜离开了他的身侧,轻轻嘱咐,“我现在替你解开锁链,你等双眼能看见东西时就自行离开——只要恢复武功,天下便没什么可以再困住你了。可是,你听我的话,不要再乱杀人了。”
钉钉几声响,手足上的金索全数脱落。
失去了支撑,他沉重地跌落,却在半途被薛紫夜扶住。
“这个东西,应该是你们教中至宝吧?”她扶着他坐倒在地,将一物放入他怀里,轻轻说着,神态从容,完全不似一个身中绝毒的人,“你拿好了。有了这个,日后你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再也不用受制于人……”
瞳触摸着手心沉重冰冷的东西,全身一震:这、这是……教王的圣火令?
她这样的细心筹划,竟似在打点周全身后一切!
“我不要这个!”终于,他脱口大呼出来,声音绝望而凄厉,“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薛紫夜一震,强忍许久的泪水终于应声落下——多年来冰火交煎的憔悴一起涌上心头,她忽然失去了控制自己情绪的力量,踉跄回身,凝望着瞳黯淡的眼睛,伸出手去将他的头揽到怀里,失声痛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们两个,一个本该是帝都杏林名门的天之骄女,一个本该是遥远极北村落里的贫寒少年——他们的一生本该没有任何交集,本该各自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是这个世间,一直逼得他们太苦。
“明介,明介,我也想让你好好的活着……”她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在他脸上,哽咽,“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你被这样生生毁掉。”
“不。你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落在脸上的热泪仿佛一样灼穿了心,瞳喃喃道,“我并不值得你救。”
“傻话。”薛紫夜哽咽着,轻声笑了笑,“你是我的弟弟啊。”
牢外,忽然有人轻轻敲了敲,惊破了两人的对话。
知道是妙水已然等得不耐,薛紫夜强自克制,站起身来:“我走了。”
“不要去!”瞳失声厉呼——这一去,便是生离死别了!
走到门口的人,忽地真的回过身来,迟疑。
“妙水的话,终究也不可相信。”薛紫夜喃喃,从怀里拿出一支香,点燃,绕着囚笼走了一圈,让烟气萦绕在瞳身周,最后将烟插在瞳身前的地面,此刻香还有三寸左右长,发出奇特的淡紫色烟雾。等一切都布置好,她才直起了身,另外拿出一颗药:“吃下去。”
明白她是在临走前布置一个屏障来保护自己,瞳忽地冷笑起来,眼里第一次露出锋锐桀骜的表情。
“别以为我愿意被你救。”他别开了头,冷冷,“我宁可死。”
“哈。”薛紫夜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样的明介,还真像十二年前的少年呢。然而笑声未落,她毫不迟疑地抬手,一支银针闪电般激射而出,准确地扎入了肋下的穴道!
“你……!”瞳失声,感觉到神智在一瞬间溃散。
“听话,睡吧。一觉睡醒,什么事都不会有了,”薛紫夜封住了他的昏睡穴,喃喃说着,将一粒解药喂入了他嘴里,“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别去!别去!——内心有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然而眼睛却再也支撑不住地阖起。凝聚了仅存的神智,他抬头看过去,极力想看她最后一眼——然而,即便是在最后的一刻,眼前依然只得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个转身而去影子,在毫不留情的诀别时刻、给他的整个余生烙上了一道不可泯灭的烙印。
薛紫夜走出去的时候,看到妙水正牵着獒犬,靠在雪狱的墙壁上等她。
这个楼兰女人身上散发出馥郁的香气,幽然神秘,即便是作为医者的她、都分辨不出那是由什么植物提炼而成——神秘如这个女人的本身。
“已经快三更了。”听到门响,妙水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逗留得太久了,医生。”
薛紫夜锁好牢门,开口:“现在,我们来制定明天的计划吧。”
“奇怪……”妙水有些难以理解地侧过头去,拍了拍獒犬的头,低语,“她不怕死,是不是?”
獒犬警惕地忘了薛紫夜一眼,低低呜了一声。
雪落得很密,鹅毛一样的飘着,将绝顶上两位女子的身影笼罩。
除了那头獒犬,没有谁听到她们交谈了一些什么。
一刻钟后,薛紫夜对着妙水微微点头,吐出一个字,转身离去。鹅毛大雪不停飘落,深宵寒气太重,她在离开时已然抵受不住,握着胸口的大氅微微咳嗽起来。
妙水望着那一袭隐没在秘道里的紫衣,眼里泛起了一丝笑意。
“她可真不赖……没想到,这一次找了一个绝佳的搭档呢!是不是?”她拍着獒犬毛茸茸的头,庞大的猛兽发出猫儿一样温驯的呼呼声,妙水站在大雪里,凝望着雪中连绵起伏的昆仑群山,眼神里猛然迸出一丝雪亮的杀气!
“好,既然交易完成了,现在——”她拍了拍獒犬,回身一指背后雪狱,冷笑,“你可以去把那家伙吃掉了!他已经没有用了!”
“呜——”得了指令,獒犬全身的毛一下子竖起,兴奋的呜了一声,猛扑进去。
妙水站在门口,侧头微笑,把玩着怀里的一支短笛,等待着听到牢狱里血肉骨头粉碎的咀嚼声。
然而,里面却毫无声息。
她脸色微微一变,一掠来到门口,朝里一看,不忧倒吸了一口冷气——黑暗里,只有一点红光隐约浮动。獒犬巨大的尸体横亘在台阶上,居然是刚扑入门中,便无声无息的死去!
“断肠草?”借着隐约的光看到了浮动的紫色烟雾,妙水失声惊呼,立刻点足掠回三尺,脸色苍白。
——那个紫衣女人,原来早已布置好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