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章道:“一总有几个人?”
谢金印道:“不多不少,二十个人。”
二十条人影,从四面八方向茅屋移近。
他们借着坟冢掩护身子,足步轻灵,走动时绝无任何声息发出,但纵然如此,又怎能瞒得过谢家兄弟。
两人依旧背对背仁立着,谁也没有再说话,这两个一生在刀尖风浪中打滚的人,已不知有多少次并肩作战的经验,自然有一种非常人所能及的默契。
二十条人影迅速地将茅屋包围住,借着窗口透射出去的灯光,可以瞧出这些人都是一身劲装,满脸煞气,显然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
但谢氏兄弟反而眯起双目,竟似打起吨来。
“砰”一响,木门被一掌震开,二十个人一涌而入。
这些人来势汹汹,但谢金印与谢金章却像毫无所觉,那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敌人,反而愣住了。之后,其中一人开了口:“贤昆仲都是聪明人,咱等来意如何,你们想是早已知晓的了。”
谢金印与谢金章都没有说话,那人又道:“咱们来此的目的……”谢金章抬起头来,截口道:“老朽是本镇所雇的守墓人,你们知道么?”
那人道:“知道,但咱们也知……”
谢金章摆摆手,再度打断道:“清明扫墓的时间早已过去,你们来此,若只是为的要拜访外面乱葬岗上那些孤魂野鬼,只要跟我这守墓老头招呼一声,就尽管请便吧。”
那人冷笑道:“咱等找的是你,姓谢的,别再装孙子了!”
谢金章道:“哦,原来是找我的,棺木在哪里?”
那人愕道:“什么棺木?”
谢金章缓缓道:“你们找我,自然是家有丧事,来这坟场择地而葬了,你等算是走对了地方,此地风水再好不过,听说从前还是帝王之穴……”
他说出这话,只道对方必然大怒,讵料那人却一点也不动气,只是沉下了脸,一字一字道:“不错,咱们是带了两具棺木来,但棺木却是空的,贤昆仲难道打算直挺挺装人棺木里么?”谢金章道:“除了死人,我想谁都不愿意的,足下多此一问了。”
那人道:“很好,两位只要识相些,咱们并不想过份为难于你。”
谢金章道:“你要我们束手就缚么?”
那人不答,迳自打了个手势,其余诸人手腕抖处,已各自多了件乌黑发亮的物事,这自然都是兵器。那人笑了笑,道:“你瞧,咱等虽然来意不善,却还不想杀人,否则岂非早就可以下手了?”
始终没有开口的谢金印,这时缓缓转过头,对着那人悠悠道:“那么咱们算是两讫了,某家现下也没有杀人的兴致,否则岂非早就出手了,趁着我还未改变主意之前,你们快滚吧!”
二十名彪形大汉神色齐地一变,为首一人道:“姓谢的,咱们并非不知你一生威名,剑法又准又狠,当今不作第二人想,但你当咱们铁血二十宿是省油的灯么?”
谢金印听他自报名号,不觉微微一愣道:“近年来某家深居简出,江湖上几时又有新人闯出了名万?”
那人面上露出奇特的表情,道:“这只怪你姓谢的孤陋寡闻,咱铁血寨可不是刚刚混出道的,不过咱二十宿向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从来无人能够逃生,是以武林中鲜少有人知晓,你没有听过咱们名头,倒也不算希奇。”
他说话之际,其余诸人已各占方位,右首一名大汉,突地挺身冲近对方三步之内,挥刀劈去。
谢金印双目微瞌,似乎不将敌人放在心上,待得那大汉刀锋将至,突地向左斜跨半步,这半步跨得好不玄妙,对方一刀犹未劈实,陡觉大刀所向,竟是毫无空隙可人,不由骇然色变,仰身退开尺许。
霎时间所有大汉都围了上来,挺刀自四面八方疾攻,但见一时二十人齐上,一时分做四五伙从斜地里抢人猛扑,此进彼退,配合得极为巧妙。
谢金印与谢金章出掌反击,渐渐将敌人攻势封住,但却始终陷于挨打的局面,因为他俩不论想对付哪一个,总因其他人的一刀袭到,不得不被迫半途收掌自保,如是一来便赢取不了主动。
至此谢金印方始微凛于心,晓得敌人甚强,绝非一般强徒可比,他们非但功力高强,而且个个勇悍,憨不畏死,结伙而斗时又可平空发挥出数倍以上的威力,当真是一伙可怕对手。
谢金印一口气挡了对方十余刀,已感到情势非要出剑应付不可,当下怒声喝道:“尔等若再不知机退走,待得某家出剑后,可莫怪手下无情。”
那二十名大汉听得他这一声断喝,不但没有如言退走,攻扑反而更见凌厉,睹其情状,简直便如二十头疯虎一般。
谢金章高声道:“敌人赋性凶残,只怕不会接受你的劝告,大哥不出剑更待何时?”
谢金印胸臆涌起无限杀机,右腕一抖,一股无形杀气涌将出去,距离他最近的四名大汉登时感到一阵窒息,不由自主四下散开。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移身方退,一道森森寒光已紧接着杀气飞洒而出,卷住四人身形。
顷忽之间,但见寒光微敛,那四名大汉自眉心至胸现出一道血口,血如泉涌,死亡的形相迅即弥布在他们脸上,谢金印杀人之后,立刻又现了懒慵慵的神情。
他怒气冲冲地喝道:“你等这是祸由自招,某家虽不想杀人,但总是有人迫我干出这等无聊的事……”
其余诸人见同伴遇害,面容反而变得狰狞异常,其中一人突然奋不顾身向前猛扑,口中厉声道:“兄弟们,咱们跟这两个老匹夫拼了!”
喝声中,连人带刀往谢金印直冲过去。
余众早在他出声前,已一窝蜂挺刀舞掌涌了上去,霎时十六人再度将谢氏兄弟围在核心。
但谢金印一剑既已在手,又岂会将这样的对手放在心上?
他长剑一摆,一片模糊的影子中,飘然攻了三个敌人每人三招,这三剑看来轻不着力,实则在剑身轻飘而过之间,动辄可一变而为致人于命的绝招,对方自然识得厉害,但却凝身不退。那等模样生似情愿战死,也不肯后退,一心一意疯狂地要毁灭敌人。
谢金印长剑翻飞,再也不留情地袭击敌人,寒光一圈一卷,如影随形跟至,霎时又解决了三个人。
敌方联手合攻的阵法至此终告散乱,所剩诸人凶悍之气全消,相互打了个手势,同时长身而起,争相往外撤退——
这会子,突然一阵铜哨声从远处坟场飘来,声音尖锐而又刺耳。
那十余名汉子乍听哨声,突地刹住后退的身形,一齐回转过头,宛如魔鬼附体一般,又疯狂向前猛扑!
谢金章又惊又疑,道:“这些人似都疯了,只怕便是那铜哨声音作祟……”
正说话间,只见数名大汉挥刀冲至,不禁怒气填膺,挥掌猛劈,蓬蓬暴响过处,当前三人仰身便倒。
谢金印道:“不错,他们既然不走,你我便想法子让他们躺下好生歇一歇吧——”
持剑的右手一挥而起,剑尖一阵异样的颤动,周遭空气响起一阵刺耳的“嗤”“嗤”之声——
任何对武功稍有涉猎的人都知晓,这是内家真气从剑尖逼射出来的特有现象,武林中人练剑;终生浸淫其中,一旦能将真力溶人剑式之中出而伤人,显而易见就是已臻登峰造极的化境了。
像这样的敌人,谁遇见了谁都要感到头疼。
那十数个大汉虽然凶悍残暴有如虎狼,却还不足以在谢金印的剑下走出十招,只听惨叫之声此起彼落,十数人喉间同时中了一剑,登时尸横当地。
一滴滴殷红的鲜血从剑尖滴落,森寒的杀气逐渐淡薄下去,谢金印神态也逐渐变得无精打采。
他侧身望着谢金章,低声道:“这二十人个个憨不畏死,真真邪门得紧,我杀不胜杀,到最后竟油然生出心寒手软之感……”
谢金章皱皱眉,道:“大哥听过铁血二十宿的名号么?”
谢金印摇首道:“不曾。”
谢金章道:“多年来小弟虽然隐匿于此,并未与外界断绝联络,江湖上的消息仍然多多少少略有所闻,却对这铁血二十宿陌生得紧,从他们的行动上看,颇精擅诸般冲杀狙击之手段,可想而见必是残酷恶毒的凶人集团。”
谢金印道:“为兄也有这种想法,可怪的是他们初进屋中时,说话还似客气,后来一动起手,竟然凶态毕露,前后几判若两人,那突如其来的铜哨声音十分可疑,决然不会事出无因……”
谢金章道:“依我的推测,这干人心神似已失去常态,被他人所主宰控制,才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出现。”
谢金印道:“这也颇有可能。”突闻茅屋外一道冰冷的声音亮起道:“好个天下第一剑,果真名不虚传,竟能举手投足间将铁血二十宿解决,只不知贤昆仲在茅屋里呆得闷了,可愿意出来赐教几招么?”
谢金章压低嗓子道:“这口音倒是熟得很。”
谢金印道:“听来颇似甄定远的口音,这头老狐狸居然明言叫阵,其中必然有诈。”
遂大声道:“敢问朋友是哪条道上的,缘何苦苦与某家作对?”
那冰冷的声音道:“姓谢的,你别明知故问啦,如果你不愿出来,咱们便进房去会你了!”
谢金印高声道:“某家懒得走动,还是劳驾请阁下进来也罢。”
他一面说话,一面朝谢金章打着眼色,说到最后一句话,早闻“飕”“飕”连响,数十支利箭夹着碧惨惨的光华,自四面八方朝茅屋疾射而至!
谢金印大吼道:“快——快冲出去——”
吼声中,分别挟起朝天尊者及洪江,身形一跃而起,已自穿窗而出。
谢金章心知必有重大变故发生,也立刻提身跃起,一闪便掠出门外,再一闪已和谢金印齐肩逸出五丈之外,轻功之高,当真已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只听得身后轰然一声暴震,一股火花从茅屋顶直爆出来,漫天火光弥漫,硝磺冲鼻。
谢金章睹状始之惊骇,旋即大怒,道:“好厉害的火器,竟将我十数年来索居之处,毁于一旦,贼子们是逼人大甚了。”
谢金印将两臂所挟的洪江与朝天尊者放置坟地上,悠悠道:“这还算是便宜呢,你我要是迟了一步,此刻只怕早已被炸得粉身碎骨,成为火窟下的余烬了。”
谢金章望着茅屋浓烟弥漫,听到不绝于耳的“劈啪”之声,脑际里忽然忆起昔日鬼镇那一场大火的情形,沉声道:“武林中擅于使用火器的人并不多见,能在一举手间便将一座房屋焚毁的人,更是绝无仅有,大哥可知道这人是谁么?”
谢金印寻思一下,道:“二弟莫非以为仅凭区区几根利箭,就能将茅房炸毁?其实对方所使用的火器虽然厉害,关键却不在这上面——”
谢金章讶道:“那么这几支利箭……”
谢金印截口道:“这几支利箭不过箭端绑着火种而已,真正引发爆炸的还是那铁血二十宿的二十具尸体——”
谢金章错愕更甚,道:“这——这话怎么说?”
谢金印道:“二弟可曾注意到,铁血二十宿个个都是穿着一身黑衣,但在灯下却闪荡着微弱的银色光芒,个中不无古怪之处,这本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差点要去了咱们的命。”
谢金章“哦”了一声,道:“不错,我也留意到二十宿所穿的黑衫,当时犹以为只是质料特殊而已,敢情上面竟然涂着一层硝磺,硝磺一触着火星,自然容易引爆,依此道来,敌人驱使二十宿来打头阵,简直早就存心拿他们二十条性命,来换你我两条性命了。”
微嘘一口气,复道:“那设下此计之人,居心之毒,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只不知他究竟会是何人?”
谢金印冷冷道:“能够挖空心思,摆布这等毒计的人,除了昔年某家那几个老朋友外,还会有谁?……”话声戛然而止,视线转动落在身后一座荒坟上。
谢金章皱眉道:“朋友,你们躲在坟堆后与死人为伍,想必感到十分不耐,何不请出来透透空气呢?”
这一句刚说完,荒坟后己连袂步出两个人来,身上也穿着黑衣,装束与铁血二十宿竟无二致,最使人惹眼的是:两人肩上居然扛着一口黑色棺材!
这口黑色棺材,衬上两人一身黑衣及周遭无边的黑暗,颇显得有点阴森可怖。
两名黑衣人将棺材抬到谢金印面前,始终不发一语转身就走。
谢金章高声道:“朋友留步——”
身子陡地拔起,“呼”地一响由他俩头上掠过去,双手齐出,已拿住右首一人双肩。
他沉下嗓子道:“两位送来这口棺材,难道不带个口讯,就此空手而回么?”
那两人依旧不言不语,四道目光只是冷冷盯住谢金章。
谢金章微露怒色,道:“两位莫以为只要一直保持缄默,便可……”
语至中途,陡见谢金印摆一摆手,道:“问之不答,逼之无益,不如让他们走吧——”
谢金章唇角微微一动,欲言又止,终于收手纵身跃开。那两个黑衣汉子一晃身如飞掠去,俄尔,人影俱杳。
谢金章喃喃道:“贼子们不与咱们正面相对,却一再故弄玄虚,送来这口棺材,倒不知其用心何在?”悻悻回过头来,只见谢金印正俯首注视着那具黑色棺材,面上露出一种古怪神情。他趋步上前,道:“大哥,怎么一回事?”下意识瞥了棺材一眼,不禁呆了一呆,视线再也收不回来、他犹恐自己未曾瞧得真切,伸手入怀摸出火熠幌亮了,仔细打量眼前这具黑材棺材,那棺盖上刻着几行字:“九月既望,时交四更,残月斜挂,余突闻……”
字迹刻得歪歪斜斜,底下的字更模糊不可辨认。
谢金章心子重重一震,脱口道:“这口棺材——我见过这口棺材……”
谢金印直若未闻,只是一个劲儿喃喃道:“九月既望,残月斜挂……九月既望,残月斜挂……”
谢金章望着他胞兄失常的举态,心中更是奇怪,忍不住问道:“大哥,有何不妥之处么?”
谢金印这才如梦初醒,勉强笑了一下,道:“没有,方才你说见过这具棺材——”
谢金章略一思索,道:“那是将近半载以前的事,此地突然聚集了殃神老丑,朝天尊者及丐帮飞斧神丐一干人,欲前往毕节义援金翎麦十字枪,对付他们所谓的‘职业剑手’,就在这一晚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谢金印微露不耐之色,道:“这与棺材之事,又有什么关联?”
谢金章道:“大哥且听我说下去,当
说到此处,脑海里不知不觉又追忆及当夜那奇特的遭遇,咽了一口气,缓缓续道:“这具棺木便置放在那幢古宅里面,是时因为棺盖上刻着几行字颇为奇特,吸引了我的注意……”
谢金印打断道:“荒园古宅……我知道了,它现下是鬼镇这片废墟中唯一尚未尽毁的宅院,不久之前,我还曾到过那里,不过却没见到什么棺材,大约已被人移走了。”
谢金章愣道:“怎么?大哥你闯过那座荒园古宅?”
谢金印不答,脸上不知不觉又露出异样的古怪之色,道:“你初次见到棺木时,棺盖上所刻的就仅仅这几个字么?”
谢金章道:“是的,这两行字突然中断,似乎应该还有下文。”
谢金印仰首望天,悠悠道:“当然还有下文,棺木上的镌字,本来是要留与某一个人见看的——”
谢金章道:“噢,可是要留给大哥过目?”
谢金印缓缓地摇着头,道:“不,另有其人。”
他的语气十分缓慢,可是在倏忽之间,行动却快到了极致,只见他身子一哈,右臂贯足真力,捏住棺盖边缘,“喀”一声响,棺盖已被他拉动——”
谢金章目睹乃兄的举动,脑际不禁联想起荒园夜袭那一幕可怕的景象,失声道:“不要动那棺盖——”
谢金印手势一窒,道:“二弟莫不成害怕棺里有死尸么?”
谢金章面色沉重,凝目打量棺木,那棺盖此刻已被谢金印拉起一缝,从外面望将进去,棺内黑乌乌的,瞧不出所装何物。
他一字一字道:“死尸倒没有什么可怕,最使人难防的是里头匿伏着一个活人,鬼镇起火那一夜,我便碰上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偷袭——”
谢金印不在意地笑道:“二弟过虑了,依我瞧,棺内所装的既非死尸,也不是活人,或许是一棺美酒盛肴亦未可知呢,哈!哈!”
谢金章耸耸鼻子,道:“这酒香十分诱人,难道它是从棺木里透出来的?”
谢金印道:“二弟的鼻子果然灵敏得很,只不知你的酒量是否还像以前一样的在行?”
谢金章道:“若论武功,也许我不如你,至于酒量嘛,呵呵,我瞧你还是兔谈啦。”
大敌当前,这两个患难手足,竟有如此轻松的心情,笑语诙滤,如教第三者在旁见了,难免要老大皱起眉头,殊不知武功已臻颠峰的特等高手,所具有的正是谈笑之间,从容毙敌的风度,他俩的情绪看似轻松,其实全身神经有如一只撤了网的蜘蛛,只要外界有稍许的刺激,都可以导致立即的反应!
隐伏在暗中的敌人,自然也深悉此点,他们正在等待,等着谢家兄弟稍有松懈的迹象露出时,然后再度发动攻击。谢金印将棺盖掀开,棺里果然摆着有酒有菜,足够二人饱食一餐。
他一手将酒壶提了上来,壶上贴了一张纸条,密密麻麻写了几行字。
谢金章道:“纸上写的什么?”
谢金印顺着纸上留字徐徐念道:“两位即将远行,特备酒食一棺为君饯行,请君畅饮,酒酣耳热,相偕以赴黄泉,亦不失豪雄本色也。”
谢金章笑道:“说得倒是十分动听,但他既不惜费事,为咱们备下如此珍肴美酒,咱们总该领情感谢的,是不?”
谢金印道:“是极是极,如此星辰,如此月夜,美酒佳肴当前,不由人食指不动,你我又岂能辜负那人的好意。”
边说边擎起酒壶,为乃弟倒了满满一杯酒,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说道:“请吧——”
谢金章微笑道:“自己人还讲究什么客套,先干它几杯再说。”
举觥近唇,仰首正待饮下,蓦闻“嗤”“嗤”二声,两样黑忽忽的物事自远处疾飞而来,带着一股细微风声,直落人两人的酒杯里!
细瞧之下,竟是两只细小的甲虫。
谢金印神色一变,旋哈哈笑道:“真倒霉,连甲虫都要来抢这杯酒喝,看来这酒香虽然诱人,咱们却无福消受,真真可惜得紧。”说着,举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慢慢倒在坟地上。
谢金章望着杯底的甲虫,跟着也将整杯美酒倒掉。
他俩明知两只甲虫并非自己无故跌落下来,而是有人在暗地里以内力抛物手法,将甲虫分别弹入二只酒盅,这等手劲,这等准头,的确十分惊人。
谢金印表面上若无其事,双目略一环顾,只见左侧一丛矮树下,有一条黑影一幌即隐。当下不动声色,道:“酒既然喝不成,看来你我只有喝西北风啦。”
谢金章以传音之术道:“酒里有毒,谁都能够料得到,但因我另有避毒之法,是以并未放在心上,此人弹来两只甲虫,虽属一番善意,却是多此一举了。”
谢金印亦传声道:“那倒不见得,事情只怕不会如许单纯。……”
他忽然住口不语,朝乃弟示意,大踏步向前直走。
谢金章望了躺在地上的朝天尊者及洪江一眼,道:“这两人呢,他们犹自昏迷不醒……”
谢金印道:“只有暂时将他俩放置于此,回头再来救他——”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就在此刻响起,震荡着他俩的耳膜:“姓谢的,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谢氏兄弟充耳不闻,依然往前直走。
那声音再度亮起道:“足下昆仲已身入罗网,徒然挣扎亦无济于事,不信向前瞧瞧便知。”
谢金章哼了一声,凝目望去,但见数丈之外,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堆上人影幢幢,凭空多出了几个人。
一阵夜风吹过,点点鬼火迎面扑来,透着一股阴森肃杀的气氛。
这一批人共有四个,其中却有一个以黑中蒙住面孔,其余三人便是武啸秋、甄定远和那面带病容的汉子。
这三人无一不是显赫一时,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何况还有一个莫测高深的蒙面人,他们同时站立一处,当真足以令人为之侧目。
霎时之间,谢金印在心中打了好几个圈儿,他端端走了两步路,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在对方看来,这个无人敢惹的过去职业剑手,双目中依然闪耀着不可一世的光芒,而他的面上却充满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神情。
这四人齐然盯住谢金印,谢金印也瞪着他们,双方久久都未说话——斯时斯地,实已用不着说话。
阒寂的空气里,业已布满了无言的杀机,月色渐渐黯淡,夜风呼号,宛如鬼魅的杀伐呐喊。
终于,武啸秋开了口:“姓谢的,别来无恙乎?”
谢金印冷冷道:“武啸秋,甄定远,你们可是找我?”
甄、武二人相互对望一眼,冷笑不语。谢金印轻轻叹了口气,道:“历史又要重演了么?”
甄定远低咳一声,道:“不错,翠湖的历史是要于今夜重演了,这二十年来,你们兄弟的太平日子难道还没有过足?”
谢金章一闻此言,面上不觉泛起一丝苦涩笑容,道:“此言差矣,这二十年来,家兄与我随时随地都要防备宵小鼠辈的算计偷袭,而且防不胜防,几时又有一刻太平日子好过?”
他语带讥讽,满怀怨毒,甄、武二人哪里会听不出来?他俩神色变了一变,谁也没有搭腔。谢金印冷冷地笑一笑,道:“某家不去找你们,你们倒先来找我么?”
甄定远道:“所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有你一日在世,咱们岂能安心睡着觉,嘿!嘿!……”
武啸秋道:“那一年咱们以多凌寡打败了你,今晚的局面亦复如此,姓谢的,你不妨认了吧!”
谢金章按捺不住,道:“阁下既然厚颜如斯,那还有什么话说?”
甄定远不答,突然放声狂笑起来。俄顷,他笑声一敛,厉声道:“贤昆仲还要我等出手么?”
谢金章道:“这话怎么说?”
甄定远道:“我等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贤昆仲眼看已是插翅难飞,你们若是识相,便该乖乖束手就缚,我等念在昔日情谊,或可大发慈悲,让你们留个全尸,死后并予厚殓埋葬……”
谢金章厉声打断道:“住口!”
甄定远狞笑一声,不再说话。
谢金印面色洋洋自若,却无丝毫动怒的表示,他眉头仅轻轻皱了一皱,淡淡地道:“忿怒适足以误事,甄老狐狸说这种无意义言语之目的不外如是,二弟如果妄动无名,那便中了他们的计了。”
甄定远眼色阴晴不定,道:“话到此为止,姓谢的,你准备动手吧——”
谢金印道:“早该如此,咱们势必一战,早晚都是一样。”
语声一歇,一字一语道:“请吧——”
甄定远道:“我的兵刃不曾随带身上,足下稍候——”
“啪”“啪”他连击两下手掌,掌声清脆,在寂夜里传出老远,须臾,一个彪形大汉直奔过来。
那大汉双手捧着一口长剑,奔到切近时,突然双目圆睁,射出两道凌厉凶光,炯炯注视着谢金印的背影。
他愈走愈近,手中长剑也随着一分一分高举起来,望准谢金印的头颅,随时可以砸落。
谢金印自始至终都不瞧来人一眼,似乎只当来人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
瞬息间,那大汉已奔到谢金印身后,就在此刻,谢金印突然开口道:“姓甄的,这人仅仅是为你送兵刃而来么?”
不待对方回答,蓦地仰身向后倒跨半步,足尖一掂,身躯侧过半面,后面步声刹时中止,竟似被谢金印这一动作,迫得不能再继续欺近!
谢金印淡然道:“放下你的剑子。”
他尽管门户森严,保持非常的警戒,但说话时头也不回,非但声音没有一丁点异样,而且面色也一如平常。
然而甄定远与武啸秋脸上,却已情不自禁露出骇讶之容。
谢金印晶瞳一转,瞥了那立在甄定远身侧的蒙面人一眼,见他露在蒙中外的一对眼睛转动了一下,瞧不出有何变化。
那大汉高声道:“甄堡主,我走不过去……”
说话时,手中长剑不知不觉已垂了下来。
甄定远心里有数,这自然是谢金印的精神和杀气牢牢控制,那大汉的缘故,以致令他动弹不得。
如果那大汉不明此中利害,强欲挣扎前闯,说不定谢金印一剑立刻脱鞘而出,透胸刺入。
又说不定谢金印根本无须出剑,便可令对方在森森杀气中,因恐怖与窒息,当场倒地而毙。
甄定远干咳一声,道:“此人为老夫送来兵刃,并无恶意,阁下不能让他过来么?”
谢金印哼了一哼,迳自偏首朝那大汉道:“你不必过来,只要把剑子掷过去就行啦。”
那大汉声势全消,丝毫不敢违抗,手腕运劲一掷,连鞘带剑脱手朝甄定远扔去。
他长剑脱手,立刻感到周遭杀气全消,胸前压力一轻,不由吁了口气,转身飞奔而去。
甄定远将长剑接在手中,道:“想不到这几年来,你的功夫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更有精进,方才剑子未出,已令得老夫手下心寒胆落,不过在老夫尚不受影响,目下且瞧瞧是你的剑快,抑或是老夫的剑快?”
谢金印道:“闻说你新近练成一种秘传剑法,唤做‘风涛剑’,与‘萍风拍’有异曲同工之妙,乃专为用来克制某家的剑法,敢问你已练到了几成火候?”
甄定远寻思一忽,道:“我想总有七成吧。”
谢金印道:“那么你还不是某家的敌手,你们一齐上吧。”
甄定远露出诡异的笑容,道:“用得着么?”
谢金印鄙夷地一笑,道:“难不成你还会感到不好意思?当年在翠湖,你们几个……”
话犹未完,突听一道冰冷的声音打断道:“甄堡主请暂缓出手,有烦罗先生上去与姓谢的比划比划——”
谢氏兄弟不约而同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站在甄定远身侧的黑中蒙面人,那人从开始到现在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发,使人几乎忽略到他的存在,此刻一开口,便完全是命令的口吻,谢金章心中不由一震。
谢金印凭着敏锐的本能,虽然已意识到对方显非等闲人物,没有掉以轻心,但听他的口气,仍然不免起了一阵凛惕之心。
那病容汉子缓步上前,抱拳道:“请谢大侠不吝赐教。”
谢金印道:“足下好说了。”
转身面对黑中蒙面人,道:“敢情阁下竟是这个神秘集团的首脑人物,谢某眼拙,失敬失敬。”
那黑中蒙面人一声不响,一会始沉声道:“你料错了!”
谢金印道:“阁下不以面目示人,然则咱们以前定然朝过面啦,让我再猜一猜,你是——”
黑中蒙面人眼色一沉,病容汉子适时截口道:“高手相搏,最忌心神不专,谢大侠最好不要分心旁顾,否则我可要利用这个机会了……”
谢金印道:“是啊,方才你为何不利用某家心神稍有分散时出手?如此至少总可以抢得一线先机吧。”
病容汉子默然不予置答,谢金印皱眉道:“你的态度忽敌忽友,使某家十分迷惑,自从某家在来鬼镇的道上与你碰头后,便对你的身份质疑于心……”
病容汉子摆摆手,道:“慢着慢着,我几时与你碰过面啦?”
谢金印听对方竟作此言,不由大感诧讶,他心念微转之下,心知病容汉子所以当甄、武及黑中蒙面人面前否认此事,必然另有隐情,他考虑对方数人间微妙关系,也不加以揭破。随即撇开话题,道:“近来某家记性很差,想来是我记错了。”
言罢挺步迫上,透出阵阵森寒杀气,病容汉子早已领教过谢金印这等无形力量的厉害,岂敢大意,当下立即摒除一切杂念,振奋起坚强的斗志。双方未见动手,却已作了第一个回合的交锋,顷忽里,杀气已然弥漫全场,旁立诸人都同时感到一阵寒意袭身,大有夜凉不胜寒之慨。
谢金印在离对方五步之前定住身子,两人默然仁立着。
乍看之下,他们两人似是严阵以待,随时都可能爆发出山崩般的攻势。
但若加以细察,又可发现他俩俱尚无出手之意。
在场诸人,包括谢金章在内,都困惑地注视着这奇异的一幕,只是谁也没有作声——
正因为这几人都是当世有数的高手,谁也明白这等不寻常的平静,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