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幺妹一听玉娇龙说出要去看看梁大爷那句话后,真使她惊愕万分,心里顾虑重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张大眼望着香姑。玉娇龙却淡淡地笑了笑,对蔡幺妹说道:“你尽管安排去,有我在,量也无妨。”
蔡幺妹虽仍满腹疑虑,但她却从玉娇龙那镇定的神态里,不容置疑地应允下来。她又警觉地向周围环顾一下,便告别玉娇龙和香姑,匆匆走进树林去了。
玉娇龙带着香姑从容移步径向庙里走去。当她二人穿过大坝时,早已聚集在茶棚里的那些香客,不由都抬头来注视着她二人。玉娇龙尽管穿的是一身素服,头上也无耀眼珠饰,但她那凝重矜持的步履,雍容自若的神态,以及她那恰似带雨梨花般的姿色,在积雪未化的大坝上姗姗行来,却有如天外飞来的仙鹤,竞把那些香客惊得呆了。闹闹杂杂的茶棚,突然静了下来。直至她和香姑已踏完石阶进入庙内以后,茶棚里才又传来一片充满惊叹和猜议的嘈杂之声。
神殿上幔绶悬垂,香烟缭绕,烛光摇曳,纸灰飘飞。元君娘娘的金身神像,端坐殿上,凝目下视,含笑欲语。神殿里充满一种庄严肃穆而又亲蔼无拘的气氛。
跟随着玉娇龙前来的老家院,早已候在殿上,他见玉小姐到来,便忙上前点燃香烛;玉娇龙站在神像面前,仰视肃立片刻,然后虔诚下拜,默默地祷告着:“愿娘娘圣灵保佑:保佑我父亲病体早愈,百年长寿;保佑玉门遭遇的风波早息;保佑罗小虎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保佑……保佑半天云改邪归正,早成正果,福禄绵绵。愿娘娘垂念娇龙一片孝心、痴情,开恩成全,娇龙愿减十年之寿。”玉娇龙默祷已毕,又拜了两拜,才站起身来,命家院去告知主持道长,她去到玉母灵柩前祭奠。道长闻说,这才知她原来却是玉府千金,慌了手脚,赶忙来至殿前恭恭敬敬地将玉娇龙迎入丹房就坐,一面忙命人沏茶,一面又忙命香火去后殿安排一切。
玉娇龙趁在丹房小憩时,问了道长一些有关进香以及山上、庙里的情况。道长兴致勃勃地一一说来,状年年香火之盛貌,夸元君娘娘之灵应,说得色舞眉飞,滔滔不绝。
玉娇龙一边听着,一边举目向四壁望去。正环顾间,东壁上挂的一幅水墨人像画忽然映入她的眼帘。玉娇龙注目一看,只见那画中人像,乃一道人,长眉凤目,大袖宽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更加显得道骨仙凤,神情清逸。玉娇龙乍一入眼,还以为是吕洞宾画像,但观那道人背上无剑,不觉犯起疑来,便指着画像问道长道:“这画像是谁?”道长肃然答道:“这是早年庙里主持道人、先师一尘道人,已于四十年前飞升仙去了。”
玉娇龙惊奇地问道:“怎的‘飞升仙去’?”
道长说道:“四十年前的三月初间,上山进香的人盛况空前,把庙坝茶棚都挤满了。
初五那天,一尘先师刚领着我们做完道场,他忽然对我们说道:“我修炼一生,现已年过七旬,本当尸解去了,可就是挣不脱这块臭皮囊,以致羁迟至今,尚不得去。趁今日进香人多,我已决意舍身而去,尔等可召集进香居士们到庙后崖边一送,也是一番缘法。‘一尘先师说了这番话后,便去更衣。
我当时年纪尚轻,不解他意欲何为,只好遵命周知进香居士们同到庙后崖边等候。
不一会,一尘先师换了一身杏黄袍,来到崖边,对着众居士一稽首,返身一纵,便跳到崖下去了。“香姑在旁听得呆了,不禁插口问道:”那么高的悬崖,老道长岂不摔得粉身碎骨!“道长不悦地看了香姑一眼,说道:”一尘道长是借此飞升仙去,哪能如此。“接着他又说道:”当时进香的居上中还有不少人看到他脚踏祥云,从崖谷中冉冉升起,直上云霄;有人还听到天空中奏起仙乐。自那以后,每年三月初五,上山进香的人特多。“
香姑半信半疑地望着玉娇龙,玉娇龙却凝视着那幅画像在默默沉思,她眼前正闪现着老道长纵身下崖的情景,耳边也不断响起道长适才所说的“本当尸解去了”的那句话来。
正在这时,香火进房来说:“一切均已准备停当,只等玉小姐前去祭奠了。”
玉娇龙站起身来,由道长陪同着向后殿走去。
玉夫人的灵柩停放在后殿旁边的一间偏殿里。黑漆的巨大香杉棺木,停放在一座石台上,棺木前悬垂着厚厚的黑幔,幔前设有香桌,桌上供有玉夫人的灵位;香桌旁点了一盏长明灯,这间偏殿由于长年关锁着,平时除香火去上油外,很少打开,因而殿里充满一股带潮的油蜡味,使整座偏殿变得阴森森的。
玉娇龙来到母亲灵柩前,触景生情,心里不由一阵凄楚,便跪在母亲灵柩前,哀哀痛哭起来,她想到母亲对她的抚育之思,想到母亲为她所受的折腾,又想到自身的种种不幸,以及眼前的处境,她更是痛定思痛,悲上加悲,直哭到泪下如雨,湿透襟衫。
香姑在旁,也陪着流了许多泪水。她直等小姐哭得够了,才上前强着扶起她来,为她理发整衣,半依半偎挽扶着她回到丹房里。
玉娇龙刚休息片刻,道长便命香火送来了几盘素点。她在香姑的苦劝下,勉强吃了些儿,便由道长陪送着,去到庙后小楼上一间雅静的客房里休息去了。
这间客房不大,却布置得极为淡雅,铺被用具也很精致整洁。推开窗户,可以眺望妙峰山群峰景色。玉娇龙本已有些神倦,但她坐到窗前一望,见那一座座积雪未化的山峰,有如擎天玉柱,拔地挺立,秀伟无比;极目北望,但见山峦起伏连绵,莽莽叠叠,直入天际。远远万重山中,隐隐现出一带,有似巨龙,蜿蜒西去,不见首尾,雄奇已极。
玉娇龙不禁惊呼道:“看,长城!”
香姑闻声,也凑过身来,顺着玉娇龙手捐望去,她看着看着,不禁自语般地说道:“沿着长城西去,走到尽头,大概离西疆也不远了。”香姑语毕,不免有些怅然起来,玉娇龙也默默无语了。
玉娇龙和香姑就这样默默地望着长城,彼此依偎着,神驰,向往,系念,沉思,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刻。直至玉娇龙似觉有个身影在窗下晃动时,她才俯下头来,一看,原来是蔡幺妹正站在墙外的一株大树下向她招手。玉娇龙忙向她点头示意,随即带着香姑走出庙来,又随着蔡幺妹一道向庙后树林中走去。
路上,蔡幺妹有意无意地对香姑说道:“那位沈大爷兴许是他私自进香还愿才上山来的。适才你刘哥还见他独自坐在坝角茶棚里,你和玉小姐进庙后,他又一瘸一瘸地下山去了。”
玉娇龙不等香姑答话,却突然问道:“我想见见梁大爷的事,你可对他说过了?”
蔡幺妹:“已告知他了。开始他不肯见你,后来……后来我和泰保再三劝说,他才答应了。我已和他约定,就在林子那面的崖边等你。不过……”
玉娇龙:“不过什么?”
蔡幺妹:“不过,他说,见了你后,他便要下山另奔他乡去了。”
玉娇龙感到微微一震,立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浸进心头。
是苦是甜,是酸是涩,她也弄不清楚。只感到在羞愧中又是一阵肃悚。她默然了。
她三人穿过树林,来到崖边,只见那儿静悄悄的,并无人影。
玉娇龙正诧异间,忽见从石碑后转出一个人来,她注目一看,原来正是梁巢父。玉娇龙见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比半年多前显得苍老多了。
梁巢父警觉地看了看玉娇龙,又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才慢慢走了过来,欠一欠身,说道:“听说玉小姐要见见我,不知有何见教?”
玉娇龙:“梁先生的所行所为,我也略知一二,真可称得上是位义士,令人钦佩。
前番我母亲病危,家兄曾派人去请先生,先生却不肯前来,我想先生兴许是为误传罗小虎之死,错怪及家兄了,其实,这却都与家兄无关。“梁巢父实未料到玉娇龙会说出这番话来。而且,看来她似已洞知一切,甚至连自己当时的心意她都已察知了。梁巢父感到惊诧万分,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侯门小姐,真是神秘莫测。
玉娇龙已从梁巢父的神情里察出他的惊诧心情来了,又淡淡地笑了笑,说道:“我适才所说,都不过是家兄玉玑的猜测,我借此转达先生,若果如此,尚望释嫌为幸。”
梁巢父这时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不便再深谈下去,只含糊应道:“令兄厚意,梁某深谢了。”
玉娇龙:“先生今后意欲何往?”
梁巢父:“新任九门提督田将军,正在各路张榜设卡严缉罗虎,保定、沧州亦在暗暗搜他,并已株连及我。开春以后,上山进香人多,我已势难久住,只好亡命他乡,一切由命了。”
玉娇龙思忖着,未即答话。
香姑在旁插话说:“梁大爷何不远走高飞西疆去。”
梁巢父凄然道:“落叶归根,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能埋葬在那么迢迢的异域啊!”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下来,都为梁巢父的为人所感动,又都在为他的处境而忧虑不安。
梁巢父见状,心里也感动万分,不禁昂起头来,慨然说道:“想我梁某和你三人非亲非故,但竟蒙你们如此关切垂注,可见人世尚存道义,公道自在人心。我梁某已是残年,死何足惜,所以放心不下者,罗虎吉凶未卜,下落不明。想罗家就只剩下这点骨血了,若再遭不幸,我有何面目见他父亲于地下!不然……”他指着前面庙边悬崖:“看,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玉娇龙心头不觉怦然一动,她瞟着眼睛向那崖下望去,只见削壁千仞,下面幽谷茫茫,令人目眩心悸。半崖壁上长满荆丛,密密层层,把谷底遮得严严实实,更显得谷底深幽莫测。
一直未曾开口的蔡幺妹,伤感地说道:“天无绝人之路,梁大爷千万不要存轻生的念头。罗大哥确隐匿在一可靠之处,只是近况不明,吉人自有天相,量那田项也奈他不得。”
玉娇龙知道蔡幺妹不愿在她面前说出罗小虎藏匿的真实所在,是对她还心存疑虑。
她不动声色,拉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问道:“梁先生四处行医,可知道京城附近哪里有个王庄?”
梁巢父略感不解地:“这京城附近王庄甚多,不知玉小姐问的是哪个王庄?”
玉娇龙:“铁贝勒王爷的王庄。”
蔡幺妹惊异地望了望香姑。香姑抿笑着回瞟了她一眼。
梁巢父用手向西方一指,说道:“从这里西去,不过百里,靠近永定河边,有一座极大的红墙绿瓦围着的庄园,那就是铁贝勒王爷的养马王庄。”
玉娇龙:“梁先生可曾去过王庄?”
梁巢父:“几年前我走方行医时,也曾去过王庄,给那管王庄的官儿看过病来。”
玉娇龙:“那庄宅官姓甚?为人如何?”
梁巢父见她问得这般仔细,心里不禁暗暗诧异起来。但他仍耐心地答道:“王庄里的人都称他拉达老爷,也不知是名是姓。听说他是蒙古人,原是王爷帐下一名校卫,当了王爷的庄宅官,也算个正八品了。这位拉达老爷为人倒也忠厚爽直。”
玉娇龙沉吟片刻,说道:“梁先生何不去投奔拉达,进了王庄就万无一失了。王庄里有个驯马手,他见到先生后,定会竭力照顾先生的。”
梁巢父困惑万分,茫然不解地说道:“驯马手?!我生平从未结识过这样的朋友,哪里会有这等事来!”
玉娇龙充满了感情而又恳切地说道:“梁先生,你放心地去吧!去了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心里已经明白了。她已料定玉娇龙所说的那位驯马手就是罗大哥,但罗大哥已成了王爷的驯马手,而且现在王庄,她又是怎样知道的呢?蔡幺妹真感到不解了。
香姑也插话道:“梁大爷,去吧!就随那驯马手养老去,他会侍奉你一辈子的。”
梁巢父猛然明白过来,他真是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就用手往头上一击,夹怨带喜地自语道:“你看,我这脑子,真是老不中用了!”说完,他又不禁转喜为悲,向西凝望,不觉老泪纵横。
过了一会,梁巢父才拭干眼泪,转过身来,对着玉娇龙拱手说道:“多蒙玉小姐指点迷津,梁某将没齿难忘。我这就下山到王庄去了。还望玉小姐多多珍重,万事都是否极泰来!”同时又转向蔡幺妹和香姑,“二位姑娘的热肠义胆,梁某亦已铭记在心了。
后会有期。“他说完便转身向后山走去。
香姑自语般地说道:“梁大爷明天就可到王庄了。”
玉娇龙目送着梁巢父远去的背影,神驰意逐,不禁惆怅满怀。
在回到庙去的路上,三人都默默地走着。在经过庙旁的崖边时,玉娇龙停下步来、望着崖下出神片刻,忽又回头对蔡幺妹说道:“我有一事相求蔡姐,我决定请庙里老道为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道场定在三月初五那天最后上表圆场;我求蔡姐定于三月初五那天上山来陪我一陪。”稍停片刻,她又凄然说道,“从此以后,我俩恐就无见面之机了。”
蔡幺妹虽觉她神情有些异样,话也说得过于感伤,但她体贴玉娇龙眼前那难堪的处境,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说:“好,我准来。”接着又安慰她说:“你也不必太往窄处想了。我和你近在咫尺,日子还长,哪有不再见而之理。”
玉娇龙深情地笑了,唇角边却留下一丝淡淡的苦味。
玉娇龙和蔡幺妹分手后,带着香姑回到庙内客房里,她还没坐定,香姑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你怎能料定罗大哥是留在王庄的呢?”
玉娇龙:“从梁先生口里,我才知道那是王爷专门养马的王庄。罗大哥既然是驯马手,理应住在王庄,王府里哪能驯马!”
香姑:“你心真细,难怪少夫人时时夸你。”
一宿已过,第二天一早,玉娇龙临行前命香姑将道长请到客房来,把自己欲给亡母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一事,告知道长。道长见是侯府功德,当然满口答应下来。玉娇龙思忖片刻,又说道:“在这四十九天中,除亡母玉老夫人道场外,还请道长为陕西蒲城捕快蔡九加做一场,也要全堂法事,所需功德费用,一概由我派人送来。这两场道场,均应定在三月初五那天上表圆场,我要亲自上山祭奠。”
道长一一应承下来。
香姑在旁,心里虽觉有些奇怪,认为玉小姐对蔡爷、蔡幺妹不过出于一片好心,也就未便深问。
玉娇龙动身回府了。当她带着香姑走出庙门,来到阶前上轿时,她抬起头来向庙坝四周茶棚看了一看。一瞬间,她所触到的那百十道向她投来的眼光,一道道都显得十分冷峻和尖厉,含有轻蔑和不耻,也带有嘲谑与怒愤。玉娇龙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里有如中箭一般,感到一阵寒透全身的剧痛。就在这一瞬间,她才完全明白过来,在京城,甚至在这世上,已经容她不得,已经没有她存身和立足之地了。
在回城的路上,轿子经过安河桥时,为了争道,轿夫和迎面而来的一乘四抬大轿争执起来。只听对面那班轿夫,又是喝让,又是斥骂,恶言恶语,盛气凌人。玉娇龙轻轻拨开轿帘窥去,见那乘座轿佩饰,不过一七品官眷所乘,若在平时,哪里敢来和她争道,可在今天,因自己所乘只是一乘轻便小轿,那班轿夫,哪把她放在眼里,怒目横眉,硬要逼她让道。抬着自己的那两名轿夫,平时仗恃侯门显赫,也是骄横成性,哪里让过人来,可在今天,只争执几句之后,也不报出轿主门第身份,便忍气吞声地退让道旁,让那班轿夫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玉娇龙如被唾面一般,屈辱、羞悔、忿激、伤痛一齐涌上心头,她真感到伤心极了。
玉娇龙这时所感到的伤心,是她在这次小小的争道纠纷中,才真正地感到了一向尊荣显耐的侯门玉府,眼前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以致连自己的轿夫都羞于报出这个世家门第!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人情冷暖和世态凉炎了。这是败坏,这是玷污,这是蒙耻,这是受辱!玉娇龙深深为自己的罪疚而感到痛不欲生了。
玉娇龙坐在轿里,由震撼到悲痛,又由悲痛到沉思,她把自己两年多来的所行所为,仔细反省一遍,她又陷入一片茫然与迷惘之中。她感到自己在玉府堂前是罪孽深重,是不孝子孙,但她又感到自己清白无暇,无愧于心。对于罗小虎,心里则又是怨他,又是恨他;怨来恨去,她揪心的还是他的安危。只要一想到他自己的心里总是被搅得一团烦乱,接着便是一阵无法禁锁的神驰。玉娇龙想起昨天在元君娘娘神像面前所许的誓愿:但求保佑父亲病愈;但求保估罗小虎平安,愿减自己十年之寿。这时,她在轿里重新设誓:自己宁愿粉身碎骨,但求挽回玉门清誉,但求保得罗小虎平安。玉娇龙耳边又响起道长和梁巢父的那些话来:“只需从那崖边一跃而下,便一切悲欢烦愁都解脱了!”
“一尘道长就借此飞升仙去……”她眼前又出现了那峭削千仞的悬崖和幽深莫测的山谷。
她从心里发出一声无声的呼唤:“只有这条路了!”同时从她眼里滚下了两颗滚烫的眼泪。
回府以后,玉娇龙反而显得比平时平静多了。就从她进香回来的那天起,她又恢复了每天傍晚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的习惯。尽管玉府里仍然笼罩着一片不祥的阴霾,哥哥玉玑总是避着不愿见她,鸾英嫂嫂也经常愁苦着脸,卧病在床的父亲每当她去问安时还是掉过头去不肯望她一眼,可玉娇龙似已习以为常,不再难堪在意了。
转眼已是二月初间,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枝头上又开始冒出绿芽,吹来的风已带有微微的暖意,春天又到来了。
一天下午,玉娇龙带着香姑在花园亭子里闲坐,忽见鸾英房里的丫环向亭里走来,手里捧着一张貂皮,貂皮上放着一个木盆。那丫环上得亭来,给玉小姐请过安,禀告来意说:“老太爷原在西疆的旧部、乌苏游击肖准派标下千总进京公干,要他顺便给老太爷请安来了。那位千总还说他还受乌苏一牧民之托,顺便给香姑捎来这两件东西。少奶奶特叫我送了过来。”
香姑一见到那两件东西,脸色顿时发白起来。她忙接了过来,放在石桌上面,用微微颤抖的手抽开木盒,见里面装着的乃是一只银镯。香姑对着银镯竟像呆了似的,愣着不动了。就在这一瞬之间,三年多前的一段情景又在香姑眼前闪现:……一个冬天的夜晚,父亲病在床上,房里没有一篓马粪和一捆柴火,香姑冻得发抖,蜡缩在墙角。哈里木骑着大红马来了。
送来了一袋麦粉和几张羊皮。他把一张羊皮给香姑披在身上,半宽慰半逗乐地对她说:“先披上这羊皮,等我打了貂,再给你送张貂皮来。”香姑打从身上到心里又才感到了一丝儿暖意……
……一个阴沉的早晨,母亲病在床上,已经快咽气了。香姑伏在母亲身旁啼哭。哈里木骑着大黑马来了,送来了一些银两和草药。母亲挣扎着把戴在自己手上的一只银镯取下递给他,指着自己对他说:“代我替香姑好好保存,一切都拜托你了。”……
香姑眼前这只银镯,就是母亲临死前交给哈里木的那只银镯;这貂皮也是哈里木曾说过要给她送来的貂皮。哈里木怎会和军营里的人打交道?这千总究竟是谁?香姑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
玉娇龙凝视香姑片刻,回头问那丫环道:“你可见到那位千总?是怎样一个人物?”
丫环道:“少奶奶见那千总时,我正好在旁侍候。那千总个子不大;长得很壮实,很是少年英俊。”
香姑一听:立即张大了眼睛,气也喘急起来。
玉娇龙:“那千总可已出府?”
丫环:“少奶奶把他留在府里了。现在客舍休息,”玉娇龙:“你去把他带来见我。
我想问问乌苏近来的情况。“丫环遵命返身走出后园去了。
玉娇龙含笑望着香姑,柔声说道:“香姑,我料准是哈里木来了。你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香姑满怀感激地看了玉娇龙一眼,埋下头去摸弄着衣角,腮边泛起了红霞。
玉娇龙充满感慨而又深情地说道:“我答应过你,说要送你回西疆去,我正发着愁,这一下真是天从人愿了。”
香姑抬起头来,急切而又带着含泪的音调说:“我要你和我们一起去。这京城还有甚值得你留恋的!我看它真是你无边的苦海啊!”
玉娇龙凄然一笑说:“我已不能和你去了。这苦海也有尽头,我也快到岸了。”
就在这时,那丫环带着一位身穿酱红战袍、束腰箭袖的少年骑尉进亭来了。那少年骑尉长得英气勃勃,红润圆圆的脸上,闪着一对机警而又略带狡黠的眼睛;那似笑非笑的嘴唇上,长着一丛绒绒的细毛,使这张英俊的面孔,显得有些任性和稚气。玉娇龙在他还未走近亭子之前就已认出他来了。她没料错,这正是她曾在草原上、沙漠里、草坪中以及在达美的小屋外见过的哈里木。哈里木当然也是认识玉娇龙的,只是碍于那带路的丫环站在他的身后,他不便贸然上前行礼认见。直等那丫环上前引见以后,哈里木才拱手欠身道:“乌苏骑营千总见过小姐。”
玉娇龙点了点头,说:“你一路辛苦了。”接着回头吩咐那丫环道:“你各自回房去吧,一会我叫香姑送他回客舍就是。”
直等那丫环去远以后,哈里木才充满关切地问香姑道:“香姑,你一向可好?”
香姑凝视着哈里木,眼里噙满泪水:“我很好。我就担心着你和你那些弟兄,还有达美和布达旺爷爷,他们近来可好?”
哈里木:“他们都好。都时时在惦念着你哩!”
玉娇龙在旁打量了哈里木一会以后,突然问道:“哈里木,你是怎样进京来的?你来又是为了何事?”
哈里木瞅着玉娇龙,没吭声。他嘴边虽然挂着笑容,眼里却闪动着戒备和疑虑的神色。
玉娇龙笑了笑,转脸瞟着香姑。哈里木也随着向香姑探望过去,他立即从香姑的眼神里看出了要他放心的示意。哈里木还是迟疑了会,才说道:“我来看看香姑,顺便打探一位朋友的消息。”
玉娇龙单刀直入地问道:“你那位朋友是谁?是不是半天云罗小虎?”
哈里木怔了一怔,但他立刻镇静下来,略带挑衅的意味答道:“正是他。怎样?”
玉娇龙高傲地:“我也要问问你呢,怎样,打探到了没有?”
哈里木不吭声了。
玉娇龙得意地笑了笑,说道:“你等会问问香姑去吧。先说说你是怎样到京城来的?”
哈里木已有些气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说道:“肖准派了一名千总到京城公干,还派了两名营兵跟随着他,带来许多送给兵部侍郎黄大人和玉大人的皮毛等珍贵礼物。那千总过了哈密,便被我们截住。就这样,我就代他把那些礼物送来了。”哈里木淘气地眨动着眼睛,又忙解释道:“不过,请玉小姐也不必见怪,我们并未伤害那位千总和那两名营兵;肖准的那些礼物我也是如数送到了的。”
玉娇龙:“你也带有两人来京?”
哈里木:“带了两位兄弟。他们都认识小姐。”
玉娇龙:“谁?”
哈里木:“艾弥尔和乌都奈兄弟。”
玉娇龙眼前立即闪现出他二人的身影和神态,以及两年多以前在半山草坪上那些情景。她凝思片刻,转过话题,忽然问道:“你是不是想把香姑也带回西疆去?”
哈里木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瞟了瞟香姑,一本正经地说道:“想的。还望小姐成全。”
玉娇龙站起身来,走到香姑面前,拉着她的手,深情地说道:“好妹妹,我终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香姑低着头,两颗泪水滴在了玉娇龙的手上。
玉娇龙拉着她默默地站了会儿,说道,“你和哈里木谈谈,我去去就来。”她说完便抽身走出花园去了。
哈里木目送玉娇龙走出花园以后,才问香姑道:“香姑,这是怎么一回事?”
香姑:“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哈里木哥哥,你放心,咱小姐心疼罗大哥,并不下于你。”
哈里木团惑地摇了摇头,又问道:“你真的知道罗大哥的下落?”
香姑点点头:“罗大哥在京城闹了事,四处都在捉拿他。眼前他躲在沿河城附近铁贝勒王爷的王庄里。听说他在那儿充当一名驯马手。”
哈里木欣喜欲狂,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香姑的手说道:“你真帮了我的大忙了!不然,我怕磨穿脚都寻他不着。好,我立即把他接回西疆去。”
香姑担心地:“听说四路都设了卡,盘查甚严,怕难以混出关去。”
哈里木胸有成竹地说道:“我身边带有从那个千总身上缴来的牌照,还有兵部扯的回文,罗大哥带着它,还怕关卡盘查。”
香姑这才放下心来,瞅着哈里木笑了。她笑得是那样妩媚。
那样深情。
哈里木呆呆地望着香姑,他的心有如沉入一坛蜜蜜的酒里。
他二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两年多来彼此积在心里的许多知心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可又像都说了,又像都用不着再说了。
乐极常能生忧,哈里木那闪闪发亮的眼光也慢慢黯然下来,他略略带怯地问道:“让你随我回西疆,玉小姐能作主吗?”
香姑向他投来温慰的一笑,说:“能作主的。”
哈里木还是不放心地:“她难道连玉大人那里也不去禀告……声?”
香姑:“她当然要去禀告的。不过,玉大人准定会答应让我走的。”
哈里木:“你真拿得准?”
香姑点点头:“玉大人把我看成是小姐的翅膀了,我如走得远远的,正中他心意。”
哈里木不解香姑这番话,正想再问问,玉娇龙回到亭里来了。她对哈里木说道:“香姑随你回西疆的事,我已请少夫人转禀了老大人,他老人家亦已恩允了。少夫人要你就在京城把香姑娶了再走,这样上路更方便些。不知你意如何?”
哈里木真是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涨红着脸,竟答不出话来。
玉娇龙似早已熟筹在心,又说道:“府外就是虎幄街,南端有家‘四海春’客栈,掌柜刘泰保的妻子蔡幺妹,去过西疆,还认识达美,她和香姑也很要好。你可住到‘四海春’去,请他们夫妻帮忙料理一切,尽快安排好,我这里择个吉期,就把香姑送来。”
接着,玉娇龙又关照了一番,便叫香姑把哈里木送回客房去了。
香姑要出嫁并回西疆的事,府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了。那些平时和香姑要好的仆婢,免不了都来向她道喜,送她一些礼物。鸾英少奶奶亦送来纹银百两和一些首饰布匹。楼下的冬梅、秋菊,各把自己平时积存下来的几件值钱簪钗之类的东西,取出送给香姑,还陪着她说了许多惜别话,流了不少又似伤离又似自伤的眼泪。
第二天,鸾英就把请人选择的吉期送到玉娇龙房里来了。鸾英对玉娇龙说道:“这上半月只有后天逢吉,日子是迫促了些,不过,父亲说:这样也好,那千总还有公事在身。”
玉娇龙只是漠然地听着,脸上既无喜色,也无悲意,鸾英反而替她感到难过起来,不禁说道:“妹妹,香姑一直在你身边,和你形影不离,你真舍得她离去?”
玉娇龙:“这姑娘也命苦,我总不能老把她留在我的身边,总不能让她给我殉葬啊!”
鸾英见玉娇龙竟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心里虽感到有些不悦,但体谅她可能是心境不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晚上,香姑到玉娇龙房里未了。玉娇龙见她满面泪痕,把她拉到身前,边为她抹去余泪,边低声对她说道:“好妹妹,别难过,我和你总要分手的,这样一来,我就再无牵挂了。”
香姑热烈地说:“哈里木已有了个好主意,一定可保得罗大哥平安回到西疆去,你是前进一步自然宽,到了西疆便自由自在了,你和我们一道去吧。”
玉娇龙注视了香姑一会,她好像已经洞察了一切似的说道:“哈里木的主意,我已猜到了。你是玉府的人,你嫁给‘千总’的事,衙署的人很快就会知道的。这事,你和哈里木再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弄巧成拙,千万小心行事。”
香姑想了一想,觉得小姐想得更周到、更细致,但她也拿不定主意,焦虑不安地问道:“你说该咋办才妥当?”
玉娇龙好似早已深思熟虑过了,不忙不迫地说道:“眼前风声正紧,到处是田项的耳目,操之过急,易招眼旧子一久,就会松驰下来,混过关也就容易了。你和哈里木不妨各自先回去。”
香姑点点头,又急切地问道:“你呢?”
玉娇龙:“好妹妹,别再挂惦我,就当我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香姑心里一阵悲酸,不禁又抽泣起来。她呜咽着说道:“哪能不挂惦啊!我会天天想念你,我会被想念析磨死的。”
玉娇龙拥着悲泣的香姑,不再说话了。
过了一天,香姑出嫁的吉日已到。哈里木在刘泰保和蔡幺妹的张罗下,把喜事办得热热闹闹。“四海春”客栈门前张灯结彩,蔡幺妹过去住的那间西屋成了哈里木和香姑的新房。香姑上轿前,依礼拜辞了玉大人、玉少老爷和玉少奶奶,当她拜辞玉小姐时,跪在地下抱住玉小姐的双腿,悲伤得泣不成声,竟不肯起来。
玉娇龙强忍住泪水,俯下身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好妹妹,别这样。你回西疆前再来看看我,我还有话对你说。”
香姑在玉娇龙的再三劝慰下,这才起身上轿出府去了。
过了三天,香姑就要随哈里木动身回西疆,到府辞行来了。
她在玉娇龙房里整整呆了一天,两人相依窃窃私语,真是说不尽的心头话,道不尽的离别情。眼看天色已晚,香姑也该走了。临分手时,玉娇龙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交给香姑,以一种充满了无限信任而又充满着感伤的神情对她说道:“好妹妹,请记住我这最后对你的嘱托:府里所遭的种种不幸,都是由我而起,我已置生死于度外,决心去赎偿我对玉门所负的罪疚。这包裹里是我积存的全部家私,你把它带到西疆去……或许,我们后会有期,……好妹妹,多保重!”
香姑望着玉小姐惨然的面容,双手接过包裹,跪倒在地,虔诚地说道:“愿老天保佑小姐重回西疆。香姑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有负小姐。”
香姑依依不舍地出府去了。
玉娇龙心里如释重负,却又留下一片虚空。
春意一天天增浓起来,玉府花园里绿柳已经成荫,百花依旧开了,古柏亦褪尽枯黄,变得郁郁苍苍。可石阶却浸满青苔,径旁蔓长荒草,整座府第仍显得冷冷清清。若不是墙外偶尔传来一阵嬉笑叫卖之声,几乎会把这座曾经显赫一时的侯府,疑成是深山古寺。
玉娇龙自从香姑走后,虽竟日寡言少语,却也并无忧伤之色,一切起居动止,仍似平日一般的凝重从容。每当傍晚,仍独自去到园中徘徊,直至深夜始回楼。冬梅、秋菊只是小心侍候,没有小姐的呼唤,谁也不敢走上楼去,她二人亦落得清闲自在。
玉大人的病体已逐渐好转起来。虽仍遵旨“特罪在家”,事情却已渐渐缓弛。就在香姑出嫁后的第二天,鸾英奉玉父之命,给玉娇龙送来一部佛经,并婉转告诉她说:“父亲怕妹妹苦寂,特送来这部经卷,嘱你早晚诵念,也好祈福,父亲病体已渐愈复,妹妹就不用每天去省候了。”
玉娇龙只感到心里一阵发冷,她已明白了父亲的心意,只顺从地答应了声“遵命”,就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已是三月,玉娇龙请道长在元君庙里为玉母做的道场,已近圆场,她该上山祭奠上表了。玉娇龙一切均已收拾安排停当,到了初三那天,便命冬梅、秋菊传话出来,要管家安排好随从轿子,准初四一早起程上山。
到了初四那天,玉娇龙一清早便起床梳妆,换好衣服,又着意打扮一番后,去到内院给玉父辞行。玉父刚刚起床,正披衣坐在案前喝茶,玉娇龙走到玉父面前,轻轻呼唤了声“父亲”,便跪了下去。玉父见她竟行的这般大礼,心里虽觉有些诧怪,但却并不应声,把头转了过去,仍只用手挥了一挥。
玉娇龙默默无声地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又对玉父凝视片刻,哽咽地说道:“望父亲千万珍摄,女儿走了。”然后才慢慢退出房去。
玉娇龙又去兄嫂房中辞行,仍然行的大礼,鸾英赶忙扶起她来,说道:“妹妹又不是远离久别,何须如此!”
玉娇龙泫然道:“娇龙平日多感嫂嫂翼护之恩,特此一并拜谢了。”
鸾英陪送着玉娇龙来到府门前,见停候在那里的只是三乘小轿,随身带去的除冬梅、秋菊外,也只一个年老的家院。鸾英心里不觉动了一动,忙吩咐给玉娇龙换了一乘四抬大轿,又命管家给增派了两个家院和四名家丁。玉娇龙也不推辞,便在家院家丁们的簇拥下,闹闹热热地上路了。
玉娇龙这番出京进香,与前番大不相同,虽然随带的从人也并不算多,可由于纱轿的装饰不凡,后面又紧随着四名带刀的家丁,就特别显得别有一种威风和气派,沿路马来轿往,相遇时也都赶紧让路,每到一处打尖歇脚,不论茶棚寺庙,人们都趋来侍候,恭敬异常。
这段时间,正是妙峰山香火旺盛季节,上山进香的人络绎不绝。那些香客,一个个对于神佛虽都敬奉虔诚,但一个个尘念凡心却仍极重。他们路上无聊,也专爱打听点奇闻异见。玉娇龙上山进香之事,也很快被那些香客打听出来,并立即在沿途传开了去。
对于这样一位曾经在出嫁那天被人拦轿而闹得满城风雨的侯门千金,早已充满了各种令人非议和使人感到神秘的传说。
大家听闻她亦上妙峰山进香去了,香客们一个个都兴致勃勃,加快了步伐,争欲一见为快。这时,在那般香客们的心中,已经没有了元君娘娘,却只有个玉娇龙了。
玉娇龙的轿子来到半山那条狭窄的山路,当路过她前番曾和香姑坐下来小憩的那处路边时,她命停下轿来,称说要到林里那座庙子去烧柱香,便只带着冬梅穿过林子进入庙内去了。庙门仍然虚掩着,老道也不在,玉娇龙径直向殿后那间柴房走去,推开门一看,只见那匹大黑马仍然拴在那儿,大黑马一见到她,立即抖动鬃毛,刨蹄点首,不住发出声声低沉的悲嘶。玉娇龙心里欣慰已极,忙走到它的身边,抱着它的面颊,轻轻对它说道:“愿神灵护佑,你也快脱缰了。”玉娇龙又抚拍了它几下,便毫不恋眷地出庙去了。
轿子来到庙前,时辰还未过午,庙坝上早已聚满了香客。轿子刚停下来,坝子里那一两百双眼光,立即向轿子射聚过来。玉娇龙从容下轿,由冬梅秋菊搀扶着,缓缓向庙里走丢。
香客们交头接耳,发出阵阵私语:“真是名不虚传,实在太迷人了,难怪招惹出那样一桩风流案来!”
“世上哪有长得这么俏的女人,准是狐狸精变的。”
“可惜玉府那样一个显耀的门第竟败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了!”
“……”
这些闲言杂语,虽然说得细声,却也隐隐随风传到玉娇龙耳里,有如支支利箭,从背后向玉娇龙射来。玉娇龙也不去管它,径直向殿上走去,道长忙将她迎入丹房,献过茶,便向她谈起道场设置的情况。正谈问,玉娇龙瞥见蔡幺妹在门口探头张望,她忙起身把她迎进房来,笑着对她说道:“蔡姐,你果然来了。我盼的就是这一天啊!”
道长张罗别的事情去了,玉娇龙又问了一些香姑的情况。
蔡幺妹低声说道:“她二人已离京半月有多,计程应已进入陕西境了。”
玉娇龙:“哈里木还有两位兄弟呢?”
蔡幺妹低声地:“到王庄去了。”
玉娇龙便不再多问了。
午饭过后,道长来说,上表时辰已到,请玉小姐到后殿神坛祭拜送表,玉娇龙拉着蔡幺妹的手道:“蔡姐,你也应去临祭才是。”
蔡幺妹困惑不解地跟着她去到后殿,只见殿上高设两座神坛,神坛左右遍立神幡,坛下各有一位身披八卦道袍,头戴羽冠的老道,正在使剑作法。玉娇龙把蔡幺妹带到右旁那座神坛下,指着坛上一块牌位对她说道:“这是专给蔡爷做的道场,那就是蔡爷的灵位,愿他老人家早升天界!”
蔡幺妹大出意外,忙向牌位上看,只见上面写着“陕西蒲城捕快蔡公灵位”一行红字,她不禁诧异地问道:“这是怎的一回事?我可从没想过要为爹爹做这大一番道场。”
玉娇龙:“这道场是我请庙里做的。”
蔡幺妹不解地:“这是为啥?”
玉娇龙:“超荐蔡爷在天之灵。”她停了一停,又愀然道:“蔡姐,你该去就位行礼了,一切你就会明白的。”
蔡幺妹虽仍感狐疑万分,却也不便多问,便跟在老道身后,跪拜如仪,她每一抬起头来,看到爹爹灵位,便不禁想起爹爹生前一切,心里充满了悲伤和哀痛。在一片肃穆而又庄严的祈祷声中,她似觉爹爹真已魂归天界,在悲痛中又隐隐感到一种宽慰,使她跪拜得更加虔诚。
玉娇龙亦已跪在玉母灵位之前,凝然不动地默听着老道拖长着声音念读那冗长的表文,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肃敬,又是那样的虔诚,一时间,她好像变成了一尊庄严的法像。
未时一过,已交申时,上表时辰已到,只等将表送到庙前坝边当天焚化,道场就算圆场了。只听老道最后高唱一声“上表”,前面由神幡引路,后面有饶拔相随,老道双手奉表过额,玉娇龙跟在老道身后,三步一停,五步一揖的走出庙来。庄严的乐声,肃穆的仪队引得满坝的香客,立即围聚扰来。惹得众人注目,也是香客们等着想看的,倒不是老道那木然如塑的道貌和他那凛然难亲的面容,而是早在众人心中各有种种描绘的玉娇龙的容貌。坝里两百来双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聚集到了玉娇龙身上。
但见她绿衣白裙,腰间紧束一条雪白的绸带,头上发髻高挽,额间横抹一幅紫罗扎蝶丝帕;脸上柳眉微锁,星眼含愁,唇边隐隐抿藏着一丝悲悯;仪态端庄中而又显出万端,神情冷肃中而又露流千种。她在石阶上凝立片刻,一瞬间,香客们都被她那绝世超尘的容貌惊呆,久久偏积在心里的污秽妖邪等念头,顷刻便一扫而空,油然生起的却是一种虔诚的倾仰和叹羡。香客中有的老妪村妇,甚至几疑她是元君娘娘离了宝座,观音菩萨下了莲台。
玉娇龙跟随老道来到坝里,围聚着的香客们立即让出一条人巷;玉娇龙随老道向坝边走去,香客们也静静地随在后面。
上表法事已毕,老道请玉娇龙回庙休息,玉娇龙没有张他,却走到也在一旁上表刚完的蔡幺妹身前,突然对她跪拜下去。
蔡幺妹慌了手脚,也赶忙双膝跪下,说道:“玉小姐,你这是为啥?”
玉娇龙低垂眼帘,惨然说道:“娇龙负罪殊深,只有祈求蔡姐宽恕了。”她说完这话,还未让惊惶失措的蔡幺妹回过神来,便迅又将她扶起身来。玉娇龙随即转身向东,朝着京城那方凝望片刻,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列聚在旁的众香客不明究竟,蔡幺妹也被她这奇异的举动惊呆,一个个都眼睁睁地望着她,只见玉娇龙又慢慢转过身来,神情庄肃,目光闪闪,对着众香客环顾一遍,然后猛一转身,几步抢到崖边,将身一纵,便如落花一般向崖下幽谷飘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