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木然站在桥上,望着李慕白和史进飘然而去的背影,恍如置身梦里一般。刚才桥上所发生的事情,来得那么意外,又那么突然,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又已成为消逝的幻影。李慕白,几年来,她偶尔曾从高老师、高师娘、王妃以及她父母口中听到过的这样一个充满神秘的人物,竟突然在她眼前出现了。他那身似儒非儒、似道非道的装束,他那迂中带智、厉中带雅的神态,加上他那秀爽飘逸的风骨,更显出一种超尘拔俗的不凡气概,使玉娇龙也不禁暗暗惊奇。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是,她和他刚一交手,只一刹那间,自己手里的剑便被他夺去,自己几年来潜磨秘练的一身武艺,在他面前竟如儿戏一般。想到这里,一种屈辱和羞愤之感猛然袭上她的心头,她不由咬紧嘴唇,恨不得追上前去,再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但这时李慕白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河岸道上的林荫中去了。

玉娇龙无可奈何地转过身来,凭栏俯首向桥下望去,只见清清的河水仍默默地向东流去,雪虎和陶驮均已踪影全无。它和他,一个带着自己的爱宠,一个带着罗小虎的仇恨,沉入河底去了,桥上是静静的,河岸上也是静静的,只那辆马车仍孤零零地停在岸边,驾车的马正懒洋洋地在啃嚼着地上的青草,好像这儿根本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玉娇龙的心里充满了哀伤。一时间,因雪虎之死而引起的悲悯和愤怒,由李慕白夺剑所带来的屈辱与惊疑,都一齐涌上心头,把玉娇龙搅得一团烦乱,竟使她辨不出这究竟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

玉娇龙颓然走下桥头,来到车旁,香姑已经回到车里,仍披散着头发,惊惶地张望着她。当香姑见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时,又不禁呜呜哭泣起来。玉娇龙却一声不吭,登上驾座,一挥鞭,赶着马直向通往安国的道上驰去。

马车经过两天的奔驰,终于来到了安国留村。香姑的舅舅何招来就住在留村附近的一个小村庄上。玉娇龙向行人问明路径后,便赶着马车直到何招来家的门前停下。她举目一看,见一道用柳条编织的篱墙里,是一家一横三间的土墙茅舍。茅舍两旁是菜园,舍前舍后种有几株垂柳,那随风飘拂的千条柳丝,把茅舍映成一片碧绿,使这间本已显得破旧的茅舍,却平添了一种格外幽静之感。玉娇龙经过两月余来的奔波,特别是经历了桥头那番争斗之后,她已感到心劳神倦,很想寻个清静所在,停下车来好好歇息一番的了。今见香姑舅舅这儿,茅舍虽然简陋,幽静却很宜人,心里也很欣喜。

香姑下车,略一拂整衣装便上前叫门。何招来微佝着背应声开门出来了。当他认出是香姑,又看到香姑身旁站着位标致的少年时,面露惊讶之色,只转动一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打量着香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香姑泰然自若,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舅舅”,说道:“你老不必惊怪。多蒙玉夫人开思,已将甥女嫁给了这位春龙官人。我是随官人回他原籍河南居住,特地绕道来看看你老人家的。”说完,忙又转身将玉娇龙引见给何招来。玉娇龙也只好恭恭敬敬地跟着叫了声“舅舅”,何招来这才明白过来,赶忙将她二人让进屋里,又忙着去把车马安顿停当。

何招来的妻子已于几年前去世,膝下又无儿女,家里就只他一人,白天挑着货担去附近村镇摇鼓售卖,晚上回家还得自己生火做饭,经常饱一顿饿一顿,日子过得十分孤苦。所幸杂货生意倒还不坏,手中也有点小小积蓄,不至愁穿愁吃。他本想续个老婆来帮他料理家务,无奈村上人嫌他心性狭隘,对人重利忘义,谁也不愿成全于他。因此,几年来仍是一条老光棍。

香姑和玉娇龙的突然到来,使何招来感到又惊又喜:惊的是二人来得突然,出他意外;喜的是自己孤独多年,香姑毕竟是自己的血亲,也可帮忙照料一下。同时,何招来心里还隐隐感到有些疑虑,觉得这个标致气派的春官人,看样子定是一位出身大户人家的子弟,怎会娶香姑这样一个丫头为妻?他二人的到来又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是好处还是累赘?他一面张罗着,一面思忖着,表面上仍装着毫不介意的样子。他左边那间屋原是空着的,便把香姑和玉娇龙安顿到那间屋里去居住。香姑是个伶俐人,帮着舅舅铺设安排,一会儿便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布置得齐齐整字。等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之后,三人才坐下来闲叙家常。玉娇龙照着她和香姑早已商量好的胡诌一通之后,便从身边取出纹银五十两放到何招来面前,说道:“香姑父母已死在西疆,她就只舅舅你这样一个亲人了。她这番和我回到河南,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河北,香姑一再求我陪她绕道来到留村,打算在你老家中暂住三两个月,她也好尽点甥女的心意。这五十两纹银就请留作日常用度。”何招来看着白亮亮的五十两银子,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说了几句客套话,也就把银子收下了。

玉娇龙经过两个多月漫无目的的奔波,一身风尘仆仆,弄得心劳神瘁,这下才算暂时安定下来。这里虽是僻野孤村,但恬静的田园与幽淡的茅舍,使她有如置身桃花源里,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恬静。夜里,她挑灯和香姑娓娓细谈,追述一些路上的遭遇。

当她谈兴正浓时,不料香姑偎着她却已沉沉睡去。玉娇龙见她那睡态迷迷的模样,知她已被累得筋疲力竭,又想到她为自己无端所受的种种折磨,心中不由对她产生了一种倍加怜爱之情。于是,玉娇龙不忍惊醒她,便轻轻地把她从怀里移扶到床上小心地为她解脱衣裳。不料玉娇龙的右手刚触到她胸旁的纽扣,香姑猛然一惊,从睡梦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她的右手,又梦呓般地骂了两声,然后又沉沉地睡去。玉娇龙就在香姑的手刚一触到她右腕的一瞬,突然感到一阵刺心的疼痛。她怕惊醒香姑,强忍住了没叫出声来。

等她把香姑照料已毕,靠近灯前卷起袖子看时,这才发现右手腕上有几条已成紫色的指痕,深深地陷进了腕肌之内,样子十分怕人。玉娇龙立即明白了:这正是两天前李慕白在桥上夺剑时给她留下的。两天来,她因心绪不好,一意赶路,竟忘了痛楚,现在安静下来了,经香姑无意间一触,却又痛上心来。她呆呆地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几条可怕的指痕,那天桥上所发生的情景又闪现在她眼前,已经暂时谈去的那种屈辱之感,也慢慢地跟着袭上心来。玉娇龙怎么也弄不清楚,两年来,曾和她交过手的除了俞秀莲外,不管是谁,无不败在她的剑下,连蔡九那样的老江湖,也只几剑就分了高低,就是十余年来名震河北京都的俞秀莲,也仅仅是凭了她那过人的臂力才略占上凤,为什么在李慕白的面前,自己苦练的秘传剑术却竟如儿戏一般!刚一交手,自己手中的剑便落到他手里去了!从留在自己腕上这几条深深的指痕来看,更使她感到了李慕白那惊人而又难测的功力。

这不是自己的疏忽,也不是自己的失手,自己的确是惨败在李慕白手里了。连手都未交就惨败了!这真是奇耻大辱!本来有了一个俞秀莲就已经使她发过“既生俞,何生玉”的感慨,如今又遇上了个李慕白,她更是如临沧海了。再说,她经过和俞秀莲的结识和交手,她感于俞秀莲的一片好心,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只要照着《秘传》全书循序苦练下去,终于会有超过她的一天。因此,玉娇龙对自己略差于俞秀莲一筹终于容忍了。

可在这个李慕白面前,自己所差就不是一筹两筹,而是显得天渊之别了。想到这些,她耳边又响起了李慕白最后那几句话来,说她的剑术“只能升堂,终难入室”,还警告她切勿恃以横行。难道自己不管遵照《秘传拳剑全书》怎样苦学苦练,也只能学些皮毛而不能得其奥秘吗?!那自己还要这书何用?玉娇龙越想越不是味,不禁又想起自己为独占这书,竟不顾信义,干出偷绘、放火等有负于高老师的愧心事来。又想到自己负气冒闯贼巢和贼魁罗小虎相遇,因此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以致被迫置门第名誉于不顾,背父离家,甘背不孝的罪名;以及高老师的出走,蔡九之误死于自己的剑下,还有高师娘之死……这一桩桩、一件件扰乱自己的宁静,折磨着自己良心的事情,也都是由这书引出来的。看来此书真成了自己痛苦之源本,变为罪恶之渊蔽了。要是书中秘传一旦为自己学全,并真能恃以横行天下,自己不但可以自由自在任所欲为,而且尚可赖以弥补自己的一些过失。可眼前留在自己腕上的指痕,却惊醒了她的美梦,也伤了她的心。一时间,羞愤、屈辱、悔恨、疑忌一齐涌上心头。她突然站起身来,将裹藏在包袱里的《秘传拳剑全书》取了出来,一狠心,咬紧嘴唇,就在灯下恨恨地撕着,又恨恨地烧着。一篇又一篇,随着一闪一闪的火光,在一阵青烟中化为了灰烬。玉娇龙手中的书愈来愈薄,她撕焚的动作也愈来愈慢。最后,她手里的书残余已不到三分之一了,玉娇龙的手却慢慢停止下来,两眼呆呆地望着飘落在地的那些纸灰,她陷入了沉思。过了很久,她才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又把残存的十多篇卷起,将它放进桌上的一只瓦罐里,把罐口封好,然后又捧起瓦罐去到屋外,找来一把锄头,在屋旁的一株柳树下挖了一个洞,悄悄地将瓦罐埋了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娇龙和香姑已经完全习惯于这里的生活。玉娇龙平时很少出户,常常独坐屋里默默沉思,恬静中略带些儿索寞。香姑则是带着一阵嬉笑,不停地窜进窜出,给这已经显得破旧的茅舍平添了一股新意。

何招来自从她二人来了以后,日子也过得颇为称心,不但并未因此增加他的负担,反而给他减轻了许多劳累。他每天尽可放心大胆的去串村售货,再不用愁家里被偷被盗和烧火做饭的事情。转眼端午节已过,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何招来见自己的杂货生意也很得手,便想趁香姑“夫妇”在此,有人替他看家之便,进京城去办点货物回来。他主意已定,便来和香姑商量,说他此番进京,多则二十天,少则半月,便可回来,家里的事,一切交托香姑照料。香姑当然满口答应下来。何招来将一切安排收拾停当,第二天就上路了。临行前,香姑偶然想起玉小姐在家时最爱吃京城前门外五芳斋的一口酥,她见玉小姐近来经常郁郁不乐,想给她一个喜出望外,逗她高兴一下,便取出几两银子,背着玉娇龙来找她舅舅,托付他说:“你外甥婿最爱吃京城里的一口酥,敢烦勇舅回来时顺便到前门外的五芳斋去给捎两盒回来。”香姑把银两交给她舅舅后,还不放心,又叮嘱道:“舅舅记住,一口酥一定要前门外五芳斋的。”

何招来离了留村,一路晓行夜宿,经过五六天的奔劳才到达京城,他在永定门外找了一家客店庄下,歇脚一宵,第二天便忙着上街采办他的杂货去了。这京城乃是繁华之地,各种日用杂货真是应有尽有,何招来只消一天功夫,便已采购齐备。他将杂货运回客店后,见天色尚早,闲着无事,便去寻了一家茶馆喝茶听书。这场书,说书人说的是《风尘三侠》,讲的是隋朝末年大臣杨素府里歌妓红拂慧眼识英雄,看中李靖,半夜相投,随他私奔的故事。何招来听后不觉触动心怀,又勾起他对香姑“夫妇”来历的疑虑,他觉得说书人说的《风尘三侠》中的那位李靖,简直就和春龙一般模样,也是少年英俊,气宇轩昂,也是风度翩翩,一表人材。何招来又想起他和香姑初到那天,为付日常生活用度,一出手就是纹银五十两,若非富贵人家的公子,哪有这般品貌,哪会这么大方。

再说,香姑虽然长得也很秀丽,但毕竟是个丫头,哪有富贵人家公子娶丫头为妻之理!

就是他二人两厢情愿,春龙堂上父母也断不能容。何招来越思越想越觉可疑,他猜想她二人多是像红拂与李靖一般私奔的了。他想着想着,心里不禁萌起一种贪婪和侥幸的念头,便暗暗下定决心,等明日去玉府探探口风再说。

第二天,何招来一早起床,吃过早饭,在附近街上买了几样土产,提着就径向玉府走去。他一路走一路想:香姑的婚配若真是由玉夫人作的主,只要自己到了玉府,一问香姑就可从下人口中探得明自;若是私奔,又看他们怎样应付自己,好歹寻个机会敲他一敲,说不定还能索他百十两银子,也比自己辛苦奔劳做一年的杂货生意还强。何招来想着想着,不觉已到了玉府门前。他向守在门外的两名带刀卫兵报了名姓并说明来意,卫兵便将他带进门去交给司门人常大爷盘询去了。因何招来几个月前也曾来过玉府,常大爷一下就认出他来。便忙将他带到门旁候差房里坐定,听他说明来意后,只说了句:“你且候着,我去给你通报。”

便进府去了。

何招来见常大爷并未谈起香姑已经嫁人离府之事,心里更加猜疑起来,暗想:香姑虽是一个丫头,但嫁人离府这样的大事,司门人哪会有不知之理?而常大爷却竟然似若不知,可见正如自己所疑,香姑多是私奔的了。但他又一转念:香姑若是私奔,常大爷也定然知道,看常大爷却又毫无半点惊诧神色,似若香姑仍在府中一般,这又使何招来感到困惑不解了,心中引起一阵迷乱。

正在这时,沈班头瘸着腿跨进候差房来了。他把何招来打量了一眼,问道:“老哥从哪里来?有何贵干?”

何招来:“从安国留村来。是来看看我外甥女香姑的。”

沈班头又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几样土产,漫不经心地问道:“老哥是专程而来,还是顺便来的?”

何招来迟疑了会,才说道:“是专程来看看香姑的。”

沈班头:“可已找好落脚地方?”

何招来:“住永定门外安平客店。”

二人正问答间,常大爷手里拿着十两银子已从内院走了出来,对何招来说道:“我已将你来意禀告了少夫人。少夫人传话下来,说香姑卧病在床,不便相见。念你远来不易,特送你十两银子以作回家盘费。你下次有便进京时,可再来和香姑相见。”常大爷说完便将银子递了过去。何招来却不肯伸手去接,忙说道:“我走了几百里路程,岂是为钱来的。香姑既然病了,我当舅舅的哪能忍心不看看她就这样转去。还望老哥代为禀求少夫人,让我舅甥相见一面。”

常大爷:“香姑住在内院楼上,又紧靠玉小姐闺房,玉府家规谨严,哪能让外人进到内院!少夫人是断断不会应允的。听少夫人说香姑病也不重,过几天就会痊愈,少夫人、玉小姐待人一向宽厚,自会看照香姑,你就放心回去好了。”

何招来:“香姑既然病又不重,出来让我见见何妨。想我何招来是个苦命人,自己无儿无女,妹子又死在西疆,就留下这个香姑,也算是我在这阳世上的唯一亲人,我将来还想靠她养老,听见病了,心里更是着急,还求老哥代禀少夫人,恳求开恩止我舅甥一见。”

常大爷见他说得恳切可怜,便又转身进入内院去禀告少夫人去了。

沈班头只默默地坐在一旁各自吸他的烟,等常大爷转身进入内院去后,才带着安慰的口气对何招来说道:“老哥不用着急,少夫人是个慈悲心肠,她会应允让你们舅甥相见的。”

何招来没吭声,嘴角边掠过一丝狡诈的笑意。这却已被沈班头看在眼里。

一会儿。常大爷出来对何招来说:“少夫人传话出来,叫你进去,她要见你。”

何招来提着土产跟在常大爷后面向内院走去。来到院内庭前阶下,已有一名仆妇等在那里了。何招来又由仆妇带着进入正厅,少夫人已经端坐厅里。何招来忙上前请安并呈上土产,少夫人点点头,说道:“你远来辛苦了。听说你一定要见见香姑,难道你就毫不顾及我们侯门的规矩。”

何招来:“不敢,不敢!小的是个走乡串户的货郎,实实不懂得侯府的规矩。小的也不敢妄求进入内院,只求把香姑叫出来让小的一见就行了。”

少夫人:“要是香姑不肯出来呢?”

何招来:“小的是香姑在这阳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除非她已不在人世。不然,她是不会不见的。”

少夫人默然一会,然后正色说道:“实不瞒你,香姑已于数月前私逃,我府正在暗中查访她的下落。她虽是个丫头,毕竟有损玉府风范,因此并未张扬,就连府里下人都不知晓。你虽是她舅舅,因平时极少往来,故未疑涉及你。你既来了,就趁此告知你一声,你要善处才是。”少夫人随即唤人取出银子百两交给何招来,又说道:“念你孤独无靠,特送你纹银百两,你拿去添作本资,安排好今后的日子,这事就都不再提了。”

少夫人说完后,也不等他回话,回头说了一声:“来人!把何招来送出府去。”话音刚落,便有两名管事从厅外走了进来,站在何招来身旁,含威带促地逼视着他。何招来本想再找些措词赖索一番,听少夫人话语软中有硬,硬中有软,已感亏理三分,又在两名管事的胁逼下,更感到侯府的威严,哪里还敢多说。好在手里已经拿到一百两纹银,也就心满意足地随着管事退了出来。

这时,沈班头正在玉府门前溜哒,见何招来出府来了,便上前和他搭话。沈班头根本不问及他是否见到香姑的事儿,只和他闲扯一些京城内哪里闹热、哪里好玩的闲话。

闲扯间,何招来忽然问道:“老哥可知前门外是否有家名‘五方斋’的京果铺?”

沈班头:“有的。那是一家有名的老店铺,就开设在正街左手。”

何招来:“多承老哥指点。”说完便想抽身离去。

沈班头忙喊住了他,问道:“那铺里的果点虽多,但真正有名的也只几样,不知老哥想去买点什么?”

何招来:“有人托我给捎两盒‘一口酥’回去。”

沈班头心里暗暗一惊,又说道:“正中。‘一口酥’是那铺里的名产。只是价钱贵极,京城里一般人家是享用不起的。托老哥捎带此品的想定是位讲究的朋友。”

何招来不自在地笑了笑:“哪里,哪里,只不过是位同行中的伙计,也许他是带去送人的。”说完便忙告辞沈班头,勿匆向北走去。

沈班头站在玉府门前望着何招来匆匆走去的背影,心里暗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玉小姐和香姑原来却在他家里!”

原来自三月前玉娇龙和香姑偷偷逃离玉府以后,玉大人闻报愤怒已极,曾拔剑击桌,发誓要与玉娇龙永断父女之情,还借用了郑庄公‘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一句话来作誓词。

他直被气得两日水米未沾,三日未上衙署,不到半月,便已须发全白,好似突然老去十年一般。玉夫人本已卧病在床,听到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后,只是日夜悲泣,病情日益加重,一连三月,拒不服药,惟时时低唤着玉娇龙的小字,已是奄奄一息。府内一切事务,全赖少夫人鸾英一人统率承担。好在鸾英平时心性大度平和,对下人也颇休恤厚道,府内上下,无论老少男女,也多服她提调,把府内大小家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鸾英除了忙于家务,还要服侍重病在床的玉母,有时还得乘机顺色劝慰夹怒带恨、疾首痛心的玉父。

因此,三月来,鸾英也消瘦了许多。

玉娇龙出走的消息,尽管内院仆婢尽知,但都心里明白情势的严重,谁也不敢外传。

外面差仆下人,虽也有所风闻,但都惧招来横祸,谁也缄口不提,只做无事一般。整个玉府更笼罩着一层神秘而又不测的气氛。

玉大人也曾派遣一、二心腹出外打探玉娇龙的消息,一来可以信任派遣的人少,二来派出的人都只注意选择在通都大道之间查访,无暇顾及偏僻之地,以至探查三月,却是踪迹全无。

沈班头也是奉玉大人密托查访的心腹之一。以他多年捕窃探贼的经验和他久混江湖的阅历,他应是不难查得玉娇龙的迹踪的。可他真不愧是个具有深谋远虑的干练捕快班头,他考虑得就远比他人缜密得多。他从肖冲被玉娇龙抽打的那一柳条中,早已心里明自,玉娇龙决非等闲之辈,自己去招惹于她,无异是以卵击石,枉自送命。再说,就是将她踪迹查明并设计将她送回王府,万一玉大人一怒之下毁了她的性命,将来又后悔起来,罪责难免又落到自己头上。沈班头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差事对自己只是个见过不见功、招祸不招福的差事。因此,他只在京城附近游玩一番,便回禀探访无着,应付了事。

今天,沈班头却于无意间竟从何招来的来意、神色和言谈中探察出了玉娇龙的去向,他得意之余,不禁又犹豫起来。这事是禀告王大人的好,还是不禀告的好?知而不报,有负玉大人对自己的恩德,简直是不忠不义;报了,将来后果如何?自己纵不死于玉大人的悔责,也将死于玉小姐的怨怒。他反复权衡利害,总觉决心难下。沈班头正在徘徊犹豫,踱步沉思,玉大人回府来了。沈班头等他刚一下马,便忙上前参见请安。玉大人亲切地看他一眼,见他仍穿着一件已经显得破旧的棉衣,便停立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和几分关切的语气对他说道:“天气都已经渐热了,你怎么还穿着这样一件破棉衣?你等会到我书房来,我叫她们清几件我的旧便服给你。”

沈班头心里有如拂过一阵春风,说了声:“多谢大人!”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去了。等玉大人步上石阶,他才跟在后面向府内定去。沈班头见王大人步履已略显蹒跚,从背影看去,他那原有的虎臂已经变得瘦削,沈班头知他这些变化都是为玉小姐出走之事忧愤而来,心里也不禁为之感到一阵难过。在快走近内院时,玉大人停下步来,抬头向后花园那边怅望了许久,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又才慢步向内院走去。

沈班头从玉大人适才那一停一望和一声轻微的叹息中,他已察看到了玉大人那不肯向人当面表露出来的心意:他对玉小姐尚怀有舐犊之情,并时时在为她的下落而暗自忧念。这一下,沈班头已打消了心里的第一个顾虑:玉小姐回来后,玉大人是决不会一怒之下置她于死地的了。剩下来的另一个顾虑,只要能不让玉小姐知道是自己策谋,她也就无从怨怒到自己身上。他边想边对自己说:“这事务必小心行事才是。”

再说玉大人回房后,不等更换官服,便先到玉夫人房里探望。见夫人病情毫无起色,心情也十分沉重,只坐在床边,温言慰问几句,又吩咐房中婢仆小心侍候,直到夫人又昏昏睡去时,这才回到书房更衣休息。

玉大人正想看书解闷,鸾英进房来了。她把何招来突然来府探望香姑,强求相见,最后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他遣走之事,详细禀告了玉父。玉父听后,拈须沉吟片刻,说道:“这事有违常情。那何招来不过一村野小民,与香姑虽是舅甥,却只见过一面,竟会这等情切,又敢于这般放肆,其中恐有情弊!”接着又问鸾英:“你看那何招来神色如何?”

鸾英道:“我也未注意他的神色。只是我将香姑已经私逃的实情告知他时,他似无惊优之色。”

玉父又沉吟片刻,也不再问什么,只把手一挥,说道:“好了,你各自回房去吧。”

鸾英便退出书房去了。

玉大人也无心看书了,独自在房中踱来踱去。沈班头已伫候在书房门外,他见玉大人正在沉思,不敢贸然进来,直等玉大人蓦然抬头发现了他,叫他进去时,他才跨进房去。玉大人将已由丫环清好的几件旧衣亲手交给沈班头,沈班头双手接过衣服,说道:“恕小的腿残,不便叩谢!”

玉大人:“几件旧衣不算什么,你在我府里也是够辛劳的了。”

沈班头压低声音说:“大人嘱小的密访玉小姐下落一事,迄来交差,未能与大人分忧,心里很觉愧对大人。”

玉大人将手一挥,说道:“由她去吧!此事休再提了。”

沈班头欲言又忍,欲走又留。他这迟疑不决的神态立即引起了玉大人的注意。玉大人注视着他问道:“沈班头,看你好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沈班头小声嗫嗫地说道:“禀大人,玉小姐的下落,小的已探得八分,只是小的心存顾忌,怕担戴不起罪责,不敢禀告大人。”

玉大人听了并未露出惊诧之色,若已成竹在胸地说道:“是否在何招来家里?”

沈班头却反而吃了一惊,点了点头,说:“是的。在安国留村。”

玉大人:“你从何处探访得来?”

沈班头:“从何招来来府所露出的破绽中推察得来。”

玉大人:“你且说说。”

沈班头:“何招来来看香姑,本属常情,但当他听说香姑因病不便与他相见时,却不听少夫人劝阻,不顾侯府家规,执意要见,已违常情,可疑之一;当他见过少夫人后出府去时,小的明知他未曾见到香姑,却未见他稍有失望神情,反而面带喜色,又违常情,可疑之二;他所带来土产,都非出在安国,而是京城市上之物,可见并非如他所说,是特地专程来看香姑,可疑之三;他向小的打听‘五芳斋’地址,说他的一个伙计托他捎带‘一口酥’回去,而这正是玉小姐最为喜食之物,可疑之四。小的据此四点可疑,故而推断出玉小姐八成是在他家。”

玉大人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疑得有据,说得有理。我看不是八成,而是肯定在他家里的了。”

沈班头疑惑不解地问道:“不知大人为何亦疑及此。”

玉大人拈须答道:“虚虚实实:兵法常理。我回府听少夫人说起此事,便已料到的了。”

沈班头不觉肃然起敬道:“大人料事如神,真不愧是元戎韬略。”

玉大人将手一摆,说道:“这事就交你去办,如何?”

沈班头犹豫片刻,说道:“小的为报大人恩德,虽赴汤蹈火亦不敢辞,只是这事非比寻常,小的怕有失误……”

玉大人似乎早已看出他的疑虑,不等他说完,便截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必心存顾忌,一切由我作主,决不至累及于你。只是这事务宜缜密,计划必须周稳,行动更应特别小心。”

沈班头听玉大人这样一说,这才放下心来,忙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小的已想出了个万全之策:只有借助‘一口酥’的药力,才能请得玉小姐回府。”

玉大人俯首沉吟,在房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猛一转身,断然说道:“就这么去办吧!人由你选派,切勿轻心,务宜缜密!”

沈班头应了一声,退出书房,急忙走出内院。他见天色尚早,便又出府径向前门走去。到了前门正街‘五芳斋’店铺门前,他向四周张望一阵,又在门前逡巡片刻,然后才跨进铺去,向正站在柜台前接待顾客的伙计问道:“劳驾小哥,请问刚才可曾有个年约五十来岁的乡下老哥来买过‘一口酥’去?”

店伙计毫不迟疑地答道:“有过。刚来过不久。”

沈班头:“请问,他共买了几盒?”

店伙计:“两盒。”

沈班头:“这老哥忘性大,竟把我托他代为捎去的两盒给忘了。烦小哥也给我取两盒来,我只好另托人捎去了。”

沈班头接过两盒“一口酥”,付了钱,匆匆赶回玉府,躲进他的房里,从他那只破旧的柳条箱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瓶来,用削尖了的麦秆,从葫芦瓶里挑出少许粉面,又小心翼翼地把粉面抖进那些酥果的酥皮里。沈班头把两只盒子里满装着的一口酥,一个无遗的全都弄完后,天已经黑了。他又带着两盒已经投入了药面的“一口酥”,去到提督署衙,约了他原在捕快房时比较要好的两个老弟兄,三人悄悄商量一会,便一齐向永定门大街安平客店走去。到了安平客店,两名捕快便以查号为名,把何招来叫出房来,东盘西问,寻根探究,故意纠缠。沈班头却趁此机会闪进何招来的房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买的两盒“一口酥”换过手来。

两名捕侠直到听得沈班头得手后打来的暗号,才放开何招来,又装着在店里巡视一遍,才离开客店,各自回衙去了。

回书再说玉娇龙,她自到了留村乡间暂时定居下来后,日子虽然过得十分平静,心情却时感郁郁不乐,李慕白给她留下的挫辱,深深地伤了她的自尊和自信,她只要一想起桥上的那段遭遇,便感到伤心,时而由伤心变成愤怒,时而又由愤怒转为灰心。

她心情越是郁郁,却越更增深了她对罗小虎的眷恋。日日夜夜,同着一轮日照,同沐着一个月光,可是谁也不知道谁在何处,谁也不知道谁的消息。她只要步出屋外,耳边响起蜜蜂嗡嗡的声音,只徒增她怅怅之意;眼前摆拂着的千条柳丝,也平添她依依之情。她偶尔听到远处传来点点清脆的马蹄声,她总会立即感到一阵急剧的心眺,脸上也顿时泛起红晕。她明知罗小虎的武艺并不如她,但她只要一想起罗小虎,便会从他身上感到一种无可比拟的力量。甚至还有着这样的感觉:只要罗小虎在她身边,她就不会再把李慕白放在眼里了。她只盼望日子能快些过去,等过一年,她使去找寻罗小虎,和他一道回西疆,到了西疆,她就如龙归海,罗小虎就似虎归山,什么人也奈她不得了。

这天傍晚,玉娇龙正和香姑坐在房外柳下闲话,何招来桃着一担货从京城回来了。

香姑高兴得跳了起来,问谈几句后,便忙着去给她舅舅收拾货担。王娇龙在一旁把何招来打量一番后,问道:“舅父在京城住了几天?”

何招来边清点货物,边毫不在意地答道:“只住了一天。”

玉娇龙:“舅父为何不多住几天,顺便各处玩玩去。”

何招来仍毫不在意地说道:“京城里闹闹嚷嚷的,吃的住的都贵,有什么好玩的。”

玉娇龙还想问点什么,可话到口边却又忍住了。她在一旁闲着无事,便抽身回到房里。不一会,香姑兴冲冲地进房来了。她背着手,笑吟吟地对玉娇龙说:“你猜,我托舅舅从京城里给你捎回来了什么?”

玉娇龙:“京城里那么多东西,叫我怎猜?”

香姑:“猜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猜了一阵,总猜不着,便反激她道:“我喜欢的都猜了,猜不着就不是我喜欢的。”

香姑得意地从背后伸出手来,一只手里拿着一盒“一口酥”,在她眼前一晃,说:“看,这是不是你最喜欢的?”

玉娇龙见是“一口酥”,高兴极了,忙拉着香姑的手满怀感激地说道:“你真会体贴人,我还是在家里吃过这玩意了。”

香姑见玉娇龙高兴,也更来劲了,忙把盒子摆在桌上,说:“你先别急,仍像在府里吃它时那样,我去给你沏壶茶来。”

玉娇龙顺从地等候着。一会儿,香姑提着一壶茶进来了。玉娇龙正待去揭开盒子时,忽又把手停住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道:“香姑,你舅舅这次去京城,该不会给我们惹出什么麻烦来?”

香姑眨眨眼,会意地笑了,说:“你放心,我早都想过了。舅舅不会到玉府去,也不会碰到府里人的。”

玉娇龙:“你怎见得?”

香姑:“舅舅上次去府里看望我时,就曾抱怨过,说府里门卫太严,叫他感到害怕。

还说他要不是为了看我。就是再走玉府门外过过他都不愿意啦。这次他怎会再去。“玉娇龙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又怎能断定他不会碰到府里的人呢?“

香姑:“舅舅上次去玉府,他见到过的除夫人、少奶奶外,就只有看门的常大爷。

这些人平时很少上街,舅舅又住在城外,就是存心想碰也碰不着。好哥哥,你就别太小心眼了。“玉娇龙被香姑这最后两句逗笑了,这才把盒子揭开,先强送一枚到香姑嘴里,含逗带夸地说道:”好妹妹,我看你的心眼也不比我大呢。“然后,她才拈起”一口酥“慢慢品尝起来。一枚又一枚,一连吃了五六枚,真是又酥又甜,比在家里吃时还更觉可口。

玉娇龙吃着吃着,不禁又触起对府里生活和对双亲的怀念,神情逐渐变得黯然起来。

香姑在旁已经察觉到了,连忙用些闲话去岔。玉娇龙也很体爱香姑,只好暂抛惆怅,强作笑颜,又往香姑口里送去几枚,直到兴尽方罢。

玉娇龙和香姑谈着谈着,忽然感到一阵无法强抑的倦意向她袭来,两只眼皮沉重得直往下坠。渐渐地,眼前的灯光也一下变成双苗……四苗,墙壁、地面都在颠簸着,倾斜着。她感到有异,忙抬头去看香姑,见香姑已伏在桌上,似乎已经昏昏睡去。她想叫醒香姑,可发出的声音竟是那样微弱,又显得那样遥远。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两腿已经无力。猛然间,她心里掠过一声惊呼:“我被人暗算了!”随即眼前进闪出几道金光,接着便陷入一片昏黑中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玉娇龙渐渐醒来,她睁开眼,眼前还是一片昏黑,只感到身子在不停地摇簸,她想伸手揉揉眼睛,手却动弹不得。她极力镇了镇神思,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手脚都已被缚着。传到耳里来的是前面正奔驰着的马蹄声和身旁正滚动着的车辘声。

她从耳畔传来的鼻息声里已辨出了卧在她身旁的正是香姑。玉娇龙正惊疑间,车门外传来一声低微的说话声:“天亮前可到涿县,在那儿换马,明晚就可到京城了。”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自己终于未能逃过父亲的手心!等待着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