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叶老二就回来了,带着熊倜走到里面,穿过走廊,便到了那间书房。

 

叶老二到了书房后说道:“你我自己弟兄,也不要再客气了,需要什么,等会儿我叫一个小童站在门口,你就对他说好了,熊兄此刻看看夏女侠的伤势,然后再到前面来谈谈。”

熊倜检查了夏芸的伤势,用内力把她伤势止住,然后走出房外。

他走到前房,看见叶家兄弟以及马氏兄弟、尚未明等人,正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子四周,他走过去一看,又是一惊,那张很大的八仙桌子上,竟密密满满地放了一桌子人头。

叶老大看见熊倜的神色,哈哈大笑道:“今日你我弟兄欢聚,实应痛饮三杯。”他一举右手,手中竟拿着满满的一巨杯酒,又道:“来来来,这些乱臣贼子的头颅,不正是你我的大好下酒之物,老三快替熊兄弟也斟满一杯。”

熊倜抢步过去,接过叶老三递来的巨觥,仰头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古人赞名花而饮醇酒,哪及得上我们赞头颅而饮烈酒,来来,叶兄再给我一杯,小弟酒量虽浅,今日也要喝个痛快。”

尚未明鼓掌笑道:“熊兄果然是个真正的英豪之士,我尚未明得友如此,夫复何憾,今日你我同饮此酒,他日必定生死共之。”

叶老大猛地将手中酒杯砰然朝桌上一放,说道:“你们两位俱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少年英雄,难得是又都意志相投,依我之意,何不就此拜为兄弟,那我们今日之会就更是大大的快事了。”

熊倜首先同意,尚未明自也赞成,两人一叙年龄,熊倜比尚未明大了一岁,两人也没有什么香烛,即席就结成兄弟了。

叶老大突然问熊倜道:“熊兄弟,你我虽然相知不深,你甚至连我弟兄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你我一见投缘,我叶某虽然不才,却看得出兄弟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不瞒你说,我弟兄哪里是什么商人,其实这点不用我说,你也早知道了,我弟兄眼看着满奴一天比一天更甚地欺凌着我们炎黄子孙,但反清复明的英侠,却一天少似一天,就连当日名倾朝野的江南八侠,现在都已风消云散了,除了听说江南大侠甘风池,和吕四娘等少数人尚在人间外,其余的怕都已遭了毒手。”

他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地道:“我弟兄虽然不成材,但见不得异族的猖獗,虽然表面上是生意人,不过是掩护我们身份幌子罢了,我弟兄处思积虑,十数年,在大江南北,两河两岸,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好汉,当然我也知道,凭我等三五万人,要想推翻满清偌大的基业,是万不可能,但我总不让那些奴才过得称心就是了。”

他一指桌上的人头,说道:“这些人头,不是剥削良民的满奴,便是全无气节的汉奸,这些人虽然杀之不完,但我们能杀一个,就杀一个,这些金钱,是他们取之于民的,我们就要用之于民,熊兄弟,你如此一身绝艺,总不能就此湮没吧,不做些顶天立地的事,岂不是枉没一生。”

他站起来向熊倜深深一揖,说道:“你若有志于此,你我兄弟不妨一齐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我叶老大感激不尽。”

这番话将熊倜说得血脉贲张,雄志豪飞,连忙一把拉住叶老大的臂膀,说道:“大哥,从今日起,我熊倜就是大哥手下的弟兄,大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熊倜万死不辞。”

正是“酒逢知已千杯少”,他们愈谈愈欢,叶老大收起人头,换上酒菜,诸人豪气逸飞,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熊倜第一次结交到真正意志相投的朋友,多日郁积在心中的心事,都一一发泄了出来,谈及自己的身世,众人都唏嘘不已。

尚未明连干了几杯酒,叹道:“说起来,我的身世比大哥更惨。”

叶老大道:“尚老弟的身世,到今日在武林中还是个谜,今天我们初逢知己,尚老弟又结了个异姓骨肉,总该将身世说给我们听听吧。”

尚未明咕地又干了一杯酒,道:“其实连我自已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只知道在我极幼的时候,就被人从家中带了出来,不知怎的,却又把我抛在一个荒林里,后来我才听先师说那地方叫小红门村,是北平城郊的一个荒林。先师本是西域的一个游方僧人,那天凑巧在小红门林的红门寺挂单,听到有小孩的哭声,见我孤身一人,就将我收留了。先师将他一身绝艺,都传给了我,却始终不许落发为他的弟子,先师总说我身世不凡,但是究竟如何,却又不肯告诉我,只叫我好好练功夫,将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说至此时,他双目中黯然竟有泪光,一举杯,又干了一杯酒。

座中众人俱都凝神听他继续说道:“可是没等到那一天,先师就死了。临死的时候告诉我,要我终生为反清效命。于是我就用先师替我起的名字,闯荡江湖,哪知机缘凑巧,初出道便做了两河绿林的总瓢把子,我虽不愿置身绿林,但心中却记着先师的遗命,想将两河的豪杰聚成一股反清的力量。可是到现在为止,我连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

他这番话,直说得满座俱都黯然,尤其是身世相同的熊倜,听了更是难受。

叶老大猛地击缶高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歌声歇处,叶老大举杯高声说道:“好男儿胸怀大志,熊兄弟,尚兄弟,你们怎么也效起女儿态来了,该罚一杯。”

熊倜、尚未明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叶老大朗声笑道:“这才对了,今时有酒且醉,好男儿该拿着满奴的头颅当洒器,以后再也不许空自感怀身世。”

这一顿酒直由清晨,吃到傍晚,尚未明早已玉山颓倒,熊倜也是昏然欲睡了。

他晃走回书房,夏芸正嘟着嘴在等他,一看见他便娇嗔道:“你看你,喝成这个样子,把我丢在这儿也不管。”

熊倜此刻脑中已是不清,只管笑着。

夏芸又嗔道:“快去睡吧,你瞧你这样子,我看着都生气。”

熊倜连声说道:“好,好。”走到自己房中,带上房门,便睡去了。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睡梦中忽地有人啪、啪打了自己几个耳光,睁开眼来,迷糊中看到一条人影站在床前。

熊倜顿觉得浑身的根根汗毛,都竖起来,惊得腹中之酒都化做了冷汗。

那人见熊倜醒来,冷冷地哼了一声,回转身去,说道:“混蛋,还不跟我来。”

说着身形一闪,便由窗中飘了出去。

熊倜本是连衣卧倒,此刻连鞋子都顾不得穿,双肘一支床板,腿、腰一齐用力,自床上飞身而出,但他空自施出“潜形遁影”的绝顶轻功,却始终无法追上那人。

一晃眼之间,到了城郊的田野上,此时万籁俱寂,微风起处,吹动着那人纯白的衣衫,望之直如鬼魅。

熊倜猛地想起一人,他再见那人浑白色的长衫,随风而动,满头银白色的头发,直垂到肩上,更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熊倜先前满腔的惊悸和愤怒,此刻顿然化为乌有,那人停下身形之后,仍然背向着他,没有转回身来望一眼。

熊倜呆了一会,整了整衣裳,再也不敢施展身法,恭恭敬敬地绕到那人身前,悄悄一望,见那人白须、白眉,脸色如霜,果然是一别多年的毒心神魔侯生,连忙跪了下去,叩了一个头,惶恐地道:“师父这一向可好,弟子这里拜见师父。”

毒心神魔鼻里冷哼了一声,怒道:“畜生,谁是你的师父。”

他神色冷峻至极,声音更是冰冷,熊倜头也不敢抬,仍然跪在地上。

毒心神魔冷然又道:“你可别跪在地上,我可担当不起,我可受不了名传江湖的三秀,天下第一奇人飘然叟高足这样的大礼。”

熊倜知道侯生已然动怒,更不敢答腔,仍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

毒心神魔面庞虽然仍无表情,但目光中已不似方才的严峻,说道:“起来,起来,这些年来,你已经成了有名的好汉,把我的话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吧,既不到关外来找我,把我送你的剑,也丢到不知哪里去了,想必是你的武功已经高出我甚多,再也用不着我教你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可是我天生的怪脾气,倒要看看你在天下第一奇人那里学了些什么超凡入圣的本事,来,来,快站起来,把你那些本事掏出来,和我比画比画。”

熊倜道:“弟子不敢。”

毒心神魔道:“什么敢不敢的,你连我的话都敢不听吗?”

熊倜心中实是难受至极,他也在责怪着自己,委实对不住这第一个对他有恩的人,当然他更不敢和毒心神魔比画,但是他却知道毒心神魔向来行事奇怪,说出来的话更不许别人更改的。

他为难地抬起头来,偷偷地望了侯生一眼,见侯生眼中流露的目光,并不是他所想像的愤怒,而几乎是当年在为他打通“督”、“任”两脉时那样的慈爱,熊倜心中一动,暗忖道:“师父一向对我极好,莫不是他在借比武考验我什么?”

毒心神魔见熊倜仍跪在那里不动,怒叱道:“我的话你听见没有?”

熊倜恭敬地说:“弟子听见了!只是……”

侯生道:“没有什么只是不只是的,快站起来和我动手。”

熊倜无他法,只得缓缓站了起来,口中说道:“弟子听从师父的吩咐。”

他还没有完全站直身躯,侯生已一掌拍来,快到身上的时候,忽又改拍为挥,手掌一反,以手背斜斜拍下,那左掌却后发先至,急速地挥向熊倜面门,这一招“扭转阴阳”看似轻易,威力却非同小呵,熊倜焉有不识厉害之理。

熊倜不敢直接去避此招,他脚下急遽踏着五行方位,侧身避开此招后,又巧妙地晃动自己的身躯,以期扰乱对方的目光。

毒心神魔一掌落空,双掌挥处,随即发出三招,“追魂索命”、“名登鬼录”、“十殿游弋”,他出手如风,熊倜只觉得像是有十余只手掌一齐向他拍来.但熊倜眼光动处,却发觉一宗奇事。

原来毒心神魔的掌影,虽如漫天花雨,但在掌影与掌影之间,却有一条空隙,高手出招,念动即发,熊倜随手一掌,向空隙拍去,而且部位妙到毫巅,正攻到毒心神魔必救之处。

熊倜一掌拍出,才恍然发现此招正是毒心神麾数年前所授自己的十数式奇怪的剑式之一,他这才了解了毒心神魔逼他动手之意。

毒心神魔见他这掌发出,无论时间、部位、劲力,都恰到好处,嘴角竟隐隐泛出笑意,但这笑意仅宛若漫天冰雪中一丝火花而已,若是不留心的话,是绝对难以发觉的。

毒心神魔突地口中发出一丝丝尖锐而刺耳的啸声,掌影如山,施展出江湖少见的“催魂阴掌”,那是一种极繁复的掌式和极阴柔的掌力,每一招都密切地连贯着,像是有许多手掌一齐用招。

但是他招与招之间,却永远留出一条空隙,熊倜眼明心灵。当然了解他的用意,于是毫不犹疑地连环使出那十余招奇异的剑式。

渐渐,熊倜心领神会,已能将那十余式怪招密切的契合了。

他这才发觉这十余招式,非但内中的变化不可思议,而且还有一种专破阴柔掌力的威力妙用,那是任何掌法所不能企及的。

毒心神魔将“催魂阴掌”反复施展了好几遍,熊倜也将那十余式怪招用得得心应手了,他心中的喜悦是不可言喻的。

毒心神魔猛一收招,飘飘地将身挪开了丈余.冷冷地望着熊倜。

熊倜又扑地跪在地上,他是在感激着毒心神魔的悉心教导。

毒心神魔的面容仍如幽山里的冰岩,只有雪白的须眉在夜色中显得有少许温柔,他说道:“亏你还记得这几招。”

熊倜道:“弟子怎会忘记,就是师父的每一句话,弟子都是记在心里的。”

毒心神魔哼了一声,说道:“我的话你忘了没有,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只是你将我那柄倚天剑丢了,却真是该死。”

熊倜听了,从背脊心冒出一丝寒意,他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他的疏忽。

侯生望着熊倜惶恐的面色,他知道绝不是可以伪冒的,心里不禁软了许多,说道:“我偶游太行,却无意中听得天阴教主焦异行,从手下处得到柄名剑,剑名“倚天”,我还以为你可能遭了天阴教的毒手,逼着天阴教里的一个小头目一问,才知道那柄剑是江苏分舵里的一人在茶馆中拾得的,我听了不觉大怒,你要知道那柄剑除了本身的价值之外,里面还关系着一件极大的秘密,数十年前,武林就盛传此事,我仔细地研究了数十年,也没有发现,这才将它交给了你。这也因为我看你心思灵敏,而且日后福缘甚多,希望你能无意发现,却不料你看来聪明,其实却是个呆蛋,竟然将剑给丢了。”

毒心神魔随又说道:“我一气之下,一掌就将那家伙劈了,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于是我跑到武当山去,我想那儿的老道也许知道你的下落,却想不到你竟跟着女娃娃又闯下大祸。后来你自店中救出那个姓夏的女娃娃,我看着那武当老道以大欺小,而且一脸傲气,心里有气,随手给他吃了个苦头,就跑来跟着你,你却心里只挂着那个女娃娃,连有人在后面跟着都不知道,哼,像你这样,以后遇到强敌怎么办!”

毒心神魔语气渐缓,说道:“幸好你还有点男子气概,又交了几个好朋友,但是以后喝酒却是不能过量,知道吗?”

毒心神麾又说道:“只是你自己丢的剑,一定要你自己去拿回来,我给你一年的限期,一年之内你若不能到太行山去把剑拿回来,哼!一年之后,我再来找你。”

毒心神魔活刚说完,人就飘然离去。

熊倜站起身来,拍拍膝上的泥土,看看天色,却在不知不觉间又是清晨了。

他看了看脚下,鞋子既没有穿,一双白袜子,虽然他轻功佳妙,脚不沾地,但在跑着时,也沾了不少尘土。

他苦笑了一下,但也并未十分在意。便大步向城内走去。

他在路上转了几个弯,却又迷了路,找不着叶姓兄弟那店的方向。

正当他走到街的尽头,一只黑毛茸茸的粗手,突地在他肩上一拍。

在大街上,他势不能闪展腾挪,来避开此一拍,只得让他拍了一下,侧脸一看,见是两个穿着短打的粗汉。

熊倜一愕,不知道这俩粗汉为什么突然拍他一下,其中一个散着衣襟的粗汉,沙哑着喉咙道:“我们当家的请你去一趟。”

熊倜更是奇怪,他在此地一人不识,怎会有人来请他,便问道:“什么事?”

那个沙哑喉咙的粗汉好像很不耐烦地说道:“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熊倜想了想,他相信以他的武功,走到哪里也不会吃亏,坦然地跟着那粗汉走。

叶家兄弟的店铺是向左转,那两个粗汉却带他往右转,那两人脚步亦甚矫健,像是也有武功底子,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很大的宅院,黑漆的大门,铜做的把手擦得雪亮,门是开着的。

门口本来聚着一堆闲汉,其中一个走来笑道:“喝!到底是老赵有本事,居然找到了,这一回可少不了十两银子的酒钱了。”

那沙哑喉咙的粗汉,咧开一嘴黄牙笑道:“好说,好说,当家的若真的赏下银子,你我兄弟今天晚上又可以到小杨花那里乐一乐了。”

熊倜听了这些粗汉所讲的话,更是莫名其妙,但他仍然忍受着,希望知道请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的当家的又是何许人也。

那叫做老赵的带着熊倜昂头走进门去,熊倜见院子里也聚着十数个壮汉,看见老赵也说着同样无聊的话。

老赵找了一个青头小厮咕咕嘟嘟说了半天,那小厮跑了进去。

一会儿,里面走出一个白里白净,但却妖形怪状的年轻后生,见了老赵说:“喝,老赵真有你的,头子直在里面夸奖你呢。等会到账房去领五两银子喝酒去,这个人交给我吧。”

老赵哈哈打了个揖,说道:“李二爷,您好,当家的那里还请多照应。”

那个李二爷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你怎么找到他的呀?”

老赵巴结地笑着说道:“我见这人没穿鞋子,走路又慌慌张张的,就知道准是他,果然这小子做贼心虚,就跟着来了。”

熊倜越听越奇怪,心想:“这莫非又是误会,唉,这些日子来我怎么老碰见这些不明不白的麻烦,真是倒霉得很!”

那个“李二爷”却笑了笑拉着熊倜的膀子,怪里怪气地道:“兄弟,跟我来吧。等会头子真要怎么样对你,都有我呢,只要以后兄弟你不要忘了哥哥的好处就行了。”

熊倜见此人说话妖里妖气的像个女人,心里讨厌得很,也不愿多说话,暗想见了这个什么“头子”再说吧,遂跟着他走进大厅。

那李二爷走进大厅后,并不停留,带着熊倜七转八转,走到一排极精致的平轩,隔着门轻轻叫了声:“来了。”

熊倜就听得里面一个中气甚足的声音说道:“带他进来。”

熊倜一听此人说话的声音,就知道此人有些武功根基。跟着“李二爷”走进那平轩,只见一个身材甚是高大的汉子正负着手在轩里来回走着。

那汉子见熊倜走了进来,眼里突现煞气,从头到脚打量了熊倜几眼,又狠狠地盯了几眼熊倜那双没有穿鞋的脚。

突然,他说道:“小李,将那双鞋子拿过来。”

小李应声拿来一双甚是讲究的鞋子,最妙的是那鞋子的颜色竟也和熊倜的衣服相配。

那汉子指着那双鞋子,对熊倜说道:“穿上。”熊倜愈来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却好奇之心大起,想看看这些人到底在弄什么名堂,遂一言不发地穿上那双鞋子,又极为合脚。

那汉子似乎非常生气,脸上的青筋,都根根显露了出来,怒极冷笑道:“朋友真是个角色,竟敢在我面前弄鬼。”

熊倜笑了一下,轻松地说道:“我和当家的索昧平生,弄过什么鬼呢?”

那汉子闻言更是气得满脸通红,说道:“大丈夫敢做敢为,朋友既然有胆子爬上我老婆的床,怎么现在又没有胆子承认?”

熊倜听了,倒真是吃了一个大惊,心想:“这玩笑倒真开得太大了,若不解释清楚,看样子这汉子一定不会和我善罢甘休的。”

他暗里在转着心事,一时竟没有答那汉子的话,那汉子却以为他默认了,说道:“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而且一表人材,真想不到你会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虽然咎非在你一人,但我已将那娼妇杀死,你正好到鬼门关去陪陪她。”

他浓眉一竖,又叫道:“小李,去把我的那柄剑拿来,人家既然痛痛快快地来了,我们也该痛痛快快地送他回去。”

熊倜已知此事愈搞愈糟,似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明白的,忙正容说道:“当家的想必是误会了,有话慢慢地说,我……”

他正说至此处,忽地一眼睹见那“李二爷”拿来的剑,心中一跳。

原来他看见那“李二爷”所取来的剑,剑身特长,形式奇古,竟是自己所遗失的那柄“倚天剑”。大惊之下,将所要说的话竟咽回腹中了。

那汉子拿过“李二爷”取来的剑,满脸煞气说道:“你还有什么后事,快点说出来,我看你文质彬彬,卖你这个冤魂一条交情,只要你说出来的话,我总替你做到就是了。”

熊倜暗中正在思索着:他这两天听到全是奇事,而最奇怪的事,就是自己所遗失的“倚天剑”,明明是说落在天阴教中,怎地又会在这小城里一个看似土豪般的角色手里发现。

他脑中所想的,尽是有关“倚天剑”的事,却把眼前的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全然没有放在心里,这自是他对“倚天剑”关心太过,而自恃身手,相信会将这误会化解的。

那汉子见他如此,怒喝一声,随手拔出剑,竟向熊倜当头劈下。

熊倜这才一惊,但那汉子虽然武功不弱,但怎会劈得着熊倜?

他稍为一侧自己的身躯,便轻易地避开了这看似凌厉的一剑。

那汉子一剑走空,喝道:“好,朋友居然也是个练家子。”长剑往回一带剑尾竟也有寒芒暴起,横起一剑,向熊倜横腰斩去。

熊倜一见此剑尾带寒芒,更认定是自己所遗失之物,再见这汉子不分青红皂白,在家中就敢随便杀人,想必平日是个横行乡里的土豪,大怒之下,往前猛一迈步,那剑便即刺空。

熊倜并指如钩,在那汉子剑势已到尾声的时候,突地用食中两指,夹着剑身,只觉得人手如冰,确是一把宝剑。

那汉子却大吃一惊,高大的身躯,往下一坐马,想从熊倜手中夺回此剑。

熊倜冷笑一声,左掌斜斜地削出,那汉子忙缩头藏尾,想避开此招,熊倜怎让他称心,忽地改掌为指,急点在他鼻边“沉香”要穴上。

那李二爷见人家一出手,就将头子制住,脚底揩油,便想溜出去讨救兵,熊倜身起如风,横越过去,用剑在他头上平着一拍,那李二爷竟咚的一声,晕倒在地上。

熊倜随即将这平轩的房门带起,他忽觉得手中的剑,似乎要比他自己原先那柄轻了一些,于是他将剑拿起仔细一看。

他这一看,才知道这剑虽然和自己那柄“倚天剑”形式、大小、甚至锋利全都完全一样,但却并不是自己所失的那柄“倚天剑”。

那剑柄上,用金线缕成两字,却是“贯日”两字。

他走到那汉子身侧,轻轻用手拍开那汉子的穴道,说道:“喂,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怎的用剑就要杀我?”

那汉子一动手,就被人家制住,心知自己武功比人家差得太远,但胸中之气,却是难平,咬牙道:“我小丧门技不如人,什么话都没得说,朋友是好的,就请留下个万儿,我话说在前头,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我却要杀你的。”

熊倜奇道:“那么我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怨,你非要杀我不可?”

那小丧门闻言气得发抖说道:“朋友,你这样就不是好汉了,我老婆虽不好,但你堂堂男子汉,怎地也如此,我小丧门的老婆与你私通,难道我就做瞪眼乌龟吗?”

熊倜道:“你又凭什么知道我和你老婆私通呢?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那汉子道:“昨晚上你乘我出外,和我老婆苟合,被我撞见,没穿鞋子就从窗子跑了。今晨被我手下弟兄捉住,你还来气我,我虽技不如你,但此仇我是非报不可的。”

熊倜更是哭笑不得,他知道这汉子虽然看来是个角色,其实却是个任事不懂的莽汉,忍着气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怎能凭着我没穿鞋子就认定我是和你老婆私通之人,难道世上凡是不穿鞋的人,都是你那老婆的姘头?”

那汉子叫小丧门,是当地的一霸,手底下也来得两下子,为人却不折不扣的是个莽汉,倒也无甚劣迹,闻言竟怔怔地答不上话来。

熊倜低头见那鞋子甚是华丽,不是人人都能穿着的,脱下一看,见鞋底上写着“安徽老介福鞋店特制”几个字。

于是他又问小丧门道:“这老介福鞋店可是在当涂城里?”

小丧门点了点头。

熊倜用鞋底一拍小丧门的肩头,说道:“那不就好办了吗,你拿着这双鞋到老介福去一问,这种鞋穿的人不会多,而且这鞋有九成新,一定是刚买的,你看是谁买的,再去找那人算账好了。”

小丧门两条浓眉几乎皱到一起,想了半天,才会过意来,喜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抬头望着熊倜,又惭愧地低下头去。

熊倜知道这种莽汉直肠直肚,什么都不会拐弯,便笑道:“我老实告诉你,我姓熊,叫熊倜,你听过这名字吧,你看我会做这种事吗?”

那小丧门本也是江湖中人,而且家中来往的,多是行走江湖的好汉,熊倜近年来名传江湖,小丧门焉有没有听到过之理。

他一听这人竟是熊倜,连忙站了起来,说道:“我实在没有想到是熊大侠,实在该死。”又骂道:“老赵那王八蛋,做事不长眼睛,以后我非教训教训他,免得总出事。”

熊倜心中暗笑忖道:“其实老兄也不见得比老赵高明多少。”嘴中却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你害我险些挨了一剑,却该对我补偿一番才是,你说该不该呢?”

小丧门忙答道:“该,该,熊大侠怎么说怎么办好了。”

熊倜抚弄着手中的剑,沉吟不语,他想此剑虽非“倚天剑”,但必和“倚天剑”有着甚大的关系,甚至和毒心神魔所说的那件秘密,有着关联也未可知,是以他想获得此剑。

但他究竟不是强取之徒,他想这种利器神兵,定也是人家心爱之物,就算自己持强取来,也不是侠义道应做的事。

因之他沉吟再三,那想问人家要剑的话,却说不出口。

哪知小丧门此刻却突然聪明了起来,抢着说道:“熊大侠想是喜欢这柄剑吧?宝剑理应赠给英雄,像我这样的,还真不配这把剑。”

熊倜大喜道:“这倒真谢谢了。”转念又问道:“这把剑是怎么得来的?若是你的传家之物,那我倒不好意思夺人所好了。”

小丧门却摇手道:“这哪里是我的传家之物,那天我手下的兄弟到铜山去买一批旧兵器,这柄宝剑就是在那些兵器里被一齐买来了,我看着还锋利可用,自己就留下来用了。”

他笑了一笑又说道:“其实我也是摆在那里做样子,倒真没怎么用过。”

熊倜喜道:“既是这样,我就收下了。”他将那宝剑收到鞘里,又说道:“这里既然没事,我就告辞了。”

那熊倜走到街上,得到这柄宝剑,心中甚是高兴,连脚步都显得轻快了些,他暗笑道:“这真叫做因祸得福了。”

此次他倒认清了方向,沿着大街不一会,就到了叶家兄弟的店里。

此时店伙见熊倜昂然直入,又不知他来路,但店中江湖人来往本多,心想这没有穿鞋子的人,也许是店主之友,遂也不敢问,熊倜见了那些店伙面上的表情,肚里觉得好笑,他也不管,直往后院走去。

那尚未明像是宿酒未醒,这时正在院中迎着朝气吐纳,一见熊倜这个样子从店外跑了回来,也觉奇怪,问道:“大哥到哪里去了,怎么鞋子也没有穿,手里还拿着柄剑?”

熊倜笑着将方才所遇的事,向尚未明简单说了一下,尚未明也觉有趣,笑道:“像这样的误会,我倒也愿意遇上几次。”

两人正谈笑间,那叶老大也走了出来,神态甚是慌张,但见了熊倜,却笑道:“原来你已经跑到院子里来了,昨天可喝醉了吧?”

熊倜笑着说:“下次我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现在还有点酒气呢。”

叶老大又笑说道:“我说你也是,今天早上小丫头送东西到你们房中去,看见你们俩全不在,我还以为你们失踪了。”

熊倜以为他所说的“你们俩”,是指他和尚未明两人,便说:“他虽没有失踪,我可真失踪了老半天,差点儿回不来呢。”

叶老大说道:“我真佩服你了,你到底弄些什么玄虚,昨天你刚说夏姑娘伤势很重,今天一大早你就把人家带到哪里去了?”

熊倜听了,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忙问道:“怎么,她不在屋里?”

叶老大也奇道:“怎么,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屋里没人呀!”

熊倜话也不说,立刻便往夏芸所住的房中冲去。

夏芸的床褥仍然凌乱着,但是床上已无人迹。

尚未明与叶老大也赶进房来,叶老大也着急地说:“怎么,夏姑娘真的失踪了?”

尚未明眼神四扫,忽然瞥见屋顶正梁上,飘动着一张杏黄色纸条。忙道:“大哥,你看那是什么,会不会是夏姑娘留下的纸条?”

熊倜明知道绝不可能,夏芸身受重伤,怎能蹿到梁上去贴这张条子,而且更无此必要。

于是他摇了摇头,他原想说这可能是屋中早有的,但是叶老大突然说:“这条子我看倒来得非常蹊跷,屋中先前并没有的。”

尚未明一听,更不答话,微一纵身,向那纸条处蹿去,哪知他人在空中,却发现熊倜正也像电光火石般向那纸条蹿去。

于是他人在空中猛然停顿,一换真气,人便飘然向下而落,他身形虽不如熊倜般那么安详而巧妙,但却轻灵无比,身体每一部分都被极周密地运用着,像是一只灵雀。

他落在地上后,抬头一看,却见熊倜仍然停留在梁上,他一只手搭在梁上,身体便平稳地垂直在空中,另一只手却正拿着那杏黄色的纸笺在细细地看着,面色显得甚是忧虑,但却不惊惶了。

片时,熊倜像一团飞落的柳絮,落到地上,眼中满是思虑之色,无言地将字条递给叶老大,尚未明忙也凑了上去。

尚未明一见那字条上的字竟是用朱笔写上的,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他只见上面写着:

“兹有女子姓夏名芸者,擅自窃取我武当掌教历代所传之‘九宫连环旗’,似有意对我武当不敬,今已将该女子擒获,得江南女侠东方瑛之助,解上武当,听候掌教真人发落,特此字谕。”下面的具名是写着“武当山,掌教真人座前四大护法。”

尚未明眉心一皱,正想发话,那叶老大却一挑双眉怒道:“这武当四子也未免欺人太甚,就算官府拿人,也没有听说半夜里将一个受了伤的女子从床上架走的,他武当派算是什么东西?”

尚未明与叶老大相识以来,尚未见过他如此说话,知他也动了真怒。

那叶老大双手一分,将那字条撕得粉碎,说道:“什么字谕不字谕,武当四子凭着什么就敢如此骄狂,我叶老大倒要见识见识。”

那熊倜一直没有说话,此刻突然道:“其实芸妹被解到武当山,我倒放心些了,先前我还怕她遭了什么不测,想那武当派,到底是武林正宗,谅也不会对一女子如何的,唉,事情多么凑巧,我若不是那时出去了,也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尚未明脸一红,道:“小弟也惭愧得很,就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此事,小弟竟睡得像死人似的,一点也不知道。”

熊倜忙道:“贤弟也不用说这样的话,现在唯一需做的事,就是该想办法怎么解决此事,唉,说良心话,芸妹当日也确有不是之处,但他们武当派也未免太狠了,既然将人击伤,还要来这么一套,说不得到时候只有和他们翻脸了。”

叶老大道:“那纸上所写的江南女侠东方瑛,是不就是那飞灵堡主东方灵的妹妹,怎么她也来蹚上这一趟浑水。”

熊倜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里面必然又夹缠着一些儿女私情,但他想东方灵一向世故,怎的让他妹妹做出此事。

他哪里知道东方灵却根本不知此事。

原来当晚东方灵兄妹在屋顶上的时候,夏芸嗯了一声,东方灵息事宁人,强着将妹妹拉走。

但那东方瑛却也是七窍玲珑之人,心知屋下必有古怪,两人回到店房时,那武当四子正在大怒,声言必要找着熊倜、夏芸两人。

原来熊倜救走夏芸后,东方兄妹随即追去,武当四子却觉得人家既已受了重伤,此事也算可以扯过了,遂仍留在院中。

凌云子性情本傲,人又好胜,此刻回身对丹阳子道:“师兄,你看我的剑法可又进步了些,这一招用得还不错吧?”

他话刚说完,忽觉身后似有暗器破空之声,但手法却甚拙劣。

凌云子武功高强,对暗器也是大大的行家,此刻听那风声,来势甚缓,而且无甚劲力,手法普通得很,怎会放在心上,随手袍袖一拂,便将那些暗器拂开,转身正想发话。

哪知他刚一转身,却又有一粒石子向他面门打来,那石子非但无声无音,来势之快,更是惊人,是被人用一种内家的绝顶阴柔之力所发出的,而且部位甚刁,好像早就知道凌云子会转脸到这里来,这粒石子就在那地方等着似的。

凌云子大意之下,发暗器之人手法又超凡入圣,在此情况,凌云子焉能再躲,叭的一声,鼻梁上被那石子打个正着。

屋顶上冷冷一笑,一个极为轻蔑的声音说道:“少说大话。”

这院中俱是身怀绝技之人,反应本快,身形动处,全上了屋顶,但见星月在天,四野茫然,连条人影都没有看见。

武当四子在江湖中地位极尊,武当派又是中原剑派之首,他们哪里吃过这种大亏,尤其是凌云子,素来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如今不明不白吃了苦头,连人家影子都没有看到。

他们自是不知这是毒心神魔侯生所为,丹阳子更武断地说道:“此地一夜之间,绝不会来如许多高人,想此人身手之速,内力之妙,我看除了熊倜之外,绝非他人。”

凌云子怒道:“起先我见那熊倜年轻正派,武功又得自真传,对他甚是爱惜,却想不到他竟如此卑鄙,对我施下了这样的暗算,这样一来,我若不将他整惨,他也不知道我武当四子的厉害。”

这武当四子虽是出家人,但身在武林,哪里还有出家人的风度,东方灵兄妹回来时,他们正在怒骂着熊倜和夏芸。

东方瑛对熊倜一往情深,但熊倜却处处躲着她,而且她看着熊倜和夏芸同行,又冒着极大的危险将夏芸救了出去,女孩子心眼本窄,爱极生恨,恨不得武当四子连熊倜也一块儿对付了,夏芸更是被她恨得牙痒痒的,因爱生妒,原是常理。

此时她便悄悄地又溜了出来,再往适才听见“唔”了一声的地方去查看。

这时候正是熊倜和夏芸在找着店招之际,东方瑛远远看到熊倜紧紧抱着夏芸,夏芸的一只手还勾着熊倜的脖子,更是气得要死。

但她却不敢再往前走,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怕惊动了熊倜。

接着她看到熊倜纵身进了一家店铺,就未再出,此时天色已亮,她远远望清了那店的招牌,才回到客栈去。

自然,东方灵少不得要问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东方瑛心灵嘴巧,说了一个谎,东方灵也没想到会生什么事故,便也罢了。

当天下午,东方灵急着回去看若兰,便要东方瑛一起回去,东方瑛却说要去找峨嵋双小玩玩,叫东方灵一人回去。

东方灵拿他这位妹妹一向无甚办法,而且东方瑛的武功防身绝无问题,再加上自己在武林中的地位面子,于是他就放心一人走了。

东方灵一走,东方瑛就将夏芸、熊倜藏身的地方,告诉了武当四子。

晚上,东方瑛带着武当四子到熊倜和夏芸的存身之处,在路上,他们突然看见两条人影,以无比的速度走向城外,丹阳子暗叹道:“看来武林之中,真是大有奇人,就在这小小的地方,居然又发现了此等人物,身手却又比我等高出几许了。”

无巧不巧,那两条人影却正是毒心神魔和熊倜两人,是以他们到时,熊倜已不在店中了。

他们在叶氏兄弟的店中,极小心地探察了一遍,尚未明及叶氏兄弟、马氏双杰,正因酒醉而熟睡,并未发觉这几人的行动。

甚至当凌云子故意弄出声音的时候,屋里也没有任何反应,凌云子奇怪道:“熊倜武功极高,怎的耳目却这样迟钝?”

此时偌大一栋房屋里,除了丫头小厮外,唯一清醒的只有夏芸一人,她听到外面的人声,却以为是熊倜。

于是她挑亮了灯,正想出去看看,但胸腹之间仍在隐隐发痛。

她看见窗子仍然开着未关,又想去关窗子,哪知风声飕然,凌云子和东方瑛已由窗口蹿了进来,她大吃一惊,身受重伤,动弹不得。

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张口呼唤,哪知她声音还没有发出,东方瑛娇躯一闪,电也似地出手点了她耳旁“灵飞”穴。

凌云子随即闪入另一间屋子里,那正是熊倜所睡的,凌云子见床下放着双鞋,床上的人却不知去向了,他暗忖此屋必是熊倜所睡,但他人呢?

东方瑛连被一卷,将夏芸娇怯怯的身子横放在肩上,说道:“我们走吧。”

凌云子道:“还有熊倜。”

东方瑛道:“只要捉了夏芸,熊倜还怕不来找她吗?”

凌云子心想:“这粉蝶果然心思灵敏。”遂取出信纸朱笔写下了这张条子,也正因为是他写的,所以语气才会那么狂妄。

熊倜等人看了他们留下的纸条,叶老大一问东方瑛,熊倜就想到其中又可能牵涉到自己和东方瑛之间的情感,一时没有答话。

尚未明见了,便道:“我这个大哥,英俊倜傥,真是人如其名,看这个情形,东方瑛横加一脚,说不定是在吃夏芸的醋。”

熊倜被他这一笑,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但他瞬即想到此事的严重,就说道:“看来不管会惹出什么后果,我都要到武当山一行的了。”

尚未明道:“这个当然,我也不必要赶回两河,正好陪大哥一起去。”

叶老大道:“这件事在我兄弟处发生,我兄弟也要算上一个。”

熊倜道:“这倒不用了,有我和尚贤弟一起去,已经足够应付了,何况你的事情又多,怎可为这小事,而耽误了正事。”

叶老大道:“这样也好,只是你二人万一有什么应付不周的事,可千万要马上通知我,凡是有古钱为记之处,都可留话。”

熊倜心急如焚,简单地包了几件衣服和一些银两,因为武当山就在湖北境内,路途不远,是以也未骑马,就和尚未明匆匆走了。

赶到渡头,却发现连一条空船也没有。

尚未明见熊倜焦急得很,安慰地说:“大哥何必着急呢,反正我们也不差这一时,我们不如到前面去看看,也许那里倒有船。”

熊倜道:“不是我要争这一时半刻,实不瞒贤弟说,此刻我真是心中无主。”

尚未明笑道:“那自然了,要是我心爱的人被人掳了,我会更着急呢。”

走了一会儿,已是渡头之外了,岸边也没有什么人迹,熊侧不禁埋怨尚未明道:“这种荒僻的地方,更找不到渡船,我想还是回头吧。”

尚未明道:“反正那边也没有船,而且那些船上的女子,见了我们像是怪人似的,一直看着,讨厌得很,倒是这种地方,只要有船,必定肯搭我们过江的,最多给船资就是了。”

熊倜无可无不可地跟着尚未明往前去,心中却在想着心事,他盘算着到了武当山,最好能够不动于戈,就将夏芸带回。

尚未明突然笑道:“怎么样,我说有船吧!”

熊倜往前一望,果然有艘小船泊在前面。

于是他们快步走上前去,见那船的后梢蹲坐个船夫,便喊道:“喂,船家,帮帮忙,快点渡我们过江,船钱不会少给你的。”

那船家沉着脸说:“对不起,这艘船已经为前面的相公包了,不能搭别的客。”

尚未明道:“可不可以找那位相公商量一下,船钱我们出好了。”

哪知舱中突有一人不耐烦地说:“什么人这样哕嗦,这船我一个已包了,任你是谁都不能再上来,你听见了吗?”

尚未明一听此人说话这么蛮横,不禁有气,说道:“喂,朋友,你客气点好不好?”

船舱那人好像气更大,叱道:“我不客气又怎么样?”

人也跟着走了出来,是个衣着非常华丽的少年公子,熊倜见了一愕,认得是孤峰一剑边浩,便知道这又是一场麻烦。

边浩一走出舱,横身一望两人,突然看见熊倜,冷凄凄一声长笑道:“好极了,好极了,今天又碰到了阁下。”

他又横眼一望尚未明,说道:“怎么阁下那位女保镖呢,现在却换了个男的?”

尚未明倒真的愕住了,他以为两人本是素识,但听此人话中却带着讥诮。

熊倜虽觉边浩狂傲太甚,但他想边浩既能与东方灵齐名,被并称为“南北双绝”,而且与东方灵又是朋友,想必此人除了狂傲之外,绝无恶迹,便也不想和他结仇,是以并未反唇相讥。

边浩却以为熊倜怕了他,而且他早对熊倜不满,又不知道熊倜的姓名来历,是以狂态更作,说道:“我当是谁敢硬要搭人的船,却原来是阁下,只是阁下的那位女帮手没来,我看阁下还是省省事吧。”

尚未明见他越讲越不像话,便向熊倜说:“大哥,你认识他?”

边浩一阵狂笑,说道:“认得又怎样,不认得又怎样,难道你想架个横梁子?”

熊佣此刻也沉不住气了,叱道:“姓边的,你最好少说废话,我不过看你是我东方兄之友,才让你三分,你却别以为我熊倜怕了你。”

边浩一听“熊倜”两字,真是所谓“人的名,树的影”。微微一愕,随即笑道:“原来阁下就是熊倜,看来今日我的剑倒真的可以过瘾了。”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尚未明等他笑过,突地哈哈也笑了起来,而且笑的声音更大。

边浩愕然道:“阁下何人?为何发笑?”

尚未明冷冷道:“我笑你的剑今日只怕真要过瘾了。”

边浩怒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叫阵?”

尚未明道:“我正要问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向我大哥叫阵?”

他朝边浩轻捷地招了招手,又道:“像你这样的东西,只配和我这样的东西较量,来来,我保险让你过瘾就是了。”

熊倜忙道:“贤弟不要包揽,这人是我的,不管你的事。”

边浩见他两人抢来抢去,竟将自己看成消遣似的,再也摆不出名家的架子,怒道:“你们两个一齐来好了,让边大爷教训教训你们。”

尚未明道:“只怕今日是谁教训谁还不一定呢!”

边浩叱道:“我先教训教训你。”

他一掌齐出,便向尚未明击下,孤峰一剑得以享名江湖,名列“双绝”,武功实是不凡,他这一施展掌力,只觉风声呼呼,满地飞砂,声势的确惊人得很。

铁胆尚未明也知道此掌非同小可,但他自幼遇师,苦练多年,招式也许没有熊倜以及边浩两人因各有名师奇缘而施出的巧妙,但掌力确绝不逊色,是以他曾和熊倜对了一掌,也是扯个平手。

此刻他做一挫腹,双掌蓦翻,吐气开声,又硬生生接了边浩一掌。

这一掌两人俱是全力而施,比起熊倜和他的一掌,又自不同,只听一声大震之后,尚未明固是连退数步,边浩在空中一翻身,险些跌在地上。

熊倜突地一步站在他两人当中,说道:“你两人都不能动手。”

尚未明道:“为什么?”

熊倜指着边浩问尚未明道:“你认得此人吗?”

尚未明摇摇头。

熊倜又指着尚未明向边浩问道:“你又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边浩自也摇头。

熊倜笑道:“就好了,你两人既然互不相识,怎能随便动手?”

他这一番歪理,倒将两人都问住了。

于是熊倜又对边浩说道:“可是你我两人又不同了,你自然认得我,我也知道你就是鼎鼎大名的边浩,我们动手,就合理得很了。”

边浩被问得啼笑皆非,正不知如何答话才好,尚未明却又横身一掠,抢到熊倜前面,对边浩说道:“原来阁下就是孤峰一剑?”

边浩道:“你也知道?”

尚未明道:“当然,当然。”他又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我就是铁胆尚未明,你知道吗?铁就是钢铁的铁,胆就是月字旁加个旦字。”

此番轮到边浩和熊倜两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了,边浩自然也听到过尚未明的名字,说:“这样看来,今日之会,真的更有意思了,原来阁下就是两河绿林道的总瓢把子。”

尚未明道:“岂敢,岂敢,正是区区在下。”

他又回头对熊倜道:“现在他认得了我,我也认得了他。我和他动手,也很合理了吧?”

熊倜点头。

尚未明再向边浩说道:“好了,好了,你过瘾的时候到了,快动手吧。”

他话方说完,身形一晃,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左手曲弦而侧,右掌一抖,竟像化成三个圈子,这本是剑法中的“梅花三弄”,但他却用之于掌上,威力仍见异常奇妙。

边浩见他话到人到,而且一出手就是绝招,丝毫也不敢疏忽。边浩等到掌已临头,不退不闪,身形却突地一斜,脚跟牢牢钉在地上,人却在左侧斜成坡,右手乘势挥去,天女散花,亦是峨嵋心法。

尚未明见边浩闪避和出击,确实和一般人大不相同,哼了一声,双掌一错,连环拍出数掌,顿时但见掌影如缤纷之落英,漫天飞舞。

他所施的正是西域异僧的奇门掌式“塞外飞花三千式”,名为三千式,其掌法的繁复变化,可想而知,边浩却静如山岳,展出峨嵋心法,以不变应万变,来应付尚未明的掌式。

晃眼,两人已拆了数十余招,边浩虽是守多攻少,但却每一出手,必是要穴。

两人瞬息又拆了十余式,边浩突地一声长啸,掌式一变,竟自施出峨嵋旁支的一套,亦是招式变幻甚多的“回风舞柳”掌法。

这一下两人的掌式俱是以快制快,身形变幻不息,招式亦是缤纷多彩,只见掌影漫天飞舞,和方才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熊倜知道边浩这一变换掌式,片刻便要分出胜负,不禁更为留意观看着,希望能够在最紧要的关头,加以化解。

此时正是阳光最烈的时候,但在此荒僻的江岸,可说是绝不会另有人来。

哪知此时滚滚江水中,却突然冒出两个人来,而且俱是年纪甚大的老者。

尚未明与边浩两人正在凝神动手,并未曾留意。但熊倜和船夫却看见此两人。那船夫更是惊得一声怪叫,连滚带爬,跌回船里。

船夫这一声怪叫,倒使正在酣斗着的孤峰一剑和铁胆尚未明两人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击出一掌之后,便斜斜分开,不知发生何事。

那两个老者,俱都须发皆白,少说些也在六十以上,慢慢自江水中走上岸来,像是对任何人都不会注意一眼,即使是那样轻轻的一眼。

最怪的是两人穿着的竟都是长衫,但自水中爬起后,却仍然是干干的,没有一粒水珠,连头发、胡子都是干的。

熊倜、尚未明、边浩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一眼便看出了此两个老者的异处,若不是光天化日,他们真要将此两人视为鬼怪。

那两个老者一高一矮,但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此二人慢慢走到岸上,往地上一坐,才将眼光向三人看了一眼。

那较矮的老者侧脸对另一老者说道:“这几个小娃娃在这里又吵又闹地,把我们两位老人家的午觉都吵醒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那身材较高的老者,脸上像是僵硬至极,眼光也是空洞洞地,听了那矮老者的话,低头想了半天,才说道:“该打,该打。”

那矮老者随即笑了起来,说道:“确实该打。”

这边三人被这两个老者的奇异的出现深深惊异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那矮老头指着三人说道:“喂,你们三个小子,在老人家睡午觉的时候,都不肯安静一点,在这里又叫又闹的,赶紧脱下裤子,趴在我老人家面前,每人打五十下屁股。”

熊倜等人一听这矮老者所说的话,不禁啼笑皆非,孤峰一剑脸上,已露出难看的神色来,虽然他并不敢说出难听的话。

那矮老头似乎已看出他的不满,笑指着他说道:“你这个娃娃像是不大买我老人家的账嘛。喂,”他又侧脸对另一老者说道:“有一个娃娃居然不买我老人家的账,你说该怎么办?”

另一老者,全身都似乎是麻痹的,喜、怒、哀、乐、痛、痒、酸,这等人类的感觉,似乎都完全不能影响他。

他听了那矮老者的话,又低下头去,深深地思索着,像是这一句极简单的话,他都要深思很久,才能了解。

他想了许久,说道:“先打他的屁股。”

说完,那矮老头身体下面,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着似的,仍然坐着,就平平飞落到边浩的身前,说道:“快脱裤子,我老人家要先打你的屁股。”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见了这老头子的这一手,又惊又乐,惊的是这老者的轻功,竟似已练到传说中“驭气而行”的境界。乐的却是这老者竟找边浩的麻烦,不知边浩怎么脱身。

边浩见那老者的这一手,心中更是惊骇,他想:“万一这老头子真扒下我的裤子,那我以后还能做人吗?”他越想越怕。

他看着那老者仍端坐在地上,两跟微闭着,心想:“这老头子的功夫,我若非亲见,别人告诉我,我却不会相信,这种人物我怎能对付,三十六招,走为上招,还是乘他不注意,溜了吧。”

于是他再不敢迟疑,全身猛力一拔,竟蹿起三四丈高,双臂一抖,“飞燕投林”向外又是一蹿,又是四五丈远近。

那矮老者又笑道:“哟,这娃娃会飞,哎呀,糟糕,让他跑了,我老人家也追不着。”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看这老者滑稽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矮老者朝他两人说道:“他跑了,你们笑什么,是不是想坐他的船?可是你们别忘了,他跑了,我老人家就要打你们两人的屁股了。”

停了一停,他又说:“你们两个会不会飞,要是也会飞,那我老人家一人的屁股也打不着了。”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两人,自是知道这两个老者定是世外高人,遂一齐走上前去,恭敬地弯身施礼。

那矮老头却叫道:“哎哟,千万别来这一手,这一手比会飞还历害,我老人家不打你们的屁股了,你们也别来这一手。”

熊倜、尚未明只觉跟前一花,那矮老头子不知怎地又坐回另一老者身侧。

他两人知道,这类奇人,多半也有奇癖,尤其熊倜,更联想到毒心神魔怕哭的毛病。

于是他两人走到那两个老者面前,熊倜说道:“老前帮既是不喜多礼,晚辈就从命了。”

那矮老头子上上下下朝两人注目了半晌,又转身向另一老者说道:“你看这两个娃娃如何?”

那瘦高老者淡淡地一抬目光,望着他们两人,熊惆也看了那老者一眼。

他只觉得那高瘦老者的面孔虽僵硬,看来却十分亲切,他暗忖道:“这倒怪了,我以前并未见过这两位奇人呀,怎么看来却如此亲切?”

于是他更恭敬地问道:“晚辈不敢,请问两位老前辈的尊号?”

那矮老者哈哈笑道:“你这娃娃真有意思,我老人家还没有问你的名字,你倒先问起我们两位老人家的名字来了。”

熊倜道:“晚辈熊倜,这一个是晚辈的盟弟尚未明。”

那矮老头子笑道:“尚未明,这个名字倒真有意思。”

他又向身旁的老者说道:“喂,你说尚未明这名字有没有意思?”

那瘦长老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低着头轻声念道:“熊倜、熊倜……”

熊倜和铁胆尚未明恭敬地站在这两个奇人面前,那矮老者笑道:“你们两个娃娃,都有点意思,我老人家高兴得很,想送点东西给你们两个娃娃,喂,你们说,送什么好?”

那矮老者又笑道:“我问你们两个也是白问,其实我老人家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张花花绿绿骗小孩子的纸,你们要不要?”

熊倜、尚未明忙一齐答道:“多谢老前辈。”

矮老头子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两张揉得皱皱的纸,上面稀奇占怪地画着些花纹,说道:“一人一张,谁也不许将自己的那张给别人看,知道吗?”

那矮老头子仰天打了一个哈欠,说道:“你们两个小娃娃可以走了,我老人家要睡觉了。”

熊倜、尚未明不敢再呆,就回身走了。

临走的时候,熊倜见那瘦长老者仍在低头念着,心里更觉奇怪。

他们两人走到边浩的船上,那船夫又吓得面无人色,看见两人上船,连话都不敢再问,赶紧解缆走了。

江水急流,风帆满引,片刻那船已走出老远。

一直在低头沉思着的瘦长老头,忽然抬起头来,空洞的目光中,满聚光彩,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但四顾无人,熊倜和尚未明早已走了。

江水东流,呜咽低语,似乎在诉说着人的聚散无常,悲欢离合,都太短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