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你的运气不错,实验也毒死的人实在不好看!

    其实无论谁被毒死的人都不会好看的。

    李寻欢闭起眼睛,缓缓道:多年前,我曾经看到一个被他毒死的人,那人中毒才不过片刻,全身已经发黑,我出去打个转,再回去一看,那人身上的肉已全都不见了,已变成了一副骷骨──漆黑的骷骨!

    心树凝视心眉的尸身,嘁声道:但现在二师兄中毒已有好几天了……

    李寻欢张开眼睛,道:不错,他中毒已有数日,却还没有发生那种可怕的变化,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心树摇了摇头。

    李寻欢一字字道:这只因他又中了另外一种极厉害的毒!

    心树道:你──你是说──-

    李寻欢道:他虽中了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但中的毒并不深,再被他以内力逼住,所以他直到回来后毒性还未发作。

    心树道:正是如此。

    李寻欢道:那凶手为了怕他说出秘密,一心想他快些死,生怕他中的毒还不够深,就另给他服了一种极厉害的毒草。

    心树道:杀人的法子很多,他为什么还是要用毒?

    李寻欢道:只因无论用什么法子杀人,都鸡免留下痕迹,大家既已都知道心眉大师中了毒,他只有再用下毒这法子,才能避免别人的疑心。

    心树叹道:不错,这样做人人都认为二师兄必是被极乐童子毒死的,再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寻欢冷冷道:此人行事,虽然老谋深算,只可惜忘了一件事。

    心树道:什么事?

    李寻欢道:他忘了毒性必相克,就因为他们下的毒既烈又重,克住了五毒水晶之毒,所以心眉大师的遗蜕到现在还未有那种可怕的变化!

    李寻欢目光闪动,道:心眉大师回来以后,可曾服用过什么?

    心树道:只吃过一碗药。

    李寻欢道:是谁喂他吃药的?

    心树道:药是七师弟心鉴配的,但喂他吃药的人,却是四师兄心烛和七师弟心灯。

    他长长叹了口气,黯然接着道:所以这三个人都有下毒的机会。

    李寻欢缓缓道:世上的毒药大致分二类,第一类毒药虽然无色无味,却可令中毒的人死得很惨,叫别人看了害怕,只因这类毒不但要取人性命,还有要向人示威之意。

    心树道:那五毒水晶自然是属于这一类的毒了。

    李寻欢道:正是。

    他接着道:第二类毒,也许并非无色无味,但却可令被毒死的人死后全无异状,甚至叫别人看不出他是被毒死的。

    心树疲乏:你说那凶手就是用的这种毒?

    李寻欢点了点头,叹道:就因为两种毒性迥异,是以才会互相克制,那第三类毒虽可怕,这第二类毒却更险毒,江湖中能用这类毒的人并不多。

    他目光炯炯,盯着心树道:少林门下,善于用毒的人有几个?

    心树深深吸了口气道:这──

    李寻欢道:少林寺领袖江湖,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为荣,绝不会有人肯去学这种下五门的手段,是么?

    心树断然道:少林七十二绝艺中,绝没有这毒字!

    李寻欢道:心烛大师和心灯大师──

    心树抢着道:四师兄九岁时便已落发,六师弟更在襁褓中便已入了佛门,他两人这一生中只怕还未见过毒药!

    李寻欢淡淡一笑,道:如此说来,下毒的人是谁呢?

    心树耸然道:你难道说的是七师弟心鉴?

    李寻欢不再说话。

    心鉴大师乃是半路出家,带艺投师的。未入少林前,人称七巧书生,正是位下毒的大行家!

    小停中摆着一局棋。

    百晓生正轻轻地敲着棋子,一片片积雪灯花般随着他的敲棋声落下,又落在无边无际的积雪中。

    夜半待客客不至,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境界是多么悠闲,多么潇洒,但现在,天地间都似充满萧杀之气,每个人的脸色更重于天色。

    心湖大师,心烛,心灯,心鉴,也都在这里。

    阿飞蜷伏在小停的圆柱下,连头都无力抬起。

    心湖大师望着他,双眉一直未展,缓缓道:你看──李寻欢会不会出来?

    百晓生笑了笑,道:毫无疑问。

    心湖大师道:他这种人难道还会为了朋友而牺牲自己?

    百晓生微笑道:这就叫盗亦有道。

    心湖长叹了一声,道:但愿如此──

    他的声音忽然中断,就像是忽然被冻结在寒风里。

    他已瞧见了心树。

    心树已走入了这院子,却只有一个人。

    心湖抢先迎了上去,道:你可安好?

    他不问别的,先问心树之安好,毕竟不愧为少林掌教。

    心树合什道:多谢师兄关切,弟子侥幸逃过了这一劫。

    心树淡淡道:他取经去了。

    心鉴道:取经?取什么经?

    心树道:艺经阁内失窃的经。

    心鉴嘴角一阵牵动,冷笑道:盗经的人果然是他!师兄你怎地放心让他去?

    心树道:只因盗经的人并不是他!

    心鉴道:不是李寻欢是谁?

    心树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是你!

    心鉴的嘴角又一阵牵动,脸色却沉了下来,冷冷道:五师兄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倒真有些不懂了。

    心树道:你不懂还有谁懂?

    心鉴转向心湖,道:这件事还是请大师兄裁夺,弟子无话可说。

    心烛、心灯、百晓生早已听得耸然动容。

    心湖也不禁变色道:二师弟明明是遭了李寻欢之毒手,你为何要为他洗脱?

    百晓生悠悠道:若是在下记得不错,心树师兄与李寻欢好像还是同榜的进士。

    心鉴冷冷道:五师兄只怕也中了李寻欢的毒了。

    心树根本不理他们,沉声道:真正令二师兄致命的毒药,并非极乐童子的五毒水晶──

    心鉴抢着道:师兄你又怎会知道的?

    心树冷笑道:你以为你做的事真的人不知、鬼不觉?你莫非已忘了二师兄临死前还有这本东西留下来?

    他的手一扬,手里拿着的正是心眉之《读经札记》。

    心湖皱眉道:这又是什么?

    心树道:二师兄行之前,已发现了那盗经的叛徒,只是他心存仁厚,未经证实前,还不愿披露这叛徒的姓名,只不过却已将之写在他这本《读经札记》上,以防万一他若有不测,也好留作证据。

    心湖动容道:真有此事?

    心鉴抢着道:这上面若真有我的名字,我就甘愿──

    心树道:你甘愿怎样?──你虽已将最后一页撕下了,又怎知二师兄没有记在另一页上?

    心鉴身子一震,忽然伏倒在地,颤声道:五师兄竟勾结外人,令弟子身遭不白之冤,求大师兄明鉴。

    心湖沉吟着,目光向百晓生望了过去。

    百晓生缓缓道:白纸上写的虽是黑字,但这字却是人人都可写的。

    心鉴道:不错,就算二师兄这本《读经札记》写着我的名字,但却也未必是二师兄自己写的。

    百晓生道:据我所知,小李探花文武双全,朝苏颜柳,兰庭魏碑,名家的字,他却曾下过功夫临摹。

    心鉴道:不错,他若要学一个人的笔迹,自然容易得很。

    心湖沉下了脸,瞪着心树道:你平时素来认真,这次怎地也疏忽起来?

    心树神色不变,道:师兄若认为这证据不够,还有个证据。

    心湖道:你且说出来。

    心树道:本来藏在二师兄房中的那部《达摩易筋经》也已失窍了。

    心湖动容:哦?

    心树道:李探花算准这部经必定还未来得及送走,必定还藏在心鉴房里,是以弟子已令值日的一尘和一茵监视着他一起取经去了。

    心鉴忽然跳了起来,大呼道:师兄切莫听他的,他倒真是想栽赃!

    他嘴里狂呼着,人已冲了出去。

    心湖大师皱了皱眉,袍袖一展,人也随之掠起,但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心鉴身形起落间,已掠回他自己的禅房。

    门果然已开了。

    心鉴冲了进去,一掌劈开了木柜,木柜竟有夹层。

    易筋经果然就在那里。

    心鉴厉声道:这部经本在二师兄房中,他们故意放在这里为的就是要栽赃,但这种栽赃的法子,几百年前已有人用过了,大师兄神目如电,怎会被你们这种肖小们所欺!

    直等他说完了,心湖道:就算我们是栽赃,但你又怎知我们会将这部经放在这木柜里?你为何不到另处去找?一进来就直奔这木柜?

    心鉴骤然怔住了,满头汗如雨。

    心树吐出了口气,道:李探花早已算准只有用这法子,才可令他不打自招的。

    只听一人微笑道:但我这法子实在也用得很冒险,他自己若不上当,那就谁也无法令他招认了!

    笑声中,李寻欢已忽然出现。

    心湖长长叹了口气,合什为礼。

    李寻欢微微含知,抱拳一揖。

    这一揖一礼中已包含了许多话,别的已不必再说了。

    心鉴一步步地后退,但心烛和心灯已阻住了他的去路,两人具是面色凝重,峙立如山岳。

    心湖黯然道:单鹗,少林待你不薄,你为何今日做出这种事来?

    单鹗正是心鉴的俗名。

    单鹗汗出如浆,颤声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他忽然扑倒在地,道:但弟子也是受了他人指使,被他人所诱,才会一时糊涂。

    心湖大师厉声道:你受了谁的指使?

    百晓生忽然道:指使他的人,我倒可猜同一二。

    心湖大师道:先生指教。

    百晓生道:就是他!

    大家不由自主,一齐随他的目光望了过去,但却什么也没有瞧见,窗外竹草簌簌,风又渐渐大了。

    回过头来时,心湖的面色已变。

    百晓生的手,已按在他背后,铁指如,已扣住了他的四处大穴。

    心树面色也变了,骇然道:指使他的人原来是你!

    百晓生道:在下只不过想借贵寺的藏经一阅而已,谁知道各位竟如此小气!

    心湖长叹道:我与你数十年相交,不想你竟如此待我?

    百晓生也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不想如此对你的,怎奈单鹗定要拖我下水,我若不出手救他,他怎会放过我。

    心湖道:只可惜谁也救不了他了!

    单鹗早已跳起,一手抄起了那部易筋经,狞笑道:不错,谁也救不了我,只有你才救得了我,现在我就要你送我们下山──你们若还要你们的掌门人活着,最好谁也莫要妄动!

    心树虽然气得全身发抖,但却谁也不敢出手。

    心湖道:你们若以少林为重,就莫要管我!还不动手拿下这叛徒!

    百晓生道:你无论怎么说,他们也不会拿你的性命来开玩笑的,少林派掌门人的一条命比别人一千条命还要值钱得多。

    多字出口,他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住了!

    刀光一闪!

    小李飞刀已出手!

    刀已飞入他的咽喉!

    没有人看到小李飞刀是如何出手的!

    百晓生一直以心湖大师为盾牌,他的咽喉就在心湖的咽喉,他的咽喉仅仅露出了一小半。

    他的咽喉随时可避在心湖的咽喉之后。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敢出手。

    但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的一闪,小李的飞刀已在他咽喉!

    心树、心烛、心灯,立刻抢过去护住了心湖。

    百晓生的双眼怒凸,瞪着李寻欢,脸上的肌肉一根根抽动,充满了惊惧、怀疑和不信--

    他似乎死也不相信李寻欢的飞刀会刺入他的咽喉。

    他的嘴唇还在动,喉咙里“格格”作响,虽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他的嘴唇在动,已可看出他想说什么。

    “我错了──我错了──”

    不错,百晓生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有一件事弄错了。

    小李飞刀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百晓生倒了下去。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可称武林智者,谁知到头来还是难免死在自己所品评的兵器之下。

    心湖财次合什为礼,满脸愧色,道:老僧也错了。

    他面上忽又变色,失声道:那叛徒呢?

    单鹗竟趁着方才那一瞬息的混乱逃了出去。

    像单鹗这种人,是永远不会错过机会的,他不但反应快,身法也快,两个起落,已掠出院子。

    少林门下还不知道这件事,纵然看到他,也绝不会拦阻,何况这是首座大师的居座,少林弟子根本不敢随意闯入。

    他掠过那小亭时,阿飞正在挣扎着爬起来──百晓生和单鹗点穴的手法虽重,但也还是有失效的时候。

    单鹗瞧见了他,目中立刻露出了凶光,他竟要将满心的怨毒全发泄在阿飞身上,身形一折,嗖的掠过去。

    阿飞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哪有力气抵挡。

    要杀这么样一个人,自然用不着费什么功夫。

    单鹗什么话也没有说,铁拳已击出,少林神拳名震天下,单鹗投入少林十余年,功夫并没有白练。

    这一拳神充气足,招重力猛,要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单鹗早已算准杀了他之后再逃也来得及。

    谁知就在这时,阿飞的手突然刺出。

    他的的后发,却先至!

    单鹗只觉自己的咽喉骤然一阵冰凉,冰凉中带着刺痛,呼吸也骤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魔手扼住!

    他面上的肌肉也扭曲起来,也充满了恐惧和不信──这少年出手之愉,他早已知道的。

    但少年却又是用什么刺入他咽喉的呢?

    这答案他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单鹗也倒了下去。

    阿飞倚着栏杆,正在喘息。

    心湖他们赶来时,也觉得很惊讶,因为谁也想不到这少年在如此衰弱中,仍可置单鹗于死地!

    一根冰柱,剑一般刺在单鹗的咽喉里。

    冰已开始融化。

    这少年竟只用一根冰柱,就取了号称少林七大高手之一心鉴的性命。

    心湖望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也不知该说什么。

    阿飞根本没有瞧他们一眼,只是凝视着李寻欢,然后他脸上就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李寻欢也正在微笑。

    心湖的声音很枯涩,合什道:两位请到老僧──

    阿飞霍然扭过头,打断了他的话,道:李寻欢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垂首道:不是。

    阿飞道:我是不是梅花盗?

    心湖叹道:檀越也不是。

    阿飞道:既然不是,我们可以走了么?

    心湖勉强笑道:自然可以,只不过檀越──檀越行动还有些不便,不如先请到──

    阿飞又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不用你费心,莫说我还可以走,就算爬,也要爬下山去。

    心烛、心灯的头也垂了下去,数百年来,天下从无一人敢对少林掌门如此无礼,他们现在又何尝不觉得悲愤填膺!

    但现在他们却只有忍耐!

    阿飞已拉起李寻欢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一走入寒风中,他的胸膛立刻又挺起──这少年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无论多大的折磨都无法令他弯下腰去!

    李寻欢回首一笑道:今日就此别过,他日或当再见,大师请恕我等无礼。

    心树道:我送你们一程。

    李寻欢微笑道:送却不送,不送即送,大师何必着相?

    心树也笑道:既然送邓不送,送又何妨,檀越又何必着相?

    直到他们身形去远,心湖才长长叹了口气,他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这不说,却比说更要难受。

    心烛忽然道:师兄也许不该让他们走的。

    心湖沉下了脸,道:为何不该?

    心烛道:李寻欢虽未盗经,也不是杀死二师兄的凶手,但这还是不能证明他并非梅花盗!

    心湖道:你要怎样证明?

    心烛道:除非他能将那真的梅花盗找出来。

    心湖叹了口气,道:我想他一定会找出来的,而且一定会送到这里,这都用不我们关心,只有那六部经──

    盗经的人虽已找到,但以前的六部藏经都早已被他们送走了,他们已将这六部经送给了谁?

    这件事幕后是否另有主谋的人?

    李寻欢不喜欢走路,尤其不喜欢在冰天雪地中走路,但现在却非走不可,寒风如刀,四下哪有车马?

    阿飞却走惯了,走路在别人是劳动,在他却是种休息,每走一段路,他精力就似乎恢复了一分。

    他他们已将自己的遭遇全都说了出来,现在李寻欢正在沉思,他眺望着远方,缓:乐说你不是梅花盗,我也不是,那么梅花盗是谁呢?

    阿飞的目光也落在远方,道:梅花盗已死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道:他真的死了?你杀死的那人真是梅花盗?

    阿飞沉默着,眸子里一片空白。

    李寻欢忽然笑了笑,道:不知你有没有想到过,梅花盗也许不是男人。

    阿飞道:不是男人是什么?

    李寻欢笑道:不是男人自然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