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乘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他几乎已将忘却。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警戒巡夜的人。
灯光更疏了,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
万马堂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
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
院子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
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要找的地方。
他要找的人,总算还没有死。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黯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嗥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他的声音更低。
万马堂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 × ×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屋子里是漆黑的,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草,却爱仙人掌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
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
马空群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
这人道:“你当然不该来,我们有约在先,梅花庵的事一过,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我就再也不认得你。”
马空群道:“我记得。”
这人又道:“你也答应过我,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牵连到我。”
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
这人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马空群道:“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
这人道:“我叫谁去杀你?”
马空群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这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见到老三?”
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听说过,丁家兄弟里,老三最精明能干,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还练得一手飞刀。”
这人道:“飞刀?什么飞刀?”
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人沉默着,仿佛在用力咬着牙。
马空群道:“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
这人道:“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
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
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凭他一个人之力,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
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
这人道:“他怎么能练成这种刀法的?难道白天羽早已将他的神刀心法传给了那贱人?”
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对白凤公主本就是真心诚意的。”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听来如刀锋磨擦,令人不寒而栗。
看来他和白天羽之间,的确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马空群道:“但若没有叶开在暗中相助,傅红雪也未必能得手。”
这人道:“叶开?他跟白家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这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起初连我都被他骗过了,当他只不过是个恰巧路过的人。”
这人冷冷道:“连你居然都能被他骗过了,看来这人的本事倒不小。”
马空群道:“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极深,武功也令人难测深浅,实在比傅红雪还不好对付。”
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来如何?”
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确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可惜……”
这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太聪明的人就不会太长命的。”
这人失声道:“你杀了他?”
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杀我,就已心满意足,怎么能杀得了他!”
这人道:“是谁杀了他?”
马空群道:“傅红雪。”
这人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亲眼看见了?”
马空群迟疑着,终于承认。
这人厉声道:“你亲眼看见他遭人毒手,竟没有过去救他?”
马空群道:“我本该过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伤,自身已难保。”
这人道:“是谁伤了你?”
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飞刀。”
这人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道:“不管怎么样,我既已来到这里,你就已无法脱身事外。”
这人道:“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两人主谋,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傅红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人道:“所以你准备躲在我这里?”
马空群道:“暂时只好如此,等将来有机会时,再斩草除根,杀了傅红雪。”
这人冷冷道:“你我虽没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当然也不能赶你出去。”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当然也不会杀我灭口的,你是聪明人,总该想得到,我若没有准备,又怎敢到这里来。”
这人冷笑道:“你尽可放心,只不过近几年来,我这里几乎已隔绝红尘,就算在这里杀个把人,外面也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的确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这人忽然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叶开,我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傅红雪纵然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叶开却迟早一定会来的。”
马空群耸然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等于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马空群失声道:“这千万使不得。”
这人冷冷道:“为什么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岂非更可以高枕无忧?何况,丁家的女儿也已非他不嫁,我本来还不愿答应这件事,现在倒要成全他们了。”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们?几时又有人成全过你?”
这人突又沉默,然后暗中就响起了他的脚步声,“砰”的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马空群仿佛又笑了,微笑着喃喃自语:“叶开呀叶开,你最好还是莫要来,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竟有壶酒。
他拿起来,尝了口,微笑着又道:“果然是好酒,一个人在寂寞时,的确该喝……”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二)
夜凉如水。
叶开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看梧桐树上的明月,心也仿佛是凉的。
子月已将圆,人却已将散了。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多,总是难免要别离的多?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萧别离,想起了在那边城中经历过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独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坟墓……
现在,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也只有一件事还不能解决。
也许这件事本就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他无论怎么样做,都难免要伤害别人,也难免要伤害自己。
别离虽痛苦,相聚又何尝不苦恼?
凉山吹过,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听见那清悦的铃声。
他忽然回过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丁灵琳抿嘴笑了,道:“你为什么不去?”
叶开道:“因为我刚才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你。”
丁灵琳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但又不想欺骗你,你总算一直对我不错。”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淡。
这不像是平时的叶开。
丁灵琳已笑不出了,仿佛已感觉到他说的绝不是件好事。
她勉强笑着,道:“不管你要说什么事,我都不想听了。”
叶开道:“可是你非听不可,因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灵琳失声道:“你要走?刚才为何不告诉我?”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灵琳道:“你……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叶开道:“我也不是一个人走。”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要带沈三娘一起去么?”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喜欢她,我一直都喜欢她,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她却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颤声道:“她……她难道也肯跟着你走?”
叶开笑了笑,淡淡道:“她当然肯,你也说过我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丁灵琳脸色苍白,眼圈却已红了,就仿佛突然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掴在脸上。
她一步步往后退,泪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转过身,冲出去,用力撞开了沈三娘的房门。
叶开并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沈三娘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沈三娘已答应过他。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沈三娘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见了鬼似的。
惊呼声却是丁灵琳发出来的。
× × ×
屋子里还燃着灯。
凄凉的灯光,正照在沈三娘惨白的脸上,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
她的人却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鲜血已染红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静,因为这本是她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法子解脱。
孤灯下还压着张短笺:
“丁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我也是个女人,所以我虽然答应了你,却还是不忍帮你骗她。”
“我更不能看着你们去杀马空群。”
这就是沈三娘最后的遗言,她相信叶开已该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灵琳却不明白。
她转过身,瞪着叶开,流着泪道:“原来你是骗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伤心?”
叶开明朗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终于长叹道:“因为你迟早总要伤心的!”
丁灵琳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叶开已不愿再回答,已准备走出去。
丁灵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应陪我回家的,现在我们已快到家了,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因为我忽然很讨厌你。”
他用力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怕丁灵琳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也有了泪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风吹得簌簌地响,也仿佛在为世上多情的儿女叹息。
梧桐树下,竟站着一个人。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
傅红雪。
他仿佛早巳来了,已听见了很多事,他凝视着叶开时,冷漠的眼睛里,竟似也带着些悲伤和同情。
叶开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傅红雪道:“我本就该来的,不该来的是你。”
叶开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不该来的是我?我真的不该来?”
傅红雪道:“你非但不该来,也不该这么样对付她的。”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因为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丁家的人,跟你也并没有仇恨,我来找你,只不过想要你带着她走,永远不要再管这件事。”
叶开的脸色也是苍白色的,苦笑道:“这两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红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叶开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我已见到过丁灵中!”
叶开不再问了,仿佛觉得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却忍不住要问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怎会知道的?”
叶开避不作答,却叹息着道:“我只奇怪丁灵中怎么敢冒险去找你。”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总是要纠缠在这件事里。”
突听一个人冷笑道:“因为他这人天生就喜欢找麻烦,现在麻烦也已找上他了。”
× × ×
声音是从屋脊后传出来的。
只有声音,看不见人。
等到声音停下时,才看见屋脊后有粒花生高高抛起,又落下。
然后就有只手伸出来,抛出了个花生壳。
叶开失声道:“路小佳。”
屋脊后有人笑了,一个人微笑着坐起来,道:“正是我。”
叶开道:“你怎么也来了?”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来的,只可惜非来不可。”
叶开道:“来干什么?”
路小佳叹道:“除了杀人外,我还会干什么?”
叶开道:“来杀谁?”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叶开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叶开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杀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会算卦。”
叶开微笑道:“同时,我也算准了你是绝对杀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这次你只怕就要算错了。”
叶开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样,你好歹都得试试。”
路小佳道:“却不知你现在就想动手呢,还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双剑破神刀?”
叶开道:“双剑破神刀?”
路小佳道:“双剑联璧,九九八十一式,剑剑连绵,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专门练来准备对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没见过。”
叶开道:“的确没有。”
路小佳道:“这种武林罕睹的剑法,你现在好容易有机会能看到,若是错过了,岂非可惜?”
叶开道:“实在可惜。”
他回转头,傅红雪的脸又已苍白如透明。
就在这时,只听“呛”的一声龙吟,两道剑光如闪电交击,从对面的屋顶击下。
辉煌的剑光中,只见这两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伤痕犹在,正是风采翩翩的丁三公子。
另一人道装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剑精光四射,竟是从来很少过问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云鹤。
他们的脚尖一沾地,掌中剑又已刺出三招,两柄剑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果然是剑剑连环,滴水不漏。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两柄剑似已化作了数十柄,数十道闪亮的剑光,已将傅红雪笼罩,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
叶开叹息着,道:“看来这九九八十一剑最厉害之处,就是根本不给对方拔刀出手的机会。”
路小佳道:“你这人的确有点眼光。”
叶开道:“看来这剑法果然是专门为了对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对付白家神刀,唯一最好的法子,的确就是根本不让他拔刀出手。”
叶开道:“创出这剑法的人,不但是个天才,而且的确费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样恨白家的人。”
叶开叹道:“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迟早总会明白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这九九八十一招,岂非迟早也有用完的时候。”
路小佳道:“这剑法还有个妙处,就是用完了还可以再用。”
这时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剑,突然清啸一声,双剑回旋,又将第一式使了出来,首尾衔接,连绵不绝。
傅红雪脚步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现在已完全显示出来,如闪电交击而下的剑光,竟不能伤及他毫发。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忽又道:“创出这剑法来的人,绝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这人以前一定亲眼看见过白大侠出手,所以才能将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叶开道:“这绝不是旁观者所能体会得到的,我想他一定还跟白大侠亲自交过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叶开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侠的凶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叶开凝注着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就是丁乘风。”
丁乘风就是丁灵琳兄妹的父亲。
丁灵琳在旁边听着,脸色已变了,似已忽然明白了许多事。
但她却宁愿还是永远也不要明白的好。
这时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剑,傅红雪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
他显然已无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连环快剑,却如江河之水,仿佛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叶开忍不住在轻轻叹息。
路小佳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叶开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叶开微笑道:“真的,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剑中的人影,脸色忽然也变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尽。
他们双剑回旋,招式将变未变,就在这一瞬间,突听一声大喝!
喝声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闪电般划出!
傅红雪的刀已出手。
× × ×
刀光一闪,丁云鹤的身子突然倒飞而出,凌空两个翻身,“砰”的一声撞在屋檐上,再跌下来,脸上已看不见血色,胸膛前却已多了条血口。
鲜血,还在不停地泉涌而出,丁灵琳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路小佳正在叹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剑,竟还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灵中手中剑光飞舞,还在独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惧之色。
然后刀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声,他掌中剑已被击落,刀光再一闪,就要割断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凌空飞起。
又是“叮”的一声,他的剑已架住了傅红雪的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刀!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路小佳大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杀他!”
傅红雪厉声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因为你若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傅红雪冷笑,道:“我不杀他,更后悔。”
路小佳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他跟我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路小佳道:“当然有,因为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一惊,连丁灵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红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问他的母亲。”
傅红雪道:“他……他母亲是谁?”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风丁老庄主的妹妹,白云仙子丁白云。”
(三)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大地竟似突然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路小佳低沉的声音说出了这件秘密:
“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侠塞外时认识的,她虽然孤芳自赏,眼高于顶,可是遇见白天羽后,就一见倾心,竟不顾一切,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了白天羽。
“这对她说来,本是段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感情,他们之间,当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会抛弃一切,来跟她终生相厮守的。
“却不知白天羽风流成性,这种事对他说来,只不过是一时的游戏而已。
“等到她回来后,发觉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时,白天羽早已将她忘了。
“以丁家的门风,当然不能让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亲。
“恰巧那时丁老庄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就移花接木,将丁大姑生出来的孩子,当作她的,却将她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抚养,因为这已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已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边。
“再加上丁老庄主兄妹情深,为了要让丁大姑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这么样做的。
“这秘密一直隐藏了很多年,甚至连丁灵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缓缓的叙说着,目中竟似已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叶开忽然问道:“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突然扭曲变形,慢慢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丁灵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锋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间。
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满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来,嘶声道:“这秘密既然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道:“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难免要伤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了,我……”
丁灵中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能不说?”
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因为他若不说,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
丁灵中冷笑道:“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难道我杀了马空群的女儿,他就要杀我?”
叶开冷冷道:“你所做的事,还以为别人全不知道么?”
丁灵中道:“我做了什么?”
傅红雪咬着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中道:“你说。”
傅红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灵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红雪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的,直到我发现杀死翠浓的那柄毒剑上,用的也是同样的毒,直到你自己承认你就是杀她的主谋。”
丁灵中的脸色突又惨白,似已说不出话了。
傅红雪又道:“你买通好汉庄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显,所以将好汉庄的奴仆,全都聘到丁家庄来。”
叶开道:“飞剑客的侠踪,也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故意告诉易大经,诱他订下那借刀杀人的毒计。”
傅红雪道:“这一计不成,你又想让我跟叶开火并,但叶开身旁却有一个丁灵琳跟着,你为了怕她替叶开作证,就特地要丁灵甲将她带走。”
叶开长叹道:“你嫁祸给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实在不该杀了那孩子的。”
傅红雪瞪着丁灵中,冷冷道:“我问你,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灵中垂下头,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叶开道:“我知道你这么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说出来,是谁叫你这么样做的。”
丁灵中道:“我……我不能说。”
叶开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丁灵中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叶开道:“十九年前,有个人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他本不该说的话,他生怕被人听出他的口音来,所以才要你去将那些听他说过那句话的人,全都杀了灭口。”
丁灵中又垂下了头。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我只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丁乘风?”
丁灵中咬着牙,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他是不是已默认?
丁乘风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终生,他当然要报复。
他要杀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喘息着,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
叶开目光闪动,道:“难道你比别人都了解他?”
路小佳道:“我当然比别人了解他。”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凄凉而奇特,缓缓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他送给别人去抚养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该叫丁灵中。”
这又是个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灵中吃惊地看着他,失声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着,道:“我就是丁灵中,你也是丁灵中,今天丁灵中居然杀了丁灵中,你们说这样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抛起来,抛得很高。
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但别人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有丁灵琳流着泪在喃喃自语:“难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难道他真的是?……”
丁云鹤板着脸,脸上却也带着种掩饰不了的悲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你有这么样一个三哥,总不是件丢人的事。”
丁灵琳忽然冲到丁灵中面前,流着泪道:“那么你又是谁呢……究竟是谁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为什么不说?”
丁灵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匹健马急驰而入。
马上的人青衣劲装,满头大汗,一闯进了院子,就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庄主之命,特地前来请傅红雪傅公子,叶开叶公子到丁家庄中,老庄主已在天心楼上备下了一点酒,恭候两位的大驾。”
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请我,我也会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却还是留给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阁下就是傅公子?”
傅红雪道:“不错。”
丁雄道:“老庄主还令我转告傅公子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说。”
丁雄道:“老庄主请傅公子务必赏光,因为他已准备好一样东西,要还给傅公子。”
傅红雪道:“他要还我什么?”
丁雄道:“公道。”
傅红雪皱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庄主要还给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 × ×
“公道”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你虽然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你以为它已忘记了你时,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