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

雨下得真大,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 × ×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

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

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

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

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

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 × ×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越来越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

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

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

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

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

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 × ×

翠浓也看见了他。

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

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

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

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

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

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它已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做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的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 × ×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之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几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千万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

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

但是这生命、这肉体,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她说了句什么话?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作丈夫的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倌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

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道:“他是个生意人,作的是个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作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着,讷讷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腻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得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作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

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着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

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

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

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知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

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 × ×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胁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胁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邃,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 × ×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他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的脸也已变为死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的确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我相信这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 × ×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 × ×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越用力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