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 × ×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想总是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 × ×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

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做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撤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都是被野兽叼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就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 × ×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越想越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越复杂的事就越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 × ×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

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 × ×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 × ×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

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有的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 × ×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做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

“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

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刺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也在抽紧。

郭威的眼晴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

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小楼上已有人紧张得在呕吐。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

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 × ×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 × ×

仇恨!

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仇恨!”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 × ×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

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

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

他自己的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丛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

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里像野兽般地怒吼着。

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过来。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鬱云中的雷。

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

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起来了。

× × ×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

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 × ×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 × ×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地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

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泪、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

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

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

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上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 × ×

又一声霹雳。

暴雨倾盆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