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色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 × ×

窄门里没有回应,但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畏惧的眼色,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皮肤已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

老太婆摇摇头,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

叶开又笑了。

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色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

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因为我的房子决不租给杀人的凶手。”

叶开终于明白。

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身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

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

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过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

老太婆倒抽了口凉气,满脸俱是惊骇之色。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 × ×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来有些无精打采。

这时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雨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身上却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笠帽。

帽子戴得很低,因为他的头本就比帽子小。

他低着头,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

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着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 × ×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丁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麻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

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

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

丁求道:“我却认得你。”

牧羊人叹了口气,道:“你只怕认错人了。”

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往哪里走?”

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又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

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身华丽的衣服,背后的驼峰上,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我。”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干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帐。”

乐乐山道:“算什么帐?”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账,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帐。”

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

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矢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身,右手抓起了披在身上的羊皮袄,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

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

这正是武当内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

霎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高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笑。

× × ×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竟忽然露出了个破绽。

一个致命的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之色,然后他的眼珠子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咽喉。

“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账今天总算是算清了。”

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空翻身,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 × ×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谁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

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捧着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身上,照着刚从他耳鼻眼睛里流出来的血。

血很快就干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

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

当然没有。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了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带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

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

他的脸色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看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

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

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

他抬起头,忽又问道:“你刚出来?”

萧别离叹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我刚才正跟他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

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

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

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

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

惨碧色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

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

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

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

萧别离脸色变了变,他也已看见一个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针既然已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

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高手。”

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高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

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

× × ×

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

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

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

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道:“但是我店里可以挂账。”

叶开大笑,道:“你在诱惑我。”

可以挂账这四个字,对身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

他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账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

萧别离道:“还账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账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还是问题。”

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来。

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檐下匆匆的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又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叶开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万马堂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还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

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乐乐山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地走过去,走上街心。

× × ×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了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倚靠万马堂为生的。”

“……”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万马堂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快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只希望找个安静地方,和翠浓两个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

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砂。

红砂。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砂。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用眼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已习惯。

× × ×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

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 × ×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银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了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要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突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 × ×

叶开不知何时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负着双手,含笑看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了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奇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已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太多,还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了样黑黝黝的东西。

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嘎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树叶子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

他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叶开微笑道:“倒也不是轻功好,只不过是骨头轻罢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她一句话未说完,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突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突,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

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账。”

× × ×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慢慢地从他身旁走过去。

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

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杯最难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莫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道:“我可以闪开,但你却不能真的杀了她。知道吗?”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因为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偏偏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地接着道:“这笔账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向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脚步看来更沉重。

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能回头的路。

桌上有酒。

叶开为萧别离斟满一杯,又为老太婆斟满一杯,笑道:“这地方如何?”

老太婆道:“不错。”

叶开道:“酒呢?”

老太婆道:“也不错。”

叶开道:“那么你就该感激我。”

老太婆道:“感激你?”

叶开道:“若不是我,你怎么能到这里来喝酒?”

老太婆道:“为什么不能?”

叶开笑了笑,然后说道:“这里是男人的天下,‘断肠针’杜婆婆虽然是名闻天下的武林高手,但却是个女人。”

老太婆眨了眨眼,道:“我是杜婆婆?”

叶开道:“我看到乐乐山中的断肠针,就已想到是你。”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眼力。”

叶开又笑了笑,道:“可是我并没有替他报仇的意思。”

老太婆道:“你没有?”

叶开道:“因为真正要杀乐乐山的人,也不是你!否则......”

老太婆道:“哦?”

叶开道:“所以我只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替万马堂杀人?”

老太婆道:“真正要杀乐乐山的,是万马堂?”

叶开道:“我大概不会猜错。”

老太婆道:“你认为我替万马堂杀了他?”

叶开点点头。

老太婆道:“因为当时我在旁边,而且是个老太婆,所以我一定就是杜婆婆?”

叶开笑道:“这道理岂非本来就很简单?”

老太婆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个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

叶开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老太婆道:“只有一点可笑。”

叶开道:“哪一点?”

老太婆道:“我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老太婆笑道:“做杜婆婆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可惜我却是个男人。”

叶开怔住。

这老太婆竟真的是个男人!

她从脸上揭下了个精巧的面具,解开了衣襟,挺直了腰。

这老太婆就忽然变成了瘦小枯干的中年男人,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她是个男人。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的眼力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高明。

这人微笑着,悠然道:“你还要不要检查检查,我究竟是男是女?”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不必了。”

这人道:“杜婆婆当然不会是男人。”

叶开道:“当然不是。”

这人道:“那么我当然就不是杜婆婆。”

叶开道:“你不是。”

这人道:“乐乐山当然也不是被我杀了的。”

叶开只有承认,无论谁都知道“断肠针”是杜婆婆的独门暗器!

这人道:“我也没有真的杀了傅红雪。”

叶开也只有承认,傅红雪到现在还活着。

这人长长吐出口气,举杯一饮而尽,笑道:“果然是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