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灵面色微变,冷冷道:“窗帘裂了,可以缝起,靴子破了,可以补上,人若逃了,本帮弟子也可以追得回来的。”

那八袋弟子变色道:“那么他莫非真的光着脚逃了?”

南宫灵沉声道:“窗外的值班弟子是谁?”

那八袋弟子道:“是济南天官庙的兄弟。”

南宫灵厉声道:“带他们去公孙护法处,家法侍候。”

那八袋弟子躬身道:“遵命。”

他一掠出窗,窗外立刻响起了叱吒之声。

南宫灵转身向楚留香勉强笑了一笑,抱拳而道:“小弟有要事在身,今日只好就此别过了。”

楚留香笑嘻嘻道:“你刚引起了我的酒虫,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么?”

南宫灵大笑道:“楚留香的酒债,天下有谁能懒得掉?就在这两天里,小弟定来奉请,但望红兄也莫要推辞才好。”

手一提,两柄短剑竟又飞了起来,原来那剑柄之上,还系着根乌金打造的细链。

南宫灵匆匆而去,窗外呼啸声又起,一声接着一声渐去渐远,片刻又是走得干干净净。

楚留香微喟道:“这南宫灵果然是个人才,丐帮在他的统率之下,果然是日益强大了……只怕也许是太强大了些。”

一点红飘身而下,目光闪动,道:“你瞧那少年真的走了么?”

楚留香笑道:“这里的窗子,难道只有一个?”

只听一人冷冷道:“只可惜那南宫灵没有楚留香这样的眼力。”

话声中,那黑衣少年已自另一扇的窗帘后走了出来,雪白的袜子上,已沾满了灰尘。

一点红这才知道这少年的靴尖竟是故意露出来的,他脱下靴子,溜出窗户,却从屋檐下溜人另一扇窗户,躲入窗帘里,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懂得利用人类心理上的弱点,算准南宫灵必定以为他已逃走,就不会再搜查别处的。

只见黑衣少年走到楚留香面前,瞪着眼瞧了楚留香半晌,突然大声道:“那南宫灵和你是朋友,我却与你素昧平生,你不帮他反来帮我,这究竟为了什么?”

这少年疑心病竟重得很,别人帮了他的忙,他非但毫无感激之心,反而怀疑别有居心。

楚留香苦笑道:“我不帮他反而帮你,只因为他是个要饭的,穷得很,而你却是个有钱的人,所以我要拍拍你的马屁。”

黑衣少年瞪着眼瞧了他半晌,嘴角终于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但他却忍住了不笑出来,还是冷冷道:“你纵然帮了我的忙,我也绝不领你的情。”

楚留香也忍住笑道:“谁帮了你的忙了,你还用得着别人帮忙么,那些区区丐帮人马,又怎会瞧在你眼里?”

那少年怒道:“你以为我怕他们?”

楚留香道:“你自然不怕他们,你躲在窗帘里,只不过是要逗弄他们好玩而已。”

那少年气得脸都红了起来,又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你莫以为帮了我的忙,就可以讥笑于我,我……”话未说完,整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原来他脚下不小心踩着一条死蛇,竟骇得人跳到桌子上,几乎就要扑进楚留香的怀里。

楚留香大笑道:“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英雄,原来是怕蛇的。”

他这才知道这少年方才气急败坏的逃来,只是为了有蛇在后追赶,倒真的并非畏惧丐帮子弟的武功,这冷冰冰的少年会怕蛇,也真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黑衣少年红着脸,喘着气道:“我不是怕,我只觉得讨厌……凡是软软的,滑滑的东西,我都讨厌,你难道认为这很可笑么?”

楚留香拍着脸道:“不可笑,自然不可笑,既然女人都怕蛇,男人为什么不可以怕,男人为什么比女人少怕样东西?”

他说到这里,一点红冷漠的眸子里都不觉有了笑意,那少年一张脸却越发的气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冷冷道:“原来名震天下的楚香帅,不但会说笑,也会说谎。”

──一人斜斜倚在门口,竟是那白玉魔,手里却多了个灰扑扑的白布袋,里面不知装的是什么。

黑衣少年的脸色不禁一变,楚留香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不觉跳了一跳,却淡淡笑道:“我方才说过他不在这里么?……我只不过什么都没有说而已。”

白玉魔冷笑道:“我家帮主早已算定他还在这里,只是碍着你楚香帅的面子,所以暂且避开,现在他既已现身,你……”

黑衣少年突然大声道:“你们不必看他的面子,我和他毫无关系。”

白玉魔道:“既是如此,你是要自己出去,还是等咱们进来?”

黑衣少年不等他话说完,已飞身掠出窗外,接着,便听得一阵呼喝叱吒之声,一路喝了出去。

楚留香叹道:“你们有南宫灵这样的帮主,当真是天大的福气,那少年得罪了南宫灵,却是倒了大楣了。”

白玉魔厉声道:“得罪了我白玉魔的,也未必走运。”

他突然自那灰袋中取出了件黑黝黝的奇形兵器,大喝道:“桥归桥,路归路,你纵然认得南宫灵,我白玉魔却不识得你,你得罪了我,我今日就要你死!”

楚留香叹道:“为什么许多人都要我死,我死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白玉魔狞笑道:“好处多着哩!”一句话未说完,掌中兵刃已递了出去。

一点红冷眼旁观,只见这兵器似钵非钵,似爪非爪,握手处如同护手钵,带着月牙,黑黝黝的杆子,却如狼牙棒,带着无数根倒刺,顶端却是个可以伸缩的鬼爪,爪子黑得发亮,显然带着剧毒。

中原一点红纵横江湖,与人交手不下千百次,却也未见过如此奇特的兵刃,也不知这兵刃究竟有些什么妙用。

学武的人,瞧见一样新奇的兵器,就好像小孩子瞧见新玩具似的,觉得又是有趣,又是好奇。

一点红自然也不例外,他也想瞧瞧这兵刃有什么奇特招式,更想瞧瞧楚留香如何击破。

只听楚留香笑道:“你这捉蛇的玩意儿,也想用来对付人么?”

白玉魔咭咭笑道:“我这“捉魂如意钵”,不但捉蛇,也可捉掉你的魂魄,今日不妨就叫你见识见识。”

说话间,他已递出七八招,招式果然是怪异绝伦,忽而轻点,忽而横扫,有时轻灵巧变,有时却是以力取胜。

这姑苏魔丐在他自己这件独创的外门兵刃上,果然是下过一番苦功的,这种忽软忽硬的招式,的确叫人难对付得很,但他若非已能将自己手上的力道控制自如,也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变化,似乎一心想瞧瞧这如意钵招式的所有变化,一时间并不想出手击破。

要知他的嗜武之心,委实比任何人都要强烈,瞧见了件新奇的兵器,实比一点红还要觉得有趣、好奇十倍。

是以普天之下,无论多么奇特古怪的外门兵刃,他几乎全已知道破法,如今突然出现了这“如意钵”,他怎肯放过?在没有完全明了这“如意钵”的招式变化前,他简直舍不得叫白玉魔住手。

但这样一来,他却难免要屡遇险招,有时他竟故意露出空门破绽,为的只是要诱出对方的绝招。

那乌光闪闪的毒爪,好几次都已堪堪沾着了他的衣裳,就连一点红都不免替他暗中捏着把冷汗。

白玉魔占得上风,精神陡长,掌中如意钵的杀手绝招,更是层出不穷,逼得楚留香一路向后直退。

楚留香却突然大笑道:“原来你这如意钵的招式,也不过如此而已,用来捉蛇倒也勉强可以对付,要捉人还差得远哩!”

白玉魔喝道:“老夫这如意钵的招式,你一辈子也休想瞧完全的。”

这老奸巨猾的恶丐,似已瞧透楚留香的心意。

他知道楚留香未将他招式完全瞧过之前,是绝不会出手,他这话正是拘住楚留香,楚留香不出手,他招式才能尽量施展,何况他这如意钵上还有一着最厉害的杀手,至今迟迟未发,只为了要将楚留香逼人绝地,他才好一击而中,将楚留香立毙于爪下。

楚留香也明明知道,却偏偏还要故意激他,冷笑道:“你早已黔驴技穷,我就不信你还有什么妙招。”他一面说话,一面已退入屋子的死角。

他胆子实在太大,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赌注,为的只是想瞧瞧对方招式的变化而已。

这赌注也实在太大,中原一点红实在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种将冒险视为游戏的人,他也不知道这算是愚蠢还是聪明?

钓鱼,虽是聪明人的游戏,但若以自己的身子为饵来钓鱼,却简直像是那鱼在钓他了。

楚留香等着白玉魔上钵,白玉魔也正是等着楚留香上钵,等到楚留香自己退入死地,白玉魔骤然狞笑道:“老夫的杀手,你瞧过之后,就活不成了。”

眨眼间他又攻出七招,楚留香又一一闪避了过去,只见那“如意钵”突然抢入中门,直击而来。

楚留香身子一缩,后退一尺,算准这如意钵的部位,已是决计够不着自己的了,大笑道:“你若再不……”

话才出口,只听嗤的一声,那乌光闪闪的鬼爪,突然脱离爪身,向他前胸直抓了过来。

这“捉魂如意钵”的杆子里,竟还装着机簧,白玉魔只要在握手处轻轻一按,鬼爪便可直射而出。

鬼爪上带着四尺链子,三尺六寸长的如意钵,骤然变为七尺六了,本来够不着的部位,此刻已可够着而有余。

楚留香这时已退无可退,他知道自己只要被鬼爪抓破一丝油皮,也休想再活下去。

以一点红之武功,在旁边瞧着,瞧得自然比动手的人清楚得多,他见白玉魔这一招使出,便不禁叹了口气。

楚留香此刻的部位,的确已是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爪上若是无毒,楚留香或许还可以用分光捉影的手法将鬼爪捉住,但爪上剧毒,简直连碰都不能碰的。

钓鱼的人,眼见就要葬身鱼肚。

楚留香自然也不免吃了一惊,但虽惊不乱,在这生死存亡系于一发的刹那间,还是被他想出了变通之计。

只见他肩头一动,手里已多了件东西,鬼爪堪堪已抓着了他的胸膛,他竟已将这东西塞入鬼爪里。

只听喀的一声,鬼爪已合拢,收了回去,爪上却抓着件东西,甩之不脱,竟是个画卷。

要知楚留香手法之妙,天下无双,他若要取别人怀中之物,也是易如反掌,何况是他自己怀里的东西。

是以他才能在那千钧一发的刹那间,将画卷取出,塞入鬼爪,以这一抓来势之迅急,若是换了别人,画卷取出时,胸前只怕早已多了个大洞。

这画卷虽然重要,但在自己性命危急的时候,无论多少珍贵重要的东西,也都是可以舍弃的了。

白玉魔实未想到他还有这一着,一击无功,面色立变,立刻后退七尺,生怕楚留香反击过来。

谁知楚留香竟动也不动,只是微笑道:“你虽想要我的命,我却不想要你的命,如今你本事既已显过,不如将爪上的东西还给我,快快走吧!”

白玉魔虽不知道爪上抓着的是什么,但在“盗帅”楚留香怀中藏着的东西,想来也不会是平凡之物。

楚留香这一说,他心里更动了怀疑,冷笑道:“你可是要我将这卷纸还给你?”

楚留香笑道:“要捉魂的鬼爪,只抓着卷破纸,你也不觉丢人么?”

白玉魔大笑道:“既是破纸,你如何要我还给你?”

楚留香心里虽已不免有些着急,暗道:“这厮果然是老奸巨猾。”

口中却淡淡道:“你若想要,就送给你回去揩眼泪、抹鼻涕也无妨。”

白玉魔阴恻恻笑道:“此刻要流眼泪的,只怕是你吧!”

他竟又后退几步,将画卷取下,展开一瞧,只不过瞧了一眼,面上突然露出奇异之色,放声大笑起来。

楚留香见他笑得奇怪,忍不住道:“你笑什么?”

白玉魔笑道:“你将任慈老婆的画像藏在怀里作什么?瞧你年纪轻轻,莫非竟对任老头子的老婆起了单相思么?”

白玉魔这句话说出来,楚留香真是又惊又喜,他踏破铁鞋寻不着的解答,得来竟全不费功夫。

他惊喜之下,不觉失声道:“秋灵素原来是嫁给了昔日丐帮的帮主,果然是地位尊贵,声名显赫,比西门千等人要强得多了。”

白玉魔瞧着他的模样,像是也觉得十分奇怪,道:“秋灵素?……秋灵素是谁?”

楚留香奇道:“你方才不是说她乃是任慈任老帮主之妻么?”

白玉魔冷笑道:“任慈的老婆姓叶,叫叶淑贞……”

楚留香失声道:“那么这画上……”

白玉魔道:“画上的正是叶淑贞,你藏着她的画像,难道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楚留香恍然道:“难怪江湖中无人知道秋灵素的下落,原来她竟已改了名字,嫁给了丐帮的帮主……唉!以这妖女昔日的名声之坏,若要嫁给个武林中显赫人物,自然是要改名换姓的,这点我早巳该想到了。”

白玉魔厉声道:“你若骂那任老头子,将他骂成乌龟王八都没关系,但他的老婆却是端庄贤淑,对人宽和,连我白玉魔都觉得有些佩服,你若对她出言不逊,丐帮上下千万个弟子,可没一人饶得过你。”

楚留香知道那秋灵素嫁后必定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种人他素来最是赞美,自然再也不肯说破她昔日恶迹,目光一转,问道:“却不知这位任夫人此刻在哪里?”

白玉魔冷笑道:“瞧你色迷迷的不像好人,莫非主意竟打到人家寡妇身上去了,但人家却是贞节得很,你这癞蛤蟆休想吃得到天鹅肉。”

楚留香眼珠子又一转,缓缓道:“任慈将你逐出丐帮,害你东避西藏,十几年没有一天好日子过,你难道就不恨他么?”

白玉魔恨声道:“他人已死了,恨他又能怎样?”

楚留香道:“他虽已死了,但他的妻子却未死呀!”

白玉魔狠狠瞪着他,用手拔着颔下几乎已快被他拔得一根不剩的胡子,凶狠的目光中,渐渐露出笑容,缓缓道:“你这话说的虽可恶,但却投我的脾胃。”

楚留香微笑道:“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道理我清楚得很。”

白玉魔大笑道:“难怪别人都说楚留香乃是世上最可爱的恶徒,就连我……此刻都已渐渐开始喜欢你了。”

楚留香赶紧道:“那么,他的妻子现在何处?”

白玉魔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

楚留香呆了呆,拱手道:“再见。”

他拱了拱手,转身就往外走。

白玉魔大声道:“我虽不知道,却有人知道的。”

楚留香立刻顿住脚步,回身道:“谁?”

白玉魔道:“你难道想不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灵本来也许会告诉我的,但现在,却未必了。”

白玉魔诡笑道:“别人有粒珍珠,你空口去要,他自然不会给你,但你若用比珍珠更值钱的翡翠去换,他难道还不肯给你么?”

楚留香想了想,道:“我的翡翠是什么?”

白玉魔一字字道:“那黑衣小子的来历。”

楚留香跟着白玉魔,一点红跟着楚留香,就好像将别人的屋顶当做阳关大道似的,飞掠而行。

这时夜已很深,四下瞧不见什么灯光。

白玉魔一面走,一面沉声道:“楚留香,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跟着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楚留香微笑道:“这道理我自然懂得。”

白玉魔道:“你懂得就好。”

楚留香道:“一点红,你听着,这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我并未带你来。”

身后没有回音。

楚留香回头去瞧,一点红不知何时已走得无影无踪了,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喃喃苦笑道:“你不要他来的时候他偏偏要来,你不要他走的时候他偏偏要走了,谁若和他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倒当真头疼得很。”

只听白玉魔道:“前面那栋有灯光的屋子,就是丐帮的香堂重地,现在我要去了,你可莫要跟着我,你自己若也寻到那里,就不关我的事了。”

楚留香微笑道:“我根本没有瞧见你,你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

白玉魔道:“很好。”

他一伏身窜了下去,黑暗中立刻有人沉声喝道:“上天入地。”

白玉魔道:“要饭不要来。”

接着,便是一阵低语道:“那小子呢?”

“在厅里。”

“帮主终于制住了他?”

“好像是他自己来的,还大模大样的坐着,帮主也不知怎地,好像突然变得对他客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