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窄一线 却喜绝地得生路
海天遥千丈 但悲何处是归程
那两个黄衫汉子一掠而前,却也没有动手的意思,远远朝辛捷一抱拳,目光上下打量了几眼,竟抱拳朗声道:“朋友身手高绝,驾临敝舟,不知有何见教?朋友只管明言,只要兄弟们做得到的,一定效劳。”
原来这黄衫汉子是久历江湖的光棍,一上来就先将话挑明了讲出来,却也不亢不卑,中肯得很。
辛捷剑眉微皱,方自沉吟间,另一黄衫汉子却已冷笑一声,道:“朋友身手虽然高明,但也不要强人所难,否则……”
他含蓄地止住了话,像是已看出了辛捷的展施身手,必定是有意示威,言下之意,大有你身手虽高明,却也吓不住我。
这种自然是人家江湖老到的地方,辛捷暗哼一声,忖道:“你既已看出我有求而来,我也何妨挑开来说呢。”
双掌一扬,将掌中的两块帆布“呼”地抡了出去,这两块帆布竟像铁片似的远远落在水里。
那两个黄衫汉子面色又不禁变了一下。
却见辛捷微一抱拳,朗声道:“兄弟别无所求,但望朋友转舵南驶,将兄弟送到长江口。”
他傲然一笑,又道:“兄弟这小小的请求,朋友们想必也不会拒绝吧?因为朋友们若是答应了,兄弟自是感激不尽,于朋友们也无损害,不然呢……”
他微微一顿,目光四扫,又道:“只怕于你我两下都有些不便。”
他这种请求,却无异已是要挟。
这两条黄衫汉子脸色又一变,其中一个浑身衣衫仍然湿透,想是也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汉子干笑了几声,阻住了另一人的发作,抢先说道:“这小事一件,兄弟自可遵命。”他又干笑一声:“阁下请先到舱中待茶,兄弟这就传语伙伴,转舵南去。”他答应得竟极其爽快。
辛捷心中一动,像是觉得这其中必定有着些可疑之处?但人家既然如此说,自己也只得微笑道:“如此多谢了。”
随着这黄衫汉子的让客手势,从惊异的海盗群中穿了过去,走向船舱。
那黄衫汉子和他并肩而行,却像毫无异状。
入舱之后,辛捷不觉又心定了一些,目光始终不离这两条黄衫汉子身上,心中暗忖道:“这两人想必是此船的首脑,我只要盯住这两人,便不怕生变。”
他这种判断自是非常合理,而且除此之外,他也实在别无他法。
使他奇怪的是这两个黄衫汉子面上的表情竟完全不同,其中一人面色铁青,不时用眼睛先去瞟前发话的那人,神色大大不满;而先前发话的那人此刻却言笑晏晏,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而且不住殷懃地向辛捷问话,又自称姓黄,叫黄平,对辛捷的姓名来历却绝口不问一字,像是知趣得很。
这种情形虽然有异,但辛捷斜倚桌前,目光动处,看到日光从左面的窗子里照进来,此刻还是上午,那么这艘船正是朝南面驶去,他心中不禁更是笃定,暗暗忖道:“看来这叫黄平的汉子被我所胁,已然就范。”
他眼瞟另一人:“而此人心中虽然不忿,但却又无法可施。”
他自觉自家的推测极为合理,便展颜微笑一下,也随意和那黄平谈笑了两句。
忽然听到有嘹亮的号角响了几声……
黄平立刻站了起来,拱手道:“兄台请在此稍坐,小弟出去和另两艘船上的伙伴打个关照。”话声一落,便匆匆走了出去。
辛捷望着他的背影,谨慎地思虑了一下,却也并不觉得这其中有着甚么足以危害自己的诡计。
因为无论如何,他自家是安全地坐在船舱,而且他自信凭自身的武功,这船上的海盗们纵然对自己不忿,却也无可奈何,那么,只要这艘船是确实向南面驶去,一切便不足为虑。
他暗中微笑一下,忖道:“除非他们不要这艘船了,都跳下水里去,那么我一个人留在这船上,倒是有些可虑,但是,这又怎么可能呢?”
若说这些海盗们弃船而走,这当然极不可能,一念至此,辛捷心中愈发宽怀,想到只要一到岸上,那他便甚么也不怕了。他要立刻赶回武汉,将一切事料理一下,最主要的,他得先寻得金梅龄的下落。
于是金梅龄的倩倩身影,音容笑貌,在这一刻间又在他心中潮涌而起。
他不禁带着些许幸福地叹息一声,忖道:“龄妹妹找不着我,一定着急得很,如果看到我回去,怕不高兴得立刻投入我怀里……”
他聪明绝顶,以往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判断也都极为正确,每每使得他从极端危难之中逃出生天;但是智者千虑,必中一失,他不知道世情的变化,有许多是任何人也无法推测的。
同时,更严重的是他千思万虑,觉得这些海盗们决定不会弃船而走,因为那是绝对不值得的;但是他却不知道,他此刻所躭的这艘船,方才曾经和无恨生的那艘极其精巧的三桅船猛烈地撞了一下,此刻不但船头破裂,船身也有了一些裂隙,根本已是一条接近沉没的废船了,于是他的一切判断,便得因之而改观。
此刻,他全心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之中,除了不时向窗口的阳光投视一眼,藉以辨明这船行驶的方向之外,他竟全然没有了警惕,就连另一个黄衫汉子悄悄蹔出舱外去,他竟也未曾在意。
其实他的判断也并无错误,错误的只是冥冥中的安排罢了,若他方才是获救于另一艘船上,那么岂非一切妥当?
突地,他从沉思之中倏然惊醒,因为他听到一连串的噗通之声,这种声音无庸辨别,入耳便知是人们跳入水中时所发出的声音。
他不禁矍然大惊,唰地一个箭步掠出舱外,目光四扫,却见甲板上空荡荡地,连一条人影都没有。
他更惊,极快地挪动身形掠至船舷,却见碧绿的海水中人头涌现,正朝着距此约莫三十丈外的另一艘船上游去。
此刻,他心中惊怒之中又大为诧异!他不明了这些海盗们何以会因着不愿多绕些路送他到长江口,而情愿弃船而去。
他惶恐地大骂着,但他毫无水性,自然无法跳下水里将这些他骂为“蠢才”的汉子一个个抓回来,也更不能飞越这三十余丈的海面,掠到另一艘船上去。
他所置身的这艘船,此刻已因无人操舵,再加上风帆被自己所断,只是在海中缓缓地打着转。
他惊怒、惶急,站在船舷旁,他再一次落入无助的黑暗之中。
这些海盗水性都极为精熟,三数十丈的海面,恍眼之间便游了过去,一个个捷矫地从垂下的绳索上爬到另一艘船上去,其中还有的甚至讥嘲地向辛捷挥着手,零乱地高声叱骂着。
被自己所卑歧着的人们讥嘲、辱骂,确乎是令人不能忍受的事,但辛捷暴跳了一阵之后,才发觉即使不忍受,也是枉然,反而徒让讥嘲、辱骂自己的人们多对自己加了几分轻蔑。
片刻之间,泅水过去的汉子都上了那艘船。
辛捷远远看到那叫黄平的黄衫汉子高高地站在船舷上向着自己指点笑骂。
辛捷此刻若有着能够远射至三十丈外的暗器,他会毫不迟疑地朝着这汉子发去,只是七妙神君终生不用暗器,辛捷自然也没有暗器带着,何况普天之下,再也没有能远及三十丈外的暗器。
于是他只得强忍着怒气,眼看着黄平站在船舷上随着那船的扬帆远去而消失在水天深处,直到它的身形已完全模糊,才回过头来。
他对黄平的恚恨也已深志心底。
于是这偌大的一艘船上,此刻只剩下了辛捷一人,他目光惶然四顾,空荡的甲板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青色海洋。
除了海涛撞击船身所发出的声音之外,他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寂寞的感觉像是一支恶魔的巨手突然攫住了他,那甚至不仅是寂寞,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空虚;
但辛捷却不是易于向环境屈服的人,方才他虽然因着自己的判断生出错误,而致此刻落得这种状况,但此刻他却仍未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
他立刻掠进船舱四下检视一下,发现船里留下的食物尚有很多;于是他稍稍松了一口气,觉得生命威胁已减轻了一些。
然后他再去检视食水,发现这盗船的设备果然极其完善,竟有一间专门贮放食水的暗舱,舱里的食水几乎足够他饮用十年。
于是他缓缓走回前舱,随手捎了食物放在桌上,一面嚼吃着,一面独自沉思,忖道:“这船上饮食既然没有问题,那么我又何妨在这船上躭着,让这船随意漂流,即使漂不到陆地,但至少也会被过往的船只发现。”
他随手撕下一块肉脯,微叹了口气,但是这叹息之中包含的却不是忧郁,因为他此刻暗自忖量,觉得自家所处的地位虽然不佳,但却并非绝望。因之他心怀也为之稍敞,胃口也大开,不知不觉地,竟将桌上的食物吃得一乾二净。
他这许多天来穴道被点,人又是被关在那间暗舱里,不时地被那些粗汉灌着稀饭,此刻吃了些肉食,看得见阳光,比起那些日子来,已不啻霄壤之别了。
这当然是因为他还没有发觉他自身所处地位的严重性,也不知道这艘船曾经纵横黄海,干过不知几许杀人越货勾当的盗船已正一分一寸地往深达千寻的东海海底沉没下去!
辛捷靠在一张颇为宽敞的木椅上,落寞地望着窗外的白云苍穹,天光海色,故人之思又复油然而涌,心中情潮云落间,神思渐惘,他竟在这艘即将沉没的海船上悠悠睡着了。
金黄的日光由东面照到西面,淡蓝的天色也逐渐变得多彩而绚丽。
晚霞漫天,已是黄昏了。
辛捷梦到自己又回到五华山深处的幽谷里,迷迷糊糊地,他看到那雪地上躺着一人,像是张菁,又像是金梅龄,却又有些像是方少堃,他连忙要跑过去,但是低头一看,自己却没有穿鞋子,赤足踏在冰凉的雪地上,觉得很冷……
他机伶伶打了个寒颤,惊醒了过来,发现在梦中自己所感到的寒冷,此刻仍然停留在自己的足部,于是他又低头一看……
这一看,他不由惊惶得立刻从椅上跳了起来,因为这时他才发现舱中已经入水,而且已经浸透他的鞋袜了,他才一侧目,海水几已平着窗口。
这种类似的经历,他以前也有过一次,只是那时候他身侧还有着方少堃,还有着金梅龄,他心中也正为着一些强烈的爱、恨情感充满着。
而此刻天地茫茫,却只有他一人,正濒临着死亡的边缘。这时,他才真正地体验到那种无助的绝望和空虚的感觉。
他知道不出片刻,船便全沉,而且沉船的位置不是两侧见岸的长江,却是四望无际的东海。
水声,他听得愈发清晰了,奇怪的是,在这一瞬间,他求生的欲望远超过其它一切情感,除了“怎样才能活下去?”之外,其它的一些问题,此刻他看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了。
舱中的桌椅全都漂了起来,他想到数日前长江中流沉船的那回事,心中极快地掠过一个念头,那就是他首先得找一块木板,而这木板又必须大得足以在海面上载住他的身躯。
此刻海水已渐没他的膝盖,他惶急地四下搜索,这间舱房里,除了桌椅之外,就别无巨大的木板,而且那正中的八仙桌的桌面上还嵌着一块云石板,在水中可根本浮不起来。
他更急,转身掠到窗口,外面的甲板根本已看不见了,他心慌意乱,手掌一紧,竟将窗框都抓得全裂碎了。
但这却让他心中一动:“这船舱不都是木头做的吗?”
赶紧后退一步,双掌聚满真力,唰地朝船舱猛击了过去!
只听哗然一声,这以最上好坚木做成的船舱之壁,被他这一掌击得片片散落了。
但一击之后,他不禁更为惶急,原来这船舱本是一条条宽约尺许的木板制成的,此刻被他这一击,又散成原先的样子,甚至更加零落,又怎能在海面上载得起人?
船,毫不留情地往下沉没着……
辛捷距离死亡也愈来愈近了……
有生以来,他曾不只一次接近死亡,海天双煞的掌下、狂奔之牛的背上、杨子江心的沉船、无与伦比的剧毒、无极岛主的囚困。
每次他距离死亡也都仅有一线,但是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样真切,他此刻环顾四周的一片汪洋,几乎已嗅出死亡的味道来。
这因为在那些时间,他心中都有其它的情感为他冲淡了死亡的味道||或是惊恐,或是愤恨,或是爱情||而此刻,他心中却是空空洞洞地,全被“死”之一字充塞着。
“自古艰难唯一死1他长叹一声,目光动处,忽然看到前面的海水上浮着一块东西。
他连忙再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条船底朝天的小艇,想必是先前被缚在船舱外,被他掌力一震而震得飞了开去。
于是,他在绝望中有了一线生机。
而此刻海水渐高,他几乎无法再稳当地站在船舱里了。
生与死之间的界线有时遥隔千里,有时却有如利刃边缘,窄才一线。
生机一现,活力顿发。他倏然伸手抓住了那张宽敞的木椅往那覆舟之处一抛,脚尖却找着一片木板,微一藉力,身形便自掠起。
这时那木椅方自落下,砰地一声,溅起水花,辛捷在空中微一转折,等到那木椅再浮出水面,双臂一张,便掠了过去。
他身形一落,脚尖在那木椅上一点,身形又倏然而起,一掠数丈,飘然落在那艘覆舟之上,像是一片落叶似地,全然没有引起丝毫震动。
他真气一泄,转身四顾,先前他置身的那艘海船,此刻已只剩下半间船舱还浮在水面上,那张他曾经坐过的木椅,此刻也远远的浮了开去。
被晚霞映照得泛出色光的海水,此刻一眼望去,像是甚么都没有了,四周的寂寞和空虚,连着天边的晚霞,像是千仞之山,沉重地朝他压了下来。
他无助地孤立着,默然地负荷着这沉重的重担,他的心此刻像是已流出苦汁来,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却又滴回他的心。
天边绚丽的色彩转瞬之间就消失了,海天相接,变成一块灰暗而沉重的铅块,湿了的下裳,夜晚的海风,辛捷觉得有些冷,这时候,他甚至不愿意以内功的修为来驱逐这寒冷,因为他知道寒冷一去,比寒冷更可怕的孤独就会来了。
在他说来,寒冷是极易忍受的,十年石室的苦练,使得他有远比常人容易抵抗困苦的能力,但心灵上的负荷,人类却是完全相同的。
夜晚过去,旭日复升。
看到太阳,辛捷彷佛又振奋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因这光芒万丈的旭日而又有更多的勇气忍受煎熬。
但是太阳又落下去了,孤独的夜晚又复降临。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人类的信息,他孤独而无助地在这无情的海面上竟漂流了四天。
没有风浪,没有滴雨,没有船只,甚至连希望都变得极为渺茫起来!
这五天的折磨,孤独的夜晚,苦恼的白天,连星光都变得冷酷起来,但是辛捷仍凭着他多年的修为和求生的决心支持了下去。
生存,在他说来,已经变得成为世上最困难的事了,死亡的解脱,他反而看得无比的美妙。
但是他求生的意志仍然是强烈的,他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他应做而未做的事,还有着被他热爱着,也深深热爱着他的人,恩、仇、爱、恨,这许多的情感,使得他忍受了下去。
他忍受着喉咙里那种像是火炙一般的干燥,他忍受着肚中那种已使他瘫软的饥饿,他还忍受着心中那种刻苦铭心的孤独、寂寞和相思。
他仰卧在这孤叶似的覆舟上,看夜晚的星星升起,像是一个个笑靥,那其中有金梅龄的、方少堃的、也有着张菁的。
然后,白天又来了。
他看到一只海鸥在随着他飞翔着,像是在希冀着能从自己这里寻得一些食物。
于是他干燥欲裂的嘴角上泛起一丝讥嘲的微笑,随着这微笑,天地像是变得浑沌起来,只剩下那海鸥一点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飞舞着,飞舞着……
他终于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