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将去,寒风更酷,这一声冷笑之中,更是充满了森寒之意。

裴珏、那飞虹、袁泸珍蓦地一惊,暴喝一声!

“谁!”

只听黑暗中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知过能改,尚属可教,你若妄施毒计,此刻还有命么?”

语声激荡,激荡于凛冽的寒风中,亦不知是远是近,仿佛是他们耳边的声音,但庭院十丈以内哪有人影?

裴珏心头一动,大喝道:“师傅!老前辈……”

单掌一穿,人随身起,刷地横飞三丈,脚尖一踏积雪的枯枝,倏然三个起落,便已掠在这一片庭园之外。

风吹四野,积雪凄迷,无边的静寂,沉重地笼罩大地,生像是终古以来便没有人迹。

裴珏极目四顾,引吭大喊道:“师傅!老前辈……”

高亢的呼喊,震得枯枝上的积雪,有如山巅的乱云般四下飞落,一只孤宿的寒鸟悲鸣一声,振翼飞起,霎眼便没人黑暗中。

裴珏呆呆地愣了半晌,长叹一声,掠回庭园,但见袁泸珍一双明亮的眼睛,正满含着仰慕与热望,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七巧追魂”那飞虹双手垂膝,木立当地,面容苍白,目定口呆,满额俱是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裴珏微微一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小弟真该恭喜那兄……”

袁泸珍忽然娇笑一声,道:“从今以后,想必你睡觉也可睡得安稳些了。”

“七巧追魂”那飞虹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房却仍然在怦怦跳动,他心中正在暗中自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忽然仰天大笑数声,朗声道:“想不到为善毕竟比作恶愉快得多!”

他出身草莽,自然不知道他自己所说出的这句简简单单的话中,包含着多么不简单的哲理。

裴珏暗叹忖道:

“他不知经过多少失眠的夜晚,负担过多少良心的痛苦,才能说出这句平凡而又极不平凡的话来,但愿世上作恶之徒,此刻都能站在这里,听听他这一句自心底说出的话。”

三人目光交流,但觉这寒冷而寂寞的庭园,此刻突然变得温暖而充实起来,因为这庭园之中,此刻正充实着善良人性。

汉口城内的夜街,此刻却仍然是寒冷而寂寞的。

虽然有许多劲装佩刀的大汉,以沉重的皮靴,不断地踩踏着路上的积雪,巡视着江岸边的镖车。

虽然有许多好奇而好酒的人们,为了探测这一场必生的暴风雨的开端,仍留恋在贪利的酒店里,作通宵之饮。

但是,四下的寒冷与寂寞,却仍是那么沉重,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偶尔有一声爆发的狂笑,划破了黑暗的岑寂,但无论多少声狂笑,却都划不开人们心中的沉重。

忽然,街的那头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呼!

不知有多少人,立刻狂奔到惨呼之声发出的地方,但见惨白的雪地上,流落着一摊鲜血。

鲜红的血迹外,一个“飞龙镖局”的手下,四肢分展,仰卧在沉郁的苍穹下,满面俱是惊惧与恐怖,目光空洞地凝视着无星五月的苍穹。

一柄雪亮的匕首,斜插在他坚实的胸膛上,鲜血,在如此寒冷的夜晚,虽然仅刹那之间,便已和地面上的惊惧与恐怖一齐凝结了,从此直到永远,却再也无法融合化解得开。

“战神手已开始行动了!”

兴奋而紧张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在寒冷的夜街上散着。

又是一声惨呼,在长街的另一头爆发出来。

八匹长脚健马,突地自街旁的一间大宅中冲出,当头两人,手持号角,响起一连串震耳的悲鸣!

号角不断,健马开始在黑暗的城市,阴暗的角落里奔驰。

随着急遽的马蹄声,一个中气极足,语声嘹亮的汉子,引吭大喝道:

“凡属飞龙旗下兄弟,一齐聚集到长江渡头,不得分散!”

这呼声也是一声接着一声,响遍了黑暗的城市。

整个的城市,却已大乱了,失去了宁静,也失去了治安。

虽然有一些带刀的官差,无可奈何地在四处巡查着,但他们的眼睛,此刻却已似看不到刀光与鲜血。

他们只将这一切当作一场瘟疫──瘟疫,是人力难以抵挡的,但瘟疫,却总有离去的一天。

但惨呼之声,仍然不断,有时在东,有时在西,一个醉后的汉子,踏着踉跄的脚步,去寻个方便,不幸他腰旁插着一柄无鞘的尖刀,更不幸那八匹健马此刻恰巧在他身旁奔驰而过。

于是,健马上的骑士暴叱一声,刀光一闪。

踉跄的醉汉只觉头上一阵冰凉的麻木,便可怜又可耻地倒在雪地上,任凭奔腾的马蹄,在他身上踏过。

风更急……

一艘乌篷的江船,自黑暗中渡江而来,停泊在一处荒凉的岸边。

船未到岸,船上便有数条黑影,横飞而下,脚步不停,霎眼间便没人黑暗里,像是诡秘的幽灵一般。

他们是谁?

五匹健马,拥出一辆乌篷大车,自黑暗中冲出,狂奔过夜城中的长街,当头一人,白发白髯,目光如刃,顾盼生威。

不知是谁,在街旁发出一声惊呼!

“龙形八掌来了!”

呼声未落,已有一只结实的手掌,掩住他的嘴唇,将他无助地拖入屋檐后绝望的阴影里。

于是再没有惊呼!

车马停在街旁那一座大宅旁,大门前本来挂着的一方横匾:

“飞龙支局!”

此刻早已不知在何时被人摘落下来,当头马上的“龙形八掌”檀明,肩头微耸,便已跃下马鞍。

他轻轻一步,掠到车前,沉声道:“琪儿,下来。”

车帘一掀,面色苍白,目光散漫的檀文琪,茫然走了出来。

她面上一无表情,就连她明亮的秋波,都已失去了神采。

她茫然踩过与她面色一般惨白的雪地,走人那一栋大宅,对她身旁的爹爹,竟连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龙形八掌”檀明目光一阵黯然,长叹一声,随着她走人宅门。

乌漆的宅门,砰地一声,重重关起,截断了人们的目光,但却截不断无数人口中的耳语。

“龙形八掌”到了……“龙形八掌”到了……

天色,变得更沉重了。也不知距离黎明还有多远。

阴沉的大宅中,立刻亮起了无数盏灯火。

但纷乱的脚步声,却是轻微的,“龙形八掌”檀明面沉如冰,匆匆走人了西面的一间跨院。

他一步方才迈人院门,厢房中便已响起了一阵低叱。

“谁?”

檀明干咳一声,厢房中灯火剔亮,未卸衣履的“东方五剑”,一齐迎出了门外,东方铁微微一笑道:“檀大叔怎地乘夜赶来了?”

“龙形八掌”檀明沉重的面上,立刻挤出一丝笑容,沉声道:

“昨日已应在此等候贤侄们大驾,一步来迟,却叫你们无端受到了许多狂徒的胡言乱语。”

东方铁哈哈一笑,道:“檀大叔的消息倒灵通的很。”

笑声中他们一齐人了厢房,但这笑声是否俱是真心发出来的呢?

个个心不在焉地寒暄数语,“龙形八掌”檀明突然长叹一声,将话头转入正题,缓缓说道:“年前承蒙贤侄们不弃,而有招亲之意,但老夫那时只觉小女年纪太轻,又恐高攀不上,是以未敢仓促决定。”

东方湖微微一笑,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大哥一扯衣角,截住了他的话头。

“龙形八掌”目光一转,亦不知有没有看见,接口道:

“但自从‘浪莽山庄’以后,小女得蒙震世兄大力维护之后,想不到她对震世兄……唉,竟已动了痴心。”

东方震面容僵木,一无表情。

东方铁含笑道:“三弟当真有福了。”

“龙形八掌”双眉一展,道:

“老夫一生闯荡江湖,只得此女,是以……唉!既是她心里愿意,老夫也只得厚颜来向世兄们重提旧议。”

他似乎特别强调“重提旧议”四字,表示这门亲事无论如何总是你们自己先提出来的。

东方兄弟对望一眼,“龙形八掌”又道:

“只是……唉,老夫门户太低,不知是否高攀得上?”

东方震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亦无回避之意。

东方铁微微一笑道:

“檀大叔名满天下,领袖武林,十年来江湖英雄,从未有一人之声名能与檀大叔相埒。檀大叔若是再说门户太低,小侄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龙形八掌”捋须一笑,道: 

“贤侄过誉了……如此说来,不知震世兄身边可曾带得有文定之物?”

东方铁截口道:“不过……”

“龙形八掌”忍不住面色一变,道:“什么?”

东方铁目光一闪,微笑道:

“檀大叔不嫌今夜仓促了些?这是三弟终身之事,我兄弟无论如何也该为他做得郑重些才是。”

“龙形八掌”目光转动,心念亦在转动,缓缓道:

“此……事……说……来……虽然不错,但此刻事态非常,凡事只好从权,好在你我俱是武林中人,也不必来拘这些虚礼……哈哈,你说是么?”

他一面思索,一面说话,是以开头四字,说得极慢,但心念一定,言语便滔滔不绝而出。

东方江故作不懂,道:“事态非常?”

“龙形八掌”心念又自数转,长叹一声,道:

“不瞒贤侄们说,我‘飞龙镖局’,今日实已遇着了劲敌,老夫只此一女,总要她先有了归宿,才能安心。”

东方铁缓缓点了点头,道:“檀大叔爱女心切,此话也是道理。”

他生性谦恭仁厚,言语自也十分有礼。

东方湖突地剑眉一扬沉声道:

“近日听得武林传言,说是檀大叔与十余年前那一段无头公案有些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他年少气盛,心中若有事情便再也留不住。

“龙形八掌”面色又自微微一变,突地仰天狂笑道:

“草莽匹夫的恶意中伤,老夫从未放在心上,贤侄们却信以为真了么?”

东方江、东方湖对望一眼,东方铁抢口笑道:“檀大叔游走江湖,少不得要结下许多仇家,五弟,你怎能──”

“龙形八掌”笑道:“湖世兄热血直肠,正是我少年时的心性,我怎会怪他?”

他目光一转,笔直地望向东方震,口中向东方铁道:

“铁世兄,长兄为父,古有名训,今日之事,若是铁世兄一口承担下来.想必老爷子……”

语声未了,突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自外奔来,“龙形八掌”浓眉一扬,长身而起,怒叱道:“什么事?”

只见“八卦掌”柳辉垂首肃立在厅前阶下,道:

“外面有人送来三匣礼物,不知总镖头可要看上一看?”

他满面俱是惊恐之色,面上也大大失了常态,檀明知道此人行事素来镇静,此刻如此模样,事情必定有变。

他微一沉吟之间,方待举步而出,只听东方江微微一笑,道:

“如有不便,檀大叔自管出去便是。”

“龙形八掌”干笑一声,道:

“在贤侄们面前,还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柳兄!便请你将那三匣礼物取来。”

“八卦掌”柳辉面上微微露出难色,讷讷道:“但……”

檀明面色一沉道:“听到了么?”

“八卦掌”柳辉干咳一声,转身而出,刹那间便领着三条手捧红木拜匣的大汉,快步走了回来。

东方湖笑道:

“不知檀大叔究竟有什么可喜可赞之事,如此深夜,还有人送礼过来?”

只见那三条大汉将掌中拜匣轻轻放在桌上,垂首敛眉,一言不发,倒退着走回厅外。

“龙形八掌”目光一扫,面色大变,沉声道:

“送礼的人哪里去了?老夫倒要好好酬谢他一番。”

“八卦掌”柳辉恭身道:

“方才只听到门外一阵响动,开门一看,这三匣东西已放在门前的石阶上,送礼的人却早已走了。”

“龙形八掌”冷“哼”一声,面色一片铁青。

东方五剑一齐凝目望去,只见那三个红木拜盒之上,整整齐齐地贴着三方白纸,上面赫然写的竟是:

“恭贺‘龙形八掌’檀总镖头身败名裂之喜。”

下面既无俱名,亦无花押。

“龙形八掌”浓眉倒轩,低叱一声:“见不得人的鼠辈!”

东方兄弟情不自禁地围在桌旁,只见他手掌一扬,抓起一个匣盖。

众人忍不住一齐惊呼一声,这制作得极精致的红木拜盒之内,竟放的是一颗用石灰围起的人头。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这人头血迹已被洗去,而且栩栩如生,上下眼帘之间,却似被一根极细的铁丝撑了起来,一双空洞而恐怖的眼睛,便瞬也不瞬地望在“龙形八掌”檀明面上。

檀明大喝一声,倒退三步,他人目之下,便知道这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公孙大路。

微一定神,他便将另两个匣盖掀开,里面不问可知,自然亦是两颗人头,正是他手下的得力镖师向飞旗与徐明所有,这三人被他连夜遣至江南,去取“神手”战飞一家大小的首级,却不想他三人的首级,竟先被别人斩了下来。

花厅之中蓦地被一阵阴森之气笼罩,“龙形八掌”檀明木立在这三颗首级之前,苍白的须发,随着厅外的寒风不住颤抖。

名震一时的“飞龙三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便是东方兄弟,也不禁兴起一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萧索之感。

“龙形八掌”檀明心头更是泛起一阵震惊之意,他深知这三人的武功,在武林中已可算是一流身手,那么“浪莽山庄”的潜力,岂非更是惊人?他自然不知道“神手”战飞取下这三人的首级,却也花了极大的代价!

一时之间,众人心头俱觉十分沉重,“八卦掌”柳辉,手掌虽已紧握成拳,却仍在不住颤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东方剑突地惊喧一声:“三弟呢?哪里去了?”

众人一惊,转过目光,那一直不言不动的东方震,果然已不知去向。“龙形八掌”面色大变,高呼道:“震世兄,东方震……”

东方铁微一跺脚,只见厅后窗户洞开,他箭步掠到窗前,窗外寒风凛冽,哪有人影?

东方却已露出一丝轻淡的鱼肚白色,距离黎明,似乎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