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道中正荡漾着“冷月仙子”那悲哀凄楚的语音。
她轻轻地说道:
“你算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四十年前的怨毒,难道今日还不能化解?何况他……他早已知道错了!”
裴珏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只听她接着道:
“他忍受了任何人都不能忍耐的痛苦与屈辱,还不是为了你,这些事,难道还不能补偿他幼时的过错?你总不该将他逼得无路可走呀!是么?你……你……你难道真忍心将你我嫡亲兄弟杀死?”
凄楚的语声,就像是黄昏时杜鹃的哀啼。
裴珏只觉一阵沉重的悲忧,涌上心头。
他脚步更轻,更轻了。
凄然的语声微微中断,又开始继续着:
“仲忍,你已经忍受了那么多,难道就不能再忍受一些么?无论如何,你总是错了呀?你总是先对他不起,是么?”
语声中的泣声渐重:
“我知道……这都是为了我,没有我,你们原本可以……可以多忍受一些的;但是,你们要知道,我也是人,我……我……我怎么能目睹这些事?我可以立刻死在你们面前,但是……但是我却不忍见到你们之中任何一人死在对方手里,血……”
她语声微微一顿,于是阴森的地道中便只有“血”这一个字的余音在摇曳着,荡漾着……
她抽泣着接口道:
“血,毕竟是浓于水的呀!求求你……你们一齐放开手,好么?”
裴珏甚至不敢呼吸,他一步一步地,终究走到了尽头。
灯光,仍是昏黄的,他艰难地移动自己的目光,移向那一幕惨绝人寰,令人不忍卒睹的景象。
哪知,就在他目光移动的这一瞬间。
左面一人,坚定得有如石像般的面容,突地起了一阵变化,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不易觉察的变化。
然而,在这一阵轻微而不易觉察的变化之后,他紧合着的手掌,突地松开了!松开了!
“冷月仙子”面色惨变,大喝一声:“仲忍──”
喝声未了,右面一人面上突地闪过一丝微笑,紧合着的双掌,也突地向外一分……
雪亮的剑锋,噗地,插入了胸膛──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插入了他们两人的胸膛。
鲜红的热血,飞溅了起来──彼此间的热血,飞溅到另一人身上。
他们的热血交流了,他们的身躯,也紧紧靠在一处,他们再也见不到艾青的悲泣与欢笑,只有她此刻尖锐而凄惨惨的一声惊呼,将永远留在他们耳边,陪伴着他们,直到永恒……
左面一人心房的跳动停止了,他是哥哥,他比另一人先一刻开始他的生命,也比另一人先一刻结束!
右面一人眼帘垂落了,他喉间还有一丝声音!
“他……毕……竟……是……爱……我……的!”
这一阵细如游丝般的声音,终究也随着他的生命消失!
搏斗停止了!生命,结束了!
情、仇、恩、怨,终于永远地解脱!
一切纠缠交结,难以化解,刻骨铭心的仇恨,痛苦与欢乐,在“死亡”面前,俱都谦卑地垂下头去。
只有鲜血,仍在滴落着。
然而他们两人的鲜血,此刻却已滴落在一处,浓浓地融合在一处,再也难以分解。
这兄弟两人,一生离奇而辉煌,辉煌而痛苦的生命,几乎在同时开始;此刻,却也同时这般凄清而悲惨地结束了!
“冷月仙子”毕竟不是仙子,在这一瞬间,她的灵魂与感情,似乎俱都已经变作麻木!
她那一声尖锐的哀呼,此刻仍然荡漾在地道中,荡漾在裴珏耳边!他无助地眼望着这一幕悲剧的结束,无法阻止,不知所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悲剧的开始──何时开始?为何开始?
他木然站立着,直到艾青再次哀呼一声,扑在他两人的身上。
多彩的钟乳,仍在缤纷地闪烁着,除了这无情的岩石,又有谁能如此残酷地无视于人们的生死?
裴珏木立当地,只觉四下静寂如死,连原来的悲泣之声,都已渐渐消失,他心中不禁一动!
“悲哀如此的‘冷月仙子’,为何没有哭泣?”
他毕竟是绝顶聪明的,知道这问题只有两种答案:若非是那种强烈的悲哀已使她全然麻木,便是她已毋庸悲哀,因为她已立下决心,有了以身相殉之意。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骇,甚至连他的灵魂深处,都起了一阵颤抖,他不由自主地迈动着脚步,颤声道:“艾青……你……”
“冷月仙子”缓缓转过头来,她苍白的面容上,虽然满布泪痕,但是她明媚的秋波,却是坚定的。
她轻轻瞥了裴珏几眼,缓缓道:“珏儿,我们终于又相见了!”
这一句本应早已说过的话,直到此刻她才说出口来,其中的意味,竟已大不相同。
裴珏暗中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些日子,你……你……”
他本想问一声:“你好吗?”但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起自己这问题,实在是毋庸问出来的。
他只是暗叹一声,改口道:“前几个月,我见着了……”
艾青缓缓一点头,截断了他的话,道:
“我知道,那是我叫他们去的,珏儿……你应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因为这世上善良的人实在太少了。”
裴珏强忍着心头的悲哀,但积聚在他胸腹间的悲哀,却像是一块沉重的山石,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缤纷的彩光下,“冷月仙子”突然轻轻一笑,这一丝悲哀的笑容,实在比哭泣还要令人心动。
她就带着这一丝笑容,又仔细地瞧了裴珏几眼,缓缓道:
“我能再见着你一面,我很高兴,你……变了许多,也长大了许多,现在,你看起来已是一个男人,不再是个孩子了,唉……能够见到你长大成人,实在是一件很好的事。”
她目光悠悠望向远处的黑暗,那是一种多么凄楚,多么幽怨,而又多么美丽动人的目光,像海水一般深邃,像晶星一般明亮!
裴珏垂下头,讷讷道:“你以后可以时常见着我的……”
他语声微顿,忽然改口说:“我……我替你将身上的钢针拔掉好吗?”
艾青的目光仍然凝注着远方,生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她仿佛已沉浸于往事的欢乐与痛苦中,良久良久,她轻轻一叹,道:
“你现在已长成了大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听我的话?”
裴珏惶声接口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我都一定会做的。”
艾青面上又是绽开一丝微笑,道:
“真的么?那么……你跪下来,发誓,要答应我三件事,无论怎么样,你都要照我的话去做,永远也不能更改!”
若是别人对裴珏说出此话,他一定会考虑的,因为他生怕别人教他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但是,艾青,却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裴珏想也不想,便轻轻跪了下去,大声道:
“我──裴珏,若是……若是……”
他实在不会发誓,艾青轻轻道:
“若是没有依照艾青的话去做,便……便受天打雷击,万劫不复!”
裴珏大声道:
“就是这样,裴珏若不照艾青的话去做,便受天打雷击,万劫不复!”急切站起身来,问道:“什么事?”
艾青幽幽叹道:
“第一件,你从今以后,有生之年,永远不要去欺骗任何一个女孩子,永远不要叫任何一个女孩子伤心,不管你爱不爱她,只要她对你好,你就诙好好地去保护着她,无论为了什么原因,都不要让她受到别人的伤害,你答应么?”
裴珏立刻道:“我本来就不会让一个对我好的女孩子受到别人伤害的。”
艾青目光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哀怨之光,缓缓道:
“这事说来容易,其实……唉,却是很难的,因为世上总有多少奇怪的原因,让你不得不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
裴珏胸膛一挺,道:“不,我永远不会的。”
艾青安慰地点了点头,道:
“好孩子,记住今天的话……第二件,我要你在这个洞窟里陪我三天,无论受到什么痛苦,都不要离开。唉……那将是非常痛苦的三天,因为黑暗、饥渴、疲倦,这许多种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敌人,马上就要来了,你能忍受得住这些痛苦么?你答应么?”
裴珏颔首道:
“我答应,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的。”他忽然想起守候在外面的“冷谷双木”,心中不觉泛起一丝歉意。
“冷月仙子”轻叹道:
“好孩子,我知道你能为我忍受痛苦的;但是我答应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将会得到十倍的报偿。”
裴珏大声道:“我不要报偿,我……我……”
艾青幽哀地一笑,目光更充满了安慰与赞赏之意,她喃喃着道:
“我能为这孩子尽最后的一份心力,让他好好做人,为武林增光,我死了也该会笑了吧?”
她语声模糊,裴珏道:“你说什么?”
“冷月仙子”艾青道:
“在我说第三件事之前,我要对你说一个故事,但是你永远不能再将它说出去,我只是……我只是必须对人说这个故事,唉……苍天毕竟是仁慈的,他让我能在这个时候见着你。”
她缓缓站了起来,将那铜灯中的火焰拨得更小了些,于是她失血的面色,就更凄楚。
她轻轻自语着道:
“火焰小些,就会亮得久些,生命……生命不也是一样么?任何一种强烈的光辉,都不会长久的,除非……”
她忽然望了裴珏一眼:“除非他有一颗善良的心……”
于是她缓缓取出一方罗巾,轻轻擦干了那已死去两位武林异人面上的血迹,将他们环抱着对方肩头的手臂,围得更紧了些。
然后,她再次坐了下来,面对着裴珏,开始了她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平凡的妇人,不知是幸运抑或是不幸,她生了一双孪生孩子,不平凡的孩子,她那平凡的生命,像是完全为了要完成这使命而生存的,因为她生出这一对孩子后,立刻就死了。”
“季节变化,岁月消逝,这一双孩子,渐渐地长大了,他们的面貌、身材,甚至声音、举动,都是那么相像;有时连他们的父亲,都无法分辨出他们究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但是苍天却偏偏在这一双孩子身体里,放进了两颗不同的心。哥哥是既聪明、又骄傲、又强横,弟弟却是又软弱、又善良,无论是在家里抑或在私塾里,一切的光荣,都是哥哥的。甚至连他们的父亲,也不喜欢这可怜的弟弟,因为他认为若没有这个弟弟,那么他的妻子或许就不会在生产中死去。”
她的声音那么温柔而美丽,但是,她所叙说的这个故事却是这般悲切!裴珏盘膝坐在地上,几乎听得呆了。
只听她接着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生长的弟弟,自然就养成了一种阴郁的个性,对于任何事,他都逆来顺受地忍受;但是他的心里,却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报复……报复……总有一天要报复的。”
说到这里,她美丽的语声竟突地起了一阵颤抖。
裴珏心头一凛,只觉她口中所说的这“报复”二字,其中竟含蕴着那么深邃的恶毒与恐惧,生像是被报复的对象不是那骄傲的哥哥,而是她自己。
颤抖着的语声,渐渐平复,她接着道:
“有一天,哥哥失手打碎了他爹爹最爱的古瓶,却将责任推到弟弟身上,而那偏心的爹爹,却相信了哥哥的话。”
“受了冤屈与责骂的弟弟,乘着黑夜,逃了出去;但爹爹与哥哥丝毫也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软弱的弟弟一定会回来的。”
“第三天,弟弟果然回来了,他面上似乎带着一种奇异而快活的光辉,对于任何责骂,却像是没有听见,聪明的哥哥看出了弟弟的奇怪心情,不断地逼着他,问他到底为了什么?”
“弟弟似乎不愿说出来,但终于说出来了!他说:在他出走的地方,遇着了仙人,那仙人告诉他,叫他三日后再到那里去,要传授给他一种神奇的仙法,收他为徒弟。”
“于是哥哥开始嫉妒起弟弟来了,他几乎无法安睡,到后来,他竟想出了一条恶毒的计划。”
“到了第三天,他还假装要送弟弟,并且再三问他的弟弟,那仙人究竟是住在什么地方?”
“弟弟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很详细地告诉了他,他心里暗暗地笑,以为弟弟中了计,因为他早已想好计划,要将弟弟害死,然后,他再装成弟弟的样子,到仙人那里去,反正他兄弟两人面貌完全一样,即使是仙人,也未见能分辨得出。”
“但是,他却不知道弟弟根本没有遇到仙人,他只是从山上的猎户口中,打听出一个野兽最常出没,甚至连猎人都不敢去的地方,他故意装出了那副神色,便是知道他哥哥一定会抢着去的。”
“但是,他也没有想到,他哥哥竟要存心害死他。”
她轻叹一声,顿住语声,只听得善良的裴珏,掌心都不禁沁出了冷汗。
他再也想不到人与人之间,竟会使出这般恶毒的心计来互相残害!况且是嫡亲的孪生兄弟!
“冷月仙子”不自觉地回首望了望那两具互相拥抱着的尸身,又自幽幽长叹一声,接着说道:
“两人谁也没有告诉爹爹,就一起偷偷上了山,哥哥在暗中得意,弟弟也在暗中得意,到了一个险峻的峭壁处,哥哥说:‘今日一别,不知在何时相见了。’弟弟也说:‘今日一别,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他此刻心里却在奇怪,哥哥为什么没有抢着去!”
“哪知他念头还没有转完,哥哥突地用尽平身气力,将他推落了悬崖。”
裴珏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艾青叹道:
“站在崖上的哥哥,只听得弟弟惨呼着跌下了悬崖,心里也有些害怕,便放足狂奔起来,一直跑到了弟弟所说的地方。”
“但是他没有找着仙人,便已遇着了一只白额猛虎,那时他才不过十二岁,但却已有了过人的勇气,竟能以异常的镇静,来应付这突来的危机;但是十二岁的幼童怎能比得上凶恶的猛虎?眼看他就要死在那猛虎的利爪下。”
裴珏只觉自己的呼吸已渐渐沉重起来,艾青接着道:
“哪知就在这时候,猛虎的吼声,竟惊动了一位武林中前辈异人,将哥哥救出了虎爪。”
“这位武林异人深喜这孩子的镇静与聪明,便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徒弟?聪明的哥哥福至心灵,自然就立刻拜倒在他膝下。”
“于是他因祸得福,不到十年,便传得了那异人的一身绝技;只是在深夜梦回的时候,他望着窗外的夜色,耳边仿佛总是会响起他弟弟跌落悬崖时那种凄厉的惨呼!他心底也不禁总是会泛起一阵阵难言的悚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