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冷寒竹语声方了的刹那之间,远处林梢突地传来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带笑说道:“不去又怎样?”

“快讯”花玉“不去”两字方自入耳,夜色之中,已飘飘掠来一条人影,来势似不甚急,但等到“又怎样”三字说完之际,这人影已掠到近前,就像是冉冉乘云而来,不带一丝烟火气。

他久走江湖,自身的武功虽不高,但所接触到的,却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他有生以来,竟从未见过一人,轻功有如此高妙的,心头方自暗骇,却已听得“枯木寒竹”微带惊诧地脱口道:“金童玉女!”

本已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快讯”花玉,骤然听到这个震动武林的名字,不禁又为之一震,定睛望去,只见这传说中的武林奇人,竟是个身材高大无比的女子,一身轻罗长衫,却也掩不住她身材的粗壮,最怪的是,她身后竟背着一个黄色的藤箩,藤箩中斜倚着一个满身金衫有如幼童般的男子,夜色中远远望去,他虽然看不甚清,但依稀仍可看出,这有如幼童般的男子,不但衣冠峨然,而且颔下已有胡须。

任何人第一次见了这“金童玉女”之面,都会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快讯”花玉自也如是,他再也想不到这一双名震武林的奇人,生像竟是如此模样,目光一转,只见“枯木寒竹”此刻已并肩站在一起,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金童玉女”身上,身躯僵立,神情木然,若不是夜风吹得他们的衣袂微微飘起,直有如一双泥塑木雕的神像。

花玉童重咽下一口唾沫,像是要将他已快要跃出口腔的心,也一起咽回腹里,月光往西沉下,于是他处身的地方也更阴暗,但是,在这群星漫天,夜寒如水的晚上,他宁愿自己在世上其他任何一处地方,也不愿是在这里。只听那“玉女”又是轻轻一笑,伸手一指身侧的“裴大先生”,含笑又道:

“人家不愿意跟你们走,你凭什么要强迫人家,何况──你知不知道,他跟我们是有约会,还轮不到你们哩!”

“枯木寒竹”目光一转,从“金童玉女”面上倏然瞟向裴珏,他们面上虽仍木无表情,但心中却也在奇怪:

“这姓裴的小子怎会和‘金童玉女’有着关系?”心意方转,却听一声朗笑,接着眼前一花,那“金童”竟已从箩中掠出,“快讯”花玉心中方自暗笑,这“金童”身躯之矮,实在有如侏儒,却见“枯木寒竹”竟不声不响地倏然疾伸双手,闪电般向“金童”当头劈下。

“枯木寒竹”身躯特高,“金童”身躯却又特矮,“枯木寒竹”这四掌劈下,月光下只见一片巨大的黑影,有如泰山压顶般向他当头击下。

“快讯”花玉只见这“金童”的全身上下,似乎都已在这四只手掌的笼罩之下,眼看是避无可避,闪无可闪。

只见“裴大先生”失声惊呼,而那“玉女”却仍面带笑容,袖手旁观,生像是没有看见“枯木寒竹”的突然动手一样。

哪知就在这四只手掌堪堪击在“金童”身上的刹那之间,“金童”突地微微一笑,手臂也不作势,突地双掌一起翻起,向“枯木寒竹”由上而下的四只手掌托去,“快讯”花玉见到“枯木寒竹”这四掌重如山岳,而“金童”向上接架的双掌,却是轻飘飘的,生像是一丝力量都没有,心中方自替“金童”暗叫一声“要糟”,哪知突地听到“波、波、波、波”一连串四声掌响,“金童”矮小的身躯,仍自屹立不动,而“枯木寒竹”却已各各地后退了一步。

他心中大奇,暗道:“这‘金童’声名如此之响,莫不是会什么邪法不成?”

他却不知道“金童”方才那双掌一托之势,看来虽然轻飘无力,其实却是内家绝顶重手,只是他武功练的是阴柔一派,是以外人看来,不见威力,其实举手投足间,都含蕴着极雄浑的内力。

方才他手掌一架,便已在冷寒竹右掌,冷枯木左掌上一击,接着手掌一反,手背又在冷寒竹左掌,冷枯木右掌上一击,掌掌相击,“波”的四声轻响,“枯木寒竹”只觉掌心一热,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裴珏对这发育不全,身如侏儒的武林奇人,亦存有三分怜悯之心,此刻见他挥手之间,便已击退强敌,不禁又将心中的怜悯,化为敬佩。

只听“金童”又自朗声一笑,朗笑声中,身形忽起,倏忽之间,便已飘飘击出数掌,掌势未到,“枯木寒竹”已觉一阵阴森砭骨的寒风,迎面而来,心中微凛,眼角斜瞟,两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身形一矮,冷寒竹掌自右而左,左掌自下而上,冷枯木左掌自左而右,右掌笔直击出,“砰”地,又是四掌,他两人身高臂长,这四只手臂像是又将“金童”挟在中央,他身已凌空,眼看又是无法闪避,哪知他手腕一反,“波”的又是四声轻响,在这刹那之间,他竟又凌空硬接了这“枯木寒竹”四掌,矮小的身躯,凌空一个翻身,竟掠到“枯木寒竹”身后,头下脚上,双掌斜分,并指如剑,疾地向“枯木寒竹”的左右“肩井”大穴点去。

他身形飘忽,有如鬼魅,双掌运转之疾,更是骇人听闻。

“枯木寒竹”倒吸一口冷气,甩肩、拧腰、错步,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齐地画了个半圈,却用另一只手掌,倏然穿出,这一招“圈中射月”,看来虽然平平无奇,但却攻守兼备,守势密不透风,攻势开山裂石,正是内家掌法中的绝妙高招。

哪知“金童”双掌落空,身躯凌空又是一翻,头上脚下,却用双脚脚尖踢向冷枯木右掌,冷寒竹左掌,掌缘外侧的“后溪”穴,黑暗之中,他以脚认穴,竟亦如此之准,“枯木寒竹”心头不禁又为之一凛,手掌一曲,再次闪电般击出,横切“金童”足踝内缘。

要知道“枯木寒竹”享名武林多年,武功实有过人之处,“金童”脚上纵然穿着铁鞋钢靴,若被他们双掌扫中,立时亦得骨折筋断,而此刻他身形凌空已久,身躯平息下落之势,他若向后飘退,脚下自然躲得过这一掌之危,但前胸却空门大露,枯木左掌,寒竹右掌,虽已击出,但全身力道,却分了一半给另一只手掌上,只等他前胸空门一露,立时击出。

哪知“金童”有如成人手臂的双腿,突地向后一蹴,凌空竟又突一翻身,又是头下脚上,掌尖闪电般挥出,“枯木寒竹”再也想不到他眼看已是强弩之末的身躯,还能再凌空变势,要想收掌,哪里还来得及,两人手掌方觉一麻,“金童”反腕一抓,却又扣住了他的脉门,“枯木寒竹”登时全身无力,“金童”长笑一声,双腿倏然落下,脚尖闪电般在他们腰边“软麻”穴上轻轻一点。

“快讯”花玉只见这“金童”身躯凌空翻飞,像是胁生双翅一般,转折自如,倏而击掌,倏而踢腿,竟不知是何门何派的武功?

他心头方自大骇,却见“金童”一声长笑,长笑声中,“枯木寒竹”的身躯,便已虚软地倒在地上。

又听得“玉女”轻轻一笑,伸出玉掌,轻拍两下,带着无比赞赏敬佩的语气,拍掌笑道:

“十年不见大哥动手,今日一来,哈哈──威风仍然不减。”转向裴珏:“你看,我大哥这两手,算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

她身高体大,又粗又壮,但说起话来,却像是个天真娇憨的垂髻少女,“快讯”花玉只觉心里好笑,却又笑不出来,只见“金童”望着地上的“枯木寒竹”,又望了望一边的两具尸身,冷冷一笑,向“玉女”说道:

“麻烦你把这两根木头带去,看来要委屈他们几天,免得他们多嘴。”

“快讯”花玉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免得他们多嘴。”他心中暗忖:“若是他们知道还有别人看到,岂非──”他暗叹一声,不敢再往下想,只见“玉女”一手一个,将“枯木寒竹”的身躯,挟在胁下,又对那“裴大先生”一笑道:

“跟我来,我有好东西给你。”当先走去。 

“快讯”花玉看到他们的身形,渐渐在夜色中消失,方自透了口长气,哪知头上突地似是被人轻轻一弹,他大惊之下,翻身跃起,亡命狂奔,奔出数十丈,偷偷回头一看,身后空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伸手一摸,头上还挂着半截树枝,他又透了口长气,身上却已出了一身冷汗。

今夜──

虽然已过了漫长的一日,但他回想起昨夜的遭遇,心中仍不禁惊恐交集,却又不禁为自己的“草木皆兵”的惊慌之情,暗暗好笑,他的生活与职业,本惯于在惊恐中讨生活,为了探听别人的隐私与秘密,有时他不得不付出极高的代价,是以昨夜的遭遇虽然使他惊骇,今夜他仍然不惜冒险,走到昨夜他潜伏的地方来。

此刻──

他又站在昨夜的树下,月亮,仍然是高挂在昨夜的地方,是以这株树下,也仍然是那么阴暗而隐秘,就像是大地上最阴暗的地方一样,他放心地叹了口气,即小心地再四顾一眼,树干是粗大的,乱枝纠结的枝叶,有如香蕈的盖子似的,浓密地覆盖着树干,地上长草丛生,再加上由地底生出的巨大的树根,他再次放心地点了点头,忖道:

“这真是个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便又在这足够令他自己放心的地方伏了下来,目光却四下转动着,寻找着任何一件值得他探测的目标。

风吹林木,群星闪烁。

仍然和昨夜一样,美好而安静,春天的晚上,本就大多如是。

良久,良久……

他在地上不安地转动着身躯!

“怎地没有任何事发生?”他耐心等待着,但四下仍然是那么安静,他开始不耐:“也许今夜没有事发生呢!我又何苦在这里傻等?”但一面又安慰自己:“再等一下,等到月亮垂到那面的树梢,我就走。”

玉兔西沉,渐渐已垂到小溪那面的一株杨柳梢头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失望地叹息一声,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个呆子,竟将如此美妙的春夜,浪费在这无用的等待里。

“呀!我应该知道今夜不会有什么事发生的,难道别人就为了要给我看,是以就非要将一切事的发生,都搬到这里来──哼!我真是个呆子,京口小翠轩的床,不比这里舒服多子吗?”

他暗自埋怨着自己,正想从地上爬起来。

哪知──

他目光动处,突地瞥见一条人影,由远处行来,定睛一望,竟是那“裴大先生”,此刻他一路行来,一路挥舞着手脚,竟像是疯子一样,“快讯”花玉心神本自一惊,但见他缓缓行来,只有一人,心里又不觉一定,屏住呼吸,望了半晌,只见他越走越近,手脚却仍不停地舞动着,骤眼望去,仍是漫无规律,但看了半晌,只见他左掌永远是由左向右划个圈子,然后突地收回,右掌永’远是由内向外划个圈子,然后中心一掌捣出,腰身向右一拧,左肘乘势一撞,右腿却又突地踢出。

“快讯”花玉呆呆地看了一会,只见他手脚挥来舞去,却永远只有这一招,花玉越看越觉好笑,暗地寻思道:

“这难道也算是什么拳招不成?真亏他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招式若也能伤人,嘿嘿──除非那人是个呆子。”

只见这“裴大先生”却仍失魂落魄地挥舞着手脚,已自走到他眼前,他心中突地一动:

“我若是将他擒获,送到‘龙形八掌’那里,岂非比什么消息都要令他高兴,至少──至少也得敲几千两银子,哈哈──这厮手呆脚笨,又不会武功,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念至此,他不禁大为高兴,但他生性谨慎,四下再打量了几眼,确定了这“裴大先生”确是孤身一人。

于是他便突地轻叱一声:“停住!”

裴珏正自沉迷于一种新奇的境界中,突地听得这一声喝叱之声,心中一惊,停下脚步,只见一条人影,自路边林中阴暗之处掠出,连奔带跳地跑了过来,口中一面喝道:

“阁下可是裴大先生?”

裴珏心中不禁又为之一惊,只道此人是“神手”战飞的手下,但定睛一看,只见此人长身玉立,衣裳华丽,而且轻功不高,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人,他迟疑半晌,终于朗声答道:

“不错,在下正是裴珏,不知有何见教?”

“快讯”花玉暗笑一声,忖道:

“原来他叫裴珏。”目光一转,口中却道:

“在下陈子平,久慕裴大先生英名,只恨无缘识荆,却想不到今日竟在此处得见,哈哈一一在下实是三生有幸。”

他深谋远虑,虽想以这“裴大先生”去向“龙形八掌”换银子,却又不想得罪“神手”战飞,是以便胡乱绉了个名字,纵然以后这“裴大先生”能够不死,却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是谁?那“神手”战飞自然更不会知道此事是谁干的。

裴珏闻言却不禁一愕:“我有什么英名?”

他心中虽疑惑,但见这“陈子平”面貌英俊,言语不俗,心中亦无恶感,随口敷衍道:

“阁下言重了。”

“快讯”花玉一面缓缓走向裴珏,一面四顾左右,只见夜色深沉,再无别人,他心中暗暗高兴,口中却含笑说道:

“明日清晨,便是阁下扬名天下之日,阁下今夜衣食住行仍有兴作秉烛之夜游,哈!阁下真是个雅人……真是个雅人。”语声方了,突地迎面一拳,笔直地向裴珏鼻梁正中打去,他武功虽不高,却也练过三五年把式,这一拳正是当时江湖流传最广的少林外家“大洪拳”中的一招“封门闭户”,常人若被这一拳击中鼻梁,登时便得头昏眼花,再也没有招架之力。是以这一拳才有“封门”之称。

裴珏见他笑吟吟地向自己说话,心中还在奇怪,自己与这人素不相识,怎地他竟如此恭维自己,哪知他竟然突地一拳打来,裴珏大惊之下,念动掌发,左掌突地向上一反,向左一圈──

他这两夜以来,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这一手双掌,此刻心念动处,竟顺理成章地施展了出来,只是他心中仍不禁有些怀疑,不知道自己掌势这轻轻一圈,能不能招架得住人家这猛力一拳?

“快讯”花玉一拳击出,心中知道就凭这一拳,便已足够将对方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少年击倒。

哪知对方手掌轻轻一圈,就已将自己尽力击出的一拳黏向外门,他这才大吃一惊,左拳立刻随势击出,哪知裴珏此刻右掌,由内向外划了个半圈,正自将他这一拳托住,而且托的部位妙到毫巅,竟然正好托着他的脉门。

花玉大惊之下,不禁暗骂自己糊涂,明知人家有这一手,怎地却还要将自己的拳头送上去,突又想到对方下一招乃是一拳自中心捣出──

这念头在他的心中一闪而过,他惊骇交集之下,立刻举手招架,哪知自己的手掌一只被人家封在外门,一只被人家托在掌心,明知对方一拳即将当胸击来,自己不但不能招架,甚至连抽身而退都来不及了。

霎眼之间,他只觉耳旁轰然一声,胸口一震,喉头一甜,眼前一花,大叫一声,身躯恍恍惚惚地离地而起,然后“砰”地落到地上。

裴珏右掌托住他的脉门,然后掌势便极自然地由外向内圈回,却正好将他的左拳托起,等到裴珏一拳捣出,却见对方眼睁睁地望着自己,竟像是呆了一样,接着“砰”地一声,对方颀长的身躯,竟离地飞起,远远落在地上。

他愕了愕,甚至无法想象自己这一招怎地有如此威力,招式方自使到一半,却已将别人击倒,目光转处,却见那“陈子平”落到地上之后,竟动也不再动一下,他吃了一惊,暗忖道:

“难道此人被我一拳就击得昏了?”大步跑了过去,俯身一看,月光下只见这“陈子平”双目突出,嘴角流血,面目狰狞,有如厉鬼,伸手一探鼻息,呀!这“陈子平”竟已死了。

他呆呆地站起来,脑海中但觉晕然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想到:

“我杀了人!我竟然杀了人!”目光一垂,这死尸无助地倒卧着,修长的四肢,丑恶地分在两旁,散落的衣襟里,落下一封已经拆开过的银子,在月光下闪烁着炫目的光芒。

“片刻之前,他还谈笑风生,言语自若,他身体内还满充着生命的活力,可是──此刻他竟然死了,这大好的生命,竟是在我手中毁去酌。”裴珏悲哀地叹息着,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掌:“武功,武功原来是件这么可怕的事呀!”

夜色更深,他孑然伫立在深沉的夜色里,望着面前的尸身,心情是沉重而悲哀,沉重的就有如这深夜的寒意。

直到东方的第一线曙光,悄悄地照射到他的背上,他仍然悲哀地站在这里,也许他还太年轻了些,他还不知道江湖中的争斗,永远就是这么残酷,他更不知道此刻躺在他面前的尸身,本来是将他看成一件可以交换银子的货物,他若是没有毁去别人的性命,那么别人就会毁去他的,而且丝毫不会觉得悲哀和歉疚。

他若是知道这些,而且能深切地体会到其中的深意,那么,他此刻也许会变得好受些,但无论如何,他此刻仍然是幸福的,因为他还年轻,而年轻人永远只会憧憬美丽,不会体验丑恶,没有体验过丑恶与残酷的人,不是常常都非常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