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已拔下,剑锋还在滴着血。

拳头也已握紧。

常无意的脸色铁青,全无表情。

小马道:“快擦干你剑上的血。”

常无意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我若杀不了你,你就会杀了我。我不愿让一柄上面还带着狗血的剑刺入我喉咙里去,我连狗肉都不吃。”

常无意道:“有理。”

他就在那张铺着虎皮的交椅上擦干了他剑锋上的血。

小马却已转过身,面对珠帘,道:“不行,绝对不行。”

朱五太爷道:“什么事不行?”

小马道:“我不能杀他。”

朱五太爷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朱五太爷道:“什么事?”

小马道:“你这里的规矩,是杀人者死。”

朱五太爷道:“不错。”

小马道:“他杀的却不是人,是狗。”

一个人若连自己都承认是条狗,别人为什么还要把他当作人?

小马道:“我想你这里总不会有‘杀狗者死’这条规矩。”

无论什么地方都不会有这条规矩。

朱五太爷忽然大笑,笑声振动珠帘,殊帘摇荡间,锣声又响起。

门大开。

四个人抢着两顶轿子大步走进来,还有两个走在后面。

后面的两个人是香香和张聋子,轿子里的当然无疑就是蓝家兄妹。

朱五太爷道:“你们果然都不愧是好朋友,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让你们先见上一面。”

小马很想问:“见过这一面之后又如何?”

但是他没有问。

他已经感觉到这次事件很不单纯,其中有很多关键,都是他上山时没有想到的,而且随时随刻都可能有变化,每个变化也会都出他意料之外。

现在他既然已上了山,凭一口气上了山,就好像一个人已经骑上了虎背。

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只有骑在虎背上,等着看以后的变化。

就算他被这头老虎吃下去,连皮带骨都吃下去,他也只有认命。

可是他绝不能看着被他拖上虎背的这些朋友也被吞下去,尸骨无存。

幸好他现在还有一条命。

不管以后的事还有什么变化,他都已准备将这条命送给他的朋友,送给他心爱的人。

──只要死得有代价,死又何憾!

──可是为了自己的朋友,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就算自己只能多活一天,就绝不能死。

──所以他现在绝不能死,他还要活着为他们的生存奋斗下去。

香香走得很慢,显得很软弱。

张聋子一步不离,一直跟随在她身旁,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他—眼,就好像自己身旁根本没有这么样一个人,

他不在乎。

他关心的是她,不是自己。

世上有很多种感情都很难解释,他这种情感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他落拓江湖,潦倒一生,现在年纪已老大,自知配不上香香。

只不过他也是人,在度过了空虚孤独的半生之后,他也想找一个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

他对香香的感情,并不完全是男女间的爱,更不是占有,而是一种奉献和牺牲。

小马不但了解这种感情,而且尊敬。

因为他知道这是真的,无论那种感情,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

× × ×

抬轿子进来的四条大汉,黑衣白刃,彪悍矫健,已不是他们上山时带的轿夫。

轿子停下。

香香赶过去掀起第一顶轿的垂帘,蓝兰就扶着她的手走下来。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危难劳顿后,她后然完全没有一点疲倦憔悴之色,反而显得更容光焕发、明艳照人。

她来的时候,一定已经在轿子里着意修饰过。

因为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她知道一个女人最大的武器,就是她的容貌和风姿。

小马一向很佩服她。

他从未在任何时候看见她有一点令人不愉快的样子。

蓝兰只用眼角瞟了他一眼,就面对珠帘,盈盈一拜,道:“我叫蓝兰,特地来拜见朱五太爷!”

她的声音柔媚,风姿优美。

朱五太爷纵然已老了,毕竟是个男人,她相信只要是男人,就无法抗拒她的魅力,

这就是她唯一可以用来对付朱五太爷的武器。

朱五太爷却完全没有反应。

蓝兰又道:“我虽然是个平凡无用的女人,但有时说不定也有能替你老人家效力的地方,只要你老人家盼咐,不管什么事,我都遵命。”

这句话说得并不露骨,可是其中的风情,只要是男人,都应该明白。

她相信朱五太爷也一定不会拒绝的,她已经准备用最优美的姿态走过去。

只要能接近珠帘中的这个人,不管什么事都有希望了。

想不到这一次她的武器居然完全失效

朱五太爷只冷冷地说了两个字:“站住!”

蓝兰只有站住,却还想再作一次努力,柔声道:“我只不过想看看你老人家的风采,难道连这一点你老人家都不准?”

朱五太爷道:“你看见了你面前的石级”

蓝兰当然看见了。

入门两丈外,就有几层石阶,光可鉴人。

朱五太爷道:“无论谁只要上了这石级一步,格杀勿论!”

石级还离珠帘至少有二十丈。他为什么一定要和别人保持这么远的距离?

蓝兰没有问,也不敢问。

她使出的武器已无效,这一战她已败了。

朱五太爷道:“你的兄弟有病?”

蓝兰轻轻叹息,道:“他病得很重,所以只求你老人家…”

她说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张聋子正在悄悄往前走,几乎已接近了石阶。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因为朱五太爷忽然又大喝一声:“站住!”

喝声振动了珠帘,也震住了人的心。

张聋子却忽然一个箭步往前面行过去,大声道:“你骗不到我的,你──—”

他平时行动虽然蹒跚迟钝,轻功却不弱,说出这七个字,他已冲出十余丈。

就在这时,摇曳的珠帘后,也有个人窜了出来,身法快如鬼魅,出手更快。

大家还没有看清他的人,他身子还在半空,已一脚踢在张聋子胸膛上。

张聋子武功本不差,昔年也是身经百战的好手,却没有避开这一脚。

他的人竟被踢得飞起来,再落下,滚了几滚,滚下石阶。

香香立刻扑过去,扑在他身上,失声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张聋子本来紧咬着牙,现在想开口说两句话,一开口,鲜血就箭雨般喷出,落在脸上。

香香立刻用衣袖去擦,一面擦,一面流泪,他脸上的血擦干了,她已流泪满面。

张聋子看着她,不停地咳嗽,居然还勉强笑了笑,挣扎着说出两句话:“我实在想不到……想不到我死的时候,居然还有人为我流泪。”

小马也走过来,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张聋子不停地咳嗽喘息,又说出了两个字:“因为…”

这就是他说出的最后两个字。

× × ×

香香痛哭失声。

她了解他对她的感情,可是她不敢表露,因为他只不过是个落拓的老人,垂老的皮匠。

现在她才明白,一个人的爱是否值得接受,并不在他的身份和年纪,而在于那份感情是不是真的。

可惜现在已太迟了。

小马没有泪,常无意也没有。

他们都在盯着站在珠帘前的一个人,刚才一脚踢死张聋子的人。

这个人居然也是个侏儒,却极健壮,一双腿虽然不到两尺,却粗如树干。

常无意忽然冷冷道:“好厉害的飞云脚!”

这人裂开嘴笑笑,不开口。

珠帘后却又传出来朱五太爷的声音:“他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

常无意道:“据说江湖中有两个最厉害的哑巴,叫西北双哑。”

朱五太爷道:“不错。”

常无意道:“他就是西方星宿海、天残地缺门下的无舌童子?”

朱五太爷道:“想不到你们还有点见识。”

常无意冷冷道:“张聋子能死在这种名人脚下,总算死得不冤。”

朱五太爷道:“我说过,无论谁只要越过这石阶一步,格杀匆论!”

常无意道:“我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朱五太爷道:“什么话?”

常无意道:“杀人者死!”

朱五太爷道:“你想为你的朋友复仇?”

常无意道:“是。”

朱五太爷道:“你迟早会有机会的,可是现在,你若敢踏上石级一步,我叫你立刻万箭穿心而亡!”

“万箭穿心”这四个字说出口,珠帘两旁的墙壁上忽然出现了两排小窗,无数柄强弓硬管对准了常无意的心胸,箭头闪闪发光。

常无意整个人都已僵硬。

这看来空无—物的大厅,其实却到处都有杀人的埋伏!

蓝兰叹了口气,柔声道:“张先生虽然死了,能死在名人手上,美人怀中,也算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了。”

小马忽然大笑,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他的笑声听起来实在比哭还让人人难受。

蓝兰道:“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每个人迟早都要死的。”

小马的笑声突然停顿,大吼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你弟弟去死?”

蓝兰道:“因为他是我弟弟”

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也因为我相信你,—定会护送他平安过山的!”

小马闭上了嘴。

蓝兰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多病,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若是这么样死了,叫我这做姐姐的怎样能安心?”

她的声音已哽咽,美丽的眼睛里也有了泪光,又面对珠帘拜下,道:“你老人家若是要了他这条命,简直和踩死只蚂蚁一样。所以我只求你老人家开恩放了我们,让我们过山去求医。”

朱五太爷冷冷道:“我也很想放了他、只可惜他不是只蚂蚁,蚂蚁不坐轿子。”

蓝兰道:“他一直躲在轿子里,没有出来拜见你老人家,绝不是因为他敢对你老人家无礼。”

朱五太爷道:“那是因为什么?”

蓝兰道:“因为他实在病得太重,见不得风。”

朱五太爷道:“这里有风?”

蓝兰不能不承认:“没有。”

朱五太爷道:“他为什么不出来?”

蓝兰道:“因为……因为外面总比轿子里冷得多。”

朱五太爷忽然大笑,道:“说得好,说得有理。”

他的笑声忽又停顿,厉声道:“你们替我去把他揪出来,看他死不死得了!”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四壁间已现出了六个人,其中不但有玲珑双剑,还有卜战和那扫花老人。

无舌童子的身子也凌空飞起,窜了过来。

常无意早就等着他。

他的人一过石阶,常无意立刻迎上去,剑光一闪,直刺喉咙。见的剑走偏锋,奇诡迅急。

可是星宿海门下的弟子,武功更奇秘怪异,半空中后然还能再次拧身。

常无意这一剑刺空了,无舌童子的飞云脚已踢向他胸膛。

霎眼间两人已拆了十余招,使出的都是致命的杀手。

他们自己心里都知道,两个只要一交上手,就有—个人必死无疑。

× × ×

小马迎向那扫花的老人。

老人道:“你是个好男儿,我不想杀你。”

小马道:“多谢多谢!”

老人道:“我也不喜欢杀人。”

小马道:“客气客气!”

老人道:“这是什么话?”

小马道:“你白天在这里扫花,晚上到哪里去了?”

老人道:“你说我到哪里去了?”

小马道:‘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道:“也许你不喜欢自己动手,可是你喜欢看人杀

──夜狼围攻,浴血苦战,一个跛足的黑衣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上。

小马道:“你白天扫花,晚上杀人,这种日子也过得未免太忙了些。你累不累?”

老人已沉下脸,冷冷道:“扫花和杀人都是种乐趣,我怎么会累?”

小马居然同意,道:“一个人做的若是自己喜欢做的事,就不会觉得累的。”

老人道:“你喜欢干什么?”

小马道:“喜欢打你的鼻子,一拳打不中,还有第二拳,就算打上个三千六百拳,我也不会累的。”

这句话说完,他已经打出了七八拳。

七八拳打出后,他才发现这老人的身法轻灵飘忽,要想打中他的鼻子,实在不容易。小马不怕累。

可是他却不能不替蓝兰和轿子里那个病人担心,因为玲珑双剑已经过去了,老狼卜战还在旁边掠阵,他根本没法子分身去救他们。

何况还有两排强弓大箭!

× × ×

小马也不怕死。

对他来说,真正可怕的并不是他现在的对手,也不是老狼卜战和玲珑双剑,更不是这些大箭长弓。

真正可怕的只有一个人。

朱五太爷!

只有他才是狼山的主宰,几乎也可以算是小马这一生中所见过的第一高手。

他的气功固然可怕,他的阴沉更可怕。

──你们都是好朋友,不管怎么样,我总得让你们先见上一面。

现在小马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见过一面后怎么样?

──死!

死也有很多种死法,他选择的必定是最残酷可怕的一种。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要小马的拳头,常无意的剑。

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活着回去。

病人还在轿子里,蓝兰一直没有离开过这顶轿子。

她看见玲珑双剑向这顶轿子走过来。

小马在拼命,常无意也在拼,为她和她那重病的兄弟拼命。

她却好象没有看见。

她笑得还是那么迷人,声音还是那么动听:“两位小弟弟,你们今年已经有多大年纪?”

她知道玲珑双剑绝不会回答这句话的,因为侏儒们一定都不愿别人提起他们的年纪,他们自己当然更不愿提。

她问话的重点并不在这一点。

所以她不等他们开口,立刻又问:“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而且是完全脱光了衣服的?”

玲珑双剑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

但他们毕竟也是男人。

若有一个真正美丽的女人脱光了衣服,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不会拒绝去看的。

蓝兰忽然唤:“香香!”

香香还在流泪。

蓝兰道:“你自己认为你自己是不是很难看?”

香香摇头。

蓝兰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让他们看看?”

香香虽然还在流泪,却很快就站了起来,很快就让自己全身赤裸了!

在这么样的心情下,她的动作当然绝不会美,可是她的身材却实在很美。

那坚挺的乳房,纤细的腰,浑圆修长的腿,都不是任何男人常常能得一看的。

蓝兰自己好象也很欣赏,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看她美不美?”

玲珑兄弟同时道:“美!”

蓝兰道:“你们为什么不多看看?”

玲珑兄弟道:“我们想看你!”

蓝兰嫣然道:“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你们如果一定要看,我……”

她垂下头,开始解衣服的扣子,她的衣扣中也藏着暗器。

谁知她的暗器还没有发出,玲珑双剑的剑已挥出。

他们根本没有看香香,他们一直都在盯着蓝兰的手。

蓝兰叹了口气,道:“我看错了你们,原来你们这里连大带小、连老带少,都不是男人!”

她的暗器还是发了出来,却已被剑光击落。

玲斑双剑本就是双生兄弟,心意相通,金银双剑合璧,天衣无缝。

蓝兰并不是弱不禁风的女人,她会武功,而且武功不弱。

可是她也没法子抵挡这两把剑。

她的发髻已被削落,金色的剑光如毒蛇般缠住了她,银色的剑光有几次都已几乎穿透她的咽喉。

她已经开始在喘息,大叫道:“小马,你还不快来救我?”

小马想过来。

有几次他都已几乎突破那跛足老人的招式,可是卜战的旱烟袋又迎面击来。

沉重的烟斗,炽热的烟丝,他只有退。

他看得出蓝兰的情况更危险,可是他完全无能为力。

蓝兰的声音已颤抖,道:“你们真的忍心杀我?”

玲珑双剑不理她。

金色的剑光绵密如丝,封住了她所有的退路,银色的破空一刺,眼见就要穿胸而过。

朱五太爷忽然道:“留下她!”

银光立刻停顿,剑锋却还在她眉问。

朱五太爷道:“我要的是轿里的那个人!”

玲珑双剑道:“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朱五太爷的回答只有—个字:“杀!”

狼山上的人,本就视人命如草芥,朱五太爷若说要杀个人,这个人就死定了。

小马也只有看着。

他答应过蓝兰平安护送这个人过山的,他已为这个人流过汗,流过血。

只可惜他是人,不是神!

人力毕竟是有限的,人世间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的事。

你若遇见了这种事,流汗也没有用,流泪也没有泪,流血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