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午后。

晴。

× × ×

秋天的阳光最艳丽。

艳丽的阳光从正面的窗子里照进来,使得老婆婆的破酒铺看来更破旧,也使得会剥人皮的常老刀看来更可怕。

常老刀通常就叫常剥皮。他的确常常会剥人的皮。

看见了他,老皮立刻走得远远的,不仅远在一丈外,他好象很怕常剥皮会剥他的皮。

无论谁看见常剥皮,都难免会有一种要被剥皮的恐惧。他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

他矮、瘦、干枯,全身的肉加起来也许还没有四两重。

可是他远比一个三百八十八斤的巨人更可怕,他就好象是把刀子──四两重的刀子,也远比三百八十八斤废铁更可怕。

何况这把刀子的刀锋又薄又利,而且又出了鞘──无论谁看见他这个人,都一定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看着一个人的时候,这个人通常都会觉得好象有一把刀刺在自己身上──刺在自己身上最痛的地方。

现在蓝兰就有这种感觉,因为常剥皮的眼睛正在瞥着她。

蓝兰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的女人不一定很有吸引力。

蓝兰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吸引力,足以将任何一个看过一眼而远在三百里外的男人,吸引到她面前一寸近的地方来。

可是她已经发现这个男人的眼光不同。

别的男人的眼光,只不过是想剥她的衣服;这个男人的眼光,却只不过是想剥她的皮。

想剥衣服的眼光,女人可以忍受,随便任何女人都可以忍受一只要并不是真的剥,就可以忍受。

想剥皮的眼光,女人可就有点受不了,随便哪种女人都受不了。

所以蓝兰在看着小马,问道:“常先生是不是也肯跟我们一起过狼山?”

小马道:“他一定肯。”

蓝兰道:“你有把握?”

小马道:“有。”

小马道:“为什么?”

小马道:“因为他让章长腿变成了没有腿。”

蓝兰道:“章长腿也是狼人?”

小马道:“不是。”

张聋子道:“他只不过是柳大脚的老情人。”

蓝兰道:“柳大脚是谁?”

张聋子道:“狼人有公也有母,柳大脚就是母狼中最凶狠的一个!”

蓝兰笑道:“长腿配大脚,倒真是天生的一对儿。”

小马道:“所以现在长腿变成了没有腿,柳大脚一定生气得很,就算常老刀不上狼山,柳大脚也一定会下山来找他的。”

蓝兰眼珠子转了转,道:“他上了狼山,岂不是送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小马道:“常老刀不是羊,也不是老皮,他既然敢动章长腿,就一定已打定主意,要让柳大脚也变成没有脚。”

张聋子道:“常老刀一向干净利落,要斩草就得除根,绝不能留下后患。”

常剥皮一直在听着,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忽然道:“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他不喜欢说话,他说的话一向很少人听得懂。

蓝兰听不懂,可是她看得出小马和张聋子都懂。

张聋子道:“这就是他的条件。”

蓝兰道:“要他上狼山,就得先送他十万两银子、两瓶好酒?”

张聋子道:“不错。”

他又补充:“银子一两都不能少,酒也一定是最好的。常老刀开出来的条件,从来不打折扣。”

小马道:“可是这些东西绝不是他自己要的,他并不喜欢喝酒。”

张聋子道:“他要钱,却一向喜欢用自己的法子。”

他最喜欢用的法子,就是黑吃黑。

小马道:“所以他要这些东西,一定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蓝兰道:“为了谁?”

小马没有回答,张聋子也没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

蓝兰也不再问,更不考虑,站起来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十万两银票和两瓶最好的女儿红。

她是个女人,可是她做事比无数男人痛快得多。

常剥皮只看了她一眼,连一个字都没有说,用一只手接起了两瓶酒,两根手指拈起了银票,站起来就走。

不是走出去,是走进去。

走进了后面老婆婆住的屋子。

× × ×

一间又脏、又乱、又破、又小的屋子,那老婆婆正缩睡在屋予里的一张破炕上,缩在角落里,整个人都缩成一团。

常剥皮走进来,将两坛酒和一叠银票都摆在破炕前的一张破桌子上,忽然恭恭敬敬的向老婆婆躬鞠长揖。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老婆婆也显得很吃惊,身子又往后缩一缩,看来不但吃惊,而且害怕。

常剥皮道:“银票是十万两,酒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

老婆婆好象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常剥皮道:“晚辈姓常,叫常无意,在家里排第三。”

老婆婆忽然道:“你老子是常漫天?”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身子忽然坐直了,忽然间就已到了桌子前面,拍碎了酒坛上的封泥嗅一嗅,疲倦衰老的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

就在这一瞬间,这个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好象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变得年轻很多,而且充满了威严和自信,说不出的镇定而冷酷。

这种变化不但惊人,而且可怕。

常无意既没有吃惊,也没有害怕,好象这种事根本就是一定发生的。

老婆婆再坐下来时,桌子上的那叠银票也不见了。

常无意虽然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眼睛里却已露出希望。

只要她肯收下这十万两,事情就有了希望。

老婆婆道:“这是好酒。”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坐下来陪我饮。”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喝酒要公平,我们一人一坛。”

常无意道:“是。”他搬了张破椅子过来,坐在老婆婆对面,拍碎了另一坛酒的泥封。”

老婆婆道:“我喝一口,你喝一口。”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捧起酒坛,喝了—口,常无意也捧起酒坛喝了一口。

好大的一口,一口酒下肚,老婆婆的眼睛就更亮久

第二口酒喝下去,衰老苍白的脸上,就有了红晕。瞧着常无意看了半天,道:“想不到你这孩子还有点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至少比你老子有意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又喝了口酒,又瞧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也想跟他们上狼山去?”

常无意道:“是。”

者婆婆道:“你老子已死了,你大哥、二哥也死了,你们家的人几乎死尽死绝。”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谊:“你不想死?”

常无意道:“我不想。”

老婆婆笑了,露了一嘴已经快掉光的牙齿,道:“我拿了你的钱,喝了你的酒,我也不想让你死。”

常无意道:“是。”

老婆婆道:“可是你上了狼山,我也不一定保证你能活着下来!”

常无意道:“我知道。”

老婆婆道:“狼山上有各式各样的狼,有日狼,有夜狼,有君子狼,有小人狼,有不吃人的狼,还有真吃人的狼。”

她又喝了口酒:“这些狼里面,你知不知道最可怕的是哪种狼?”

常无意道:“君子狼。”

老婆婆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很有意思,而且很不笨。”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可怕的。

老婆婆道:“君子狼的老大,就叫做君子,这个人看来就象是个道学先生,不管做什么事都中规中矩,说话更斯文客气,不知道他的人,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又可佩、又可亲。”

她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可是这个人简直就他妈的不是个人,简直该砍头三万七千八百六十次。”

常无意在听着。

老婆婆又喝了几口酒,火气才算消了些,道:“除了这些狼之外,现在山上又多了一种狼。”

常无意道:“哪种?”

者婆婆道:“他们叫嬉狼,又叫做迷狼。”

这两个名字都奇怪得很。

这种狼无疑也奇怪得很。

老婆婆道:“他们年纪都不大,大多都是山上狼人第二代,一生下来就命中注定了是个狼人,要在狼山上过一辈子。”

常无意明白她的意思。

狼人的子女,除了狼山外,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

天下虽大,却绝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允许他们生存下去。

因为狼人们从来就不让别人生存下去。

可是他们还年轻。

年轻人总是比较善良些的,他们心里的苦恼无法发泄,对自己的人生又完全绝望,所以他们就变成了很奇怪的一群人。

老婆婆道:“他们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吃得随便,穿得破烂,有时会无缘无故的杀人,有时又会救人。只要你不去惹他们,他们通常也不会惹你,所以……”

常无意道:“所以我最好不要去惹他们。”

老婆婆道:“你最好装作看不见,就算他们脱光了在你面前翻跟斗,你最好也装作看不见。因为这群人里面,有很多都可算作年轻一代中的高手。尤其是老狼卜战的三个儿子,和狼君子的两个女儿。”

常无意道:“听说狼山上有四个大头目,卜战和君子狼就是其中两个?”

老婆婆点点头,道:“可是他们对自己的儿女却连一点法子都没有。”

常无意道:“除了卜战和君子狼外,还有两个头目是谁?”

老婆婆道:“一个叫柳金莲,是头母狼。只可惜她的三寸金莲是横量的。”

常无意道:“柳金莲就是柳大脚?”

老婆婆眯着眼笑道:“这头母狼又淫又凶,最恨别人叫她大脚,她若知道你杀她的老公,说不定会拿你来代替,那你就赶快死了算了!”

常无意在喝酒,用酒坛挡住了脸。

他的面色已变了。

他很不喜欢听这种玩笑。

老婆婆道:“还有一个叫法师,是个和尚,不念经也不吃素的和尚。”

常无意道:“他吃什么?”

老婆婆道:“只吃人肉──新鲜的人肉。”

× × ×

一坛酒已经快喝光了,老婆婆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好象随时都可能睡着。

常无意赶紧又问道;‘据说他们四个还不算真的是狼山上的首脑。”

老婆婆道:“嘱。”

常无意道:“真正的首脑是谁?”

老婆婆道:“你不必问。”

常无意道:“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你看不到他的,连狼山上的人都很难看到他。”

常无意道:“他从来不自己出手?”

老婆婆道:“你最好不要希望他自己出手。”

常无意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老婆婆道:“因为他只要一出手,你就死定了。”

常无意又用酒坛挡住了脸。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不服气,我也知道你的武功很不错,可是跟朱五太爷比起来,你还差得太远。”

她叹了口气,道:“连我跟他比起来都差得远,否则我又何必在这里受苦?”

她到这里来,就是等着杀未五?

常无意没有问。

他一向不喜欢探听别人的秘密。

老婆婆又道:“他不但是狼山上的王,只要他高兴,随便到什么地方都可以称王。当今江湖中的高手们,几乎已没有一个人的武功能比得上他。”

她的口气中并没有愤恨和怨毒,反而好象充满了仰慕。

她又开始喝酒,一日就把剩下来的酒全都喝光,眼睛里总算又有了点光。

常无意的酒坛也空了。

老婆婆看着他,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跟朱五究竟是什么关系?”

常无意道:“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老婆婆道:“真的不想?”

常无意道:“别人的秘密,我为什么要知道?”

老婆婆又瞥着他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喜欢你。”

她忽然从身上拿出枚东西塞在常无意手里,道:“这个给你,你一定有用的。”

她拿出的是个已被磨光了的铜钱,上面却有道刀痕。

常无意忍不住问:“这有什么用?”

老婆婆道:“它能救命。”

常无意道:“救谁的命?”

老婆婆道:“救你们的命。”

她又解释:“你若能遇见一个左手上长着七根手指的人,将这枚铜钱交给他,随便你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

常无意道:“这个人欠你的情?”

老婆婆点点头,道:“只可惜你未必能遇见他,因为他是头夜狼,白天从不出现。”

常无意道:“我可以在晚上找他。”

老婆婆道:“你绝不能去找他,只能等着他来找你。”

她的表情很严肃,又道:“在别的狼人面前,甚至连提都不要提起这个人。”

常无意还想再问,老婆婆却已睡着了。

忽然就睡着了。

常无意只有悄悄地退出去,等他出门的时候,老婆婆的身子又缩成一团,缩在床角,又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惊慌恐惧。

常无意坐下来,坐在蓝兰对面,刀锋般锐利的眼睛里,满布了红丝。

他已醉了。

他一向很少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

蓝兰道:“你们在里面说的话,我们在外面也听见了。”

常无意知道。

他本来就希望他们能听见,免得他再说一次。

蓝兰道:“那位老婆婆究竟是什么人?”

常无意道:“是个老婆婆。”

蓝兰眨了眨眼,道:“我想她一定是位武林前辈,而且武功极高。”

常无意忽然回头,盯着小马,道:“这是你的女人?”

小马不能否认。

可是他当然也不能承认。

常无意道:“她若是你的女人,你就该叫她闭上嘴。”

蓝兰抢着道:“我若不是呢?”

常无意道:“我就会让你闭上嘴。”

蓝兰闭上了嘴。

常无意道:“这次我们上山,不是去游山玩水,我们是去玩命,所以…….”

小马道:“所以你还有条件。”

常无意道:“不是条件,是规则,大家都遵守的规则。”

大家都在听着。

常无意道:“从现在开始,男人不能碰女人,也不能醒酒。”

他的目光快如刀:“若有人犯了这条规则,无论他是谁,我都会光剥他的皮。”

狼山的山势并不凶险,凶险的是山上的人。

可是山上好象连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至少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看见过一个人。

现在已近黄昏。

夕阳满山,山色艳丽如图画。

常无意在一块平台般的岩石上停了下来,道:“我们歇在这里。”

立刻就有人问:“现在就歇下不嫌太早?”

问话的是香香。

直到现在,山势还很平坦,所以她们还骑在驴子上。

她的风姿优美而高贵,张聋子的眼睛很少离开过她。

常无意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也没有回答她的话。

张聋子道:“现在已不算早。”

香香道:“可是现在天还没有黑。”

张聋子道:“天黑了,我们反而要赶路了。”

香香道:“为什么要在天黑的时候赶路?”

张聋子道:“因为天黑的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掩护,而且这山上的夜狼们也远比别的狼容易对付些,何况……”

常无意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她是你的女人?”

张聋子很想点头,却能只摇头。

常无意就到了香香的面前,轻飘飘一掌拍在她骑的驴子头上。

驴子倒了下去。

总算她反应还快,总算站住了脚,可是她也闭上了嘴。

小马笑了。

常无意霍然回头,瞥着他,道:“你在笑?”

小马本来就在笑,现在还在笑。

常无意道:“你在笑谁?”

小马道:“笑你。”

常无意沉下了脸,道:“我很可笑?”

小马道:“一个人若总喜欢做些可笑的事,无论他是谁,都很可笑。。

他不等常无意开口,很快的接着又道:“想不让天下雨,不让人拉屎,都是很可笑的事。想不让女孩子们说话也一样。”

常无意在瞧着他,瞳孔在收缩。

小马还在笑道:“听说驴皮也可卖点钱的,你为什么不去剥下它的皮?”

常无意走过去,对着他走过去。

小马还站在那里,既没有进,也没有退。

突听张聋子轻呼:“狼人来了。”

× × ×

狼人终于来了。

来了三个人。看来就象是个古洪荒时的野人,远远地站在岩石七八丈外的一棵大树下。

张聋子声音压得更低:“这一定是吃人狼。”

香香道:“他…他们真的吃人?”

她的声音发抖,她怕得要命,怕这些吃人的狼人,也怕常无意。

但是她仍然忍不住要问。

──想要女孩子们不说话,实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张聋子道:“他们不一定真的会吃人,至少他们敢吃人。”

老皮已经很久没有开口了,一直站得远远的,此刻终于忍不住道:“我知道他们最喜欢吃的是哪种人。”

香香道:“哪…哪种人?”

老皮道:“女人。”

他带笑又道:“尤其是那种看起来很好看,嗅起来又很香的女人。”

香香的脸白了。张聋子的脸却发了青。

小马立刻拉着他的手,道:“那边三位仁兄好象在说话。”

张聋子点点头。

小马道:“他们在说什么?”

张聋子闭上了眼,只闭了一下子立刻睁开。

他的样子也立刻变了,看来已不再是个又穷又脏的臭皮匠。

他忽然变得充满了权威。

他对自己做的事充满了信心──没有信心的人,怎么会有权威!

大家都闭上了嘴,看着他。

香香也在看着他。

他知道,可是这次没有去看香香,只瞧着对面那三个人的嘴在动。

三个人的嘴在动,他却连眼睛都没有眨。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这几条肥羊一定癫了,居然敢上狼山。”

“他们居然还坐着轿子来,看样子不但癫得厉害,而且肥得厉害。”

“可是其中好象还有一两个扎手的。”

“你看得出是谁?”

“那个阴阳怪气、象个活僵尸的人就一定很不好对付。”

“还有那个高头大马、好象很神气的人,说不定是个保镖的。”

“那个瞪着眼睛,看着我们的穷老头,而且已经吓呆了。”

“不管怎样,他们的人总比我们多,我们总得去找些帮手。”

“这两天山上的肥羊来的不少,大家都有买卖做,我们能去找谁?”

“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们总跑不了,这票买卖既然是我们先看见的,我们总能占上几成。”

“我只要那三个女的。”

“若是被那些老色狼看见,你只怕连一点都分不到。”

“等他们用完了,我再吃肉行不行?”

“那倒没问题。”

“你最好一半红烧,一半清炖,我也有许久没有吃过这么漂亮的肉了。”

“我一定分你三大碗,把你活活胀死。”

这些话当然不是和张聋子说的,他只不过将这三个人说的话照样说出来而已。

三个人大笑着走了,常无意还是全无表情,老皮已露出得意洋洋的样子。

香香却已经快吓得晕了过去。

两顶轿子里,一个人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喘气。

另外一顶轿子里的蓝兰已忍不住伸出头,看着小马,又看着常无意。

常无意居然睡了下去,就睡在岩石上,居然好象已睡着了。

他说过要歇在这里,就要歇在这里。

小马道:“这地方很好。”

蓝兰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这地方就象是个箭靶子。

岩石高高在上,四面一片空旷,连个可以挡箭的地方都没有。

小马道:“就因这个地方象个箭靶子,所以我才说好。”

蓝兰不懂。

她想问,看着常无意,又闭上了嘴。

幸好小马已经在解释:“这地方四面空旷,不管有什么人来,我们都可以一眼就看见了。”

张聋子道:“何况他们暂时好象还找不到帮手,等他们找到时,天已黑了,我们已走了。”

天还没有黑。

他们还没有走,也没有看见人,却听见了人声。

一种很不象是人声的声音,一种就象杀猪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却偏偏是人发出来的。

──这两天来的肥羊不少,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一批肥羊遭了毒手?

小马已坐下,又跳了起来。

常无意还躺在那里,眼睛还闭着,却忽然道:“坐下。”

“你要谁坐下?”

常无意道:“你。”

小马道:“你为什么要我坐下?”

常无意道:“因为你不是来多管闹事的。”

小马道:‘可惜我天生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常无意道:“那么你去。”

小马道:“我当然要去。”

常无意道:“我可以保证一件事。”

小马道:“什么事?”

常无意道:“你死了之后,绝不会有人去替你收尸。”

小马道:“我喜欢埋在别人的肚子里,至少我总可以埋在别人的肚子里。”

常无意道:“只可惜别人喜欢吃的是女人的肉。”

小马道:“我的肉也很嫩。”

他已准备要去。

可是他还没有去,已有人来了。

岩石左面,有片树林。

很浓密的树林,距离岩石还有十余丈。

刚才杀猪般的惨呼声,就是从这片树林里发出来的。现在又有几个人从树林里冲了出来。

几个满身都是鲜血的人,有的断了手臂,有的缺了一条腿。

他们冲出来的时候,还在惨呼;惨呼还没有停,他们已倒了下去。

就倒在岩石下。

见死不救的事,你就算砍下小马的脑袋,他也绝不会做的。

他第一个跳了下去,也只有他一个人跳下去。

常无意还在躺着。

香香还坐在轿子里。

老皮虽然站着,却好象也睡着了,睡得比常无意还沉。

香香在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没有睡着,所以他只好也硬着头皮往下跳。

他是聋子,但他却不是傻子,就算他想装傻也不行。

因为他知道香香正在看着他。

他的耳朵虽然聋得象木头,可是他的眼睛比猫还精。

× × ×

平台般的岩石下倒着八个人。有的在挣扎呻吟,有的在满地乱滚。

有的非但连滚都不能滚,连动都不能动了。

每个人身上都有血。

鲜红的血,红得可怕。

小马想先救断臂的人,又想先救断脚的人,也想先救血流得最多的人。

他实在不知道应先救谁才好。

幸好这时张聋子也跳了下来。

小马道:“你看怎么办?”

张聋子道:“先救伤最轻的人。”

小马不反对。

他知道张聋子说得有理,他自己也早想到这一点,只不过他的心比较软而已。

伤最轻的人,最有把握救活,只有活人才能说出他们的遭遇。

别人的遭遇,有时就是自己的经验。

经验总是有用的。

× × ×

伤得轻的人,年纪最不轻。

他的血流得最少,脸上的皱纹却最多。

小马扶起了他,先给了他两耳光。

打人耳光并不是因为愤怒和怨恨,有时也会因为是爱。

有时是因为让人清醒。

两耳光打下去,这个人果然张开了眼睛,虽然只不过张开一条线,也总算是张开了眼睛。

小马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人在喘息,不停的喘息、呻吟,道:“狼山…狼人……要钱…’要命……”

他虽然答非所问,小马却还是要问:“你们好好的来狼山做什么?”

这个人道:“因为……因为…”·因为……我们要宰你。”

这一连说了三次“因为”,小马正注意在听。

他在小马注意听的时候,就在他说“我要宰你”几个字的时候,他就忽然出手。

不但他出手,另外的七个人也已出手,四个人对付一个人,八个人对付两个人。

断臂的人本来就是独臂人,断腿的本来就是断腿人。

血本来就是太红,红得已不太象血。

八个人同时出手,八个人都很想出手一击就要了他们的命。

八个人手上都有武器,四把小刀,两把短剑,一个铁护手,带着倒刺的铁护手,还有一样居然是武林中并不常见的镖枪。

镖枪的意思,就是一种很象镖的枪头,也就是一种很象枪头的镖,可以拿在手上做武器,也可以发出去做暗器。

他们用的兵刃都很短。

一寸短,一寸险。

何况他们出手的时候,正是对方绝对没有想到的时候。

幸好小马还有拳头,

他一拳就打在那个脸上皱纹最多的鼻子上,另外一拳就打在鼻子上没有皱纹的脸上。

幸好他还有脚。

他一脚踢飞了一个用小刀的独臂人。等到另一个独腿人的镖枪刺过来时,也就是他听是了两个人鼻子碎裂的声音时。

他两只手一拍,夹住了镖枪,眼睛就盯着这个独腿人。还没有等到他出手,已经嗅到了一股臭气。

这个独腿人身上所有发臭的排泄物,都已经被吓得流了出来。

小马并不担心张聋子。

张聋子的耳朵虽然比木头还聋,手脚却比猫子还灵活。

他已经听见另外四个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以他就瞪着这个已发臭的独腿人,道:“你就是狼山上的?”

独腿人立刻点头。

小马道:“你是吃人狼?还是君子狼?”

独腿人道:“我……我是君子……”

小马笑了:“他真他妈的是个君子。”

他笑的时候,膝头已经撞在这位君子最不君子的地方。

这位君子狼叫都没有叫出来,忽然间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原来倒在地上的八个人,现在真的全都倒在地上了。

这次倒了下去,就算华陀再世,也狠难再让他们爬起来。

小马看着张聋子。

张聋子道:“看样子我们好象上了当。”

小马笑笑。

张聋子道:“可是现在看起来,真正上当的还是他们。”

小马大笑,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君子。”

张聋子道:“君子是不是总比较容易上当?”

小马道:“君子总比较喜欢要人上当。”

他们在笑,大笑。

岩石上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马不笑了,张聋子也已笑不出。

这也许只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敢下来的人,至少总比不敢下来的胆子大些。

艺高人胆大。

胆子大的人,功夫通常也比较高。

他们下来了,留在岩石上的人说不定巳遭了毒手。

这次是张聋子先跃了上去。他忘记不了刚才香香看着他的眼神。

他一跳上去,就看见了香香的眼睛。

眼睛还是睁开着的,睁得很大、很大很美的一双眼里,却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 × ×

无论什么人的身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脸。

无论什么人的脸上,表情最多的地方通常都是他的眼睛。

无论谁的眼睛里,通常都有很多表情,有时悲伤,有时欢悯,有时冷漠,有时恐惧。

香香眼睛里这种表情,却绝不是这些言词所能表示的。

因为有一把刀正架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她的脖子光滑、柔美、雪白。

她的脖子很细。

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却不细──三十七斤的鬼头刀绝不会细。

拿着刀的手更粗,

张聋子的心沉了下去。

× × ×

物以类聚。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龙交龙,凤交凤,王八交王八,老鼠交的朋友一定会打洞。

小马不是个好人──至少在某些方面来说,他绝不是好人。

他喜欢打架,喜欢管闹事,他打架就好象别人吃白菜一样。

张聋子是小马的老朋友,就在那刚才的一瞬间,他还打倒了四个人,

他当然不会因为只看见一把三十七斤重的鬼头刀就被吓得魂飞魄散。

不管这把鬼头刀架在谁的脖子上,他的心都绝不会沉下去。

──只有真正被吓住的人,心才会沉下去、

他的心沉下去,只因为这把鬼头刀之外,他还看见了另外十七把鬼头刀,

岩石上连轿夫在内只有十一个人。除了轿子里的蓝兰和病人外,每个人脖子上都架着一把刀。

鬼头刀的份量有轻有重。

架在香香脖子上的一把,就算不是最轻的,也绝不是最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