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胡铁花就嗅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又臭又腥,有些像咸鱼,有些像海菜,又有些像死尸腐烂时所发出的臭气。

谁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

张三皱着眉,眼角瞄着胡铁花的赤脚——看到海阔天的神情那么诡秘,他出来时也忘记穿鞋子了。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少看我,我的脚还没有这么臭。”

海阔天勉强笑道:“这是海船货舱中独有的臭气,但食物和清水,都放在厨房边的那间小舱房里。”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谢天谢地,否则以后我真不敢放心吃饭了。”

张三道:“但酒却是放在这里的,你以后难道就不敢放心喝酒了么?”

货舱中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其中果然有几百坛酒。中间本有块空地,现在却也堆着些东西,上面还置着层油布。

胡铁花还未说话,突见海阔天用力将油布掀起,道:“各位请看这是什么?”

油布下盖着的,竟是六口棺材。

胡铁花失笑道:“棺材我们见得多了,海帮主特地叫我们来,难道就是看这些棺材的么?”

海阔天面色凝重,道:“海船之上,本来是绝不会有棺材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难道船上从来没死过人?”

海阔天道:“在海上生活的人,在海上生,在海上死,死了也都是海葬,根本用不着棺材。”

胡铁花皱眉道:“那么,这几口棺材却是从哪里来的呢?”

海阔天道:“谁也不知道。”

胡铁花愣然道:“难道谁也没有瞧见有人将这六口棺材搬到船上来?”

海阔天道:“没有。”

他脸色更凝重,道:“每次航行之前,我照例都要将货舱清点一遍,是以方才各位回房就寝之后,我就到这里来了。”

胡铁花道:“直到那时,你才发现这六口棺材在这里?”

海阔天道:“不错,所以我就立刻查问管理货舱的人,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棺材是谁送来的。这两人俱已随我多年,一向很忠实,绝不会说谎。”

楚留香沉吟着,道:“若非帮主信得过的人,也不会要他们来管理货舱了。”

海阔天道:“正是如此。”

胡铁花笑道:“就算有人无缘无故的送了六口棺材来,也没什么关系呀!何况,这六口棺材木头都不错,至少也可换几坛好酒。”

张三叹道:“这人倒真是三句不离本行——但你怎么不想想,海帮主的座船岂是容人来去自如之地?若有人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六口大棺材送到这里来,又岂是容易的事?”

胡铁花道:“这倒的确不容易。”

张三道:“他们花了这么多力气,费了这么多事,才将棺材送到这里,若没有什么企图,这些人岂非都有毛病?”

胡铁花的眉头也皱起来了,道:“那么,你说他们会有什么企图呢?”

楚留香又在搓着鼻子,忽然道:“我问你,这次我们上船来的一共有几个人?”

自从胡铁花学会他摸鼻子的毛病后,他自己就很少搓鼻子了,现在却又不知不觉犯了老毛病,心里显然又有了极难解决的问题。

胡铁花沉吟着,道:“你、我、张三、金灵芝、勾子长、丁枫、公孙劫余、白蜡烛,再加上海帮主和向天飞,一共正好是十个人。”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也变了,喃喃道:“十个人上船,这里却有六口棺材,难道这人是想告诉我们,这十个人中,有六个人要死在这里!”

张三叹道:“这人倒真是一番好意,知道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人,死了也得埋在土里才死得踏实,所以就特地为我们送了这六口棺材。”

他眼角瞟着海阔天,接着道:“海帮主和向天飞都是海上的男儿,自然是用不着棺材的了。”

海阔天沉着脸,长叹道:“所以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十人中,至少有八个人非死不可,我和向天飞两人更已死定了。”

胡铁花皱眉道:“如此说来,至少还有两人能活着回去,这两人是谁呢?”

海阔天一字字道:“活着的人,自然就是杀死另外八个人的凶手!”

张三瞧着这六口棺材,喃喃道:“我好像已瞧见有六个死人躺在里面。”

胡铁花忍不住道:“是哪六个人?”

张三道:“一个是楚留香,一个是胡铁花,还有一个好像是女的……”

他说得又轻又慢,目光凝注着这六口棺材,竟带着种说不出的阴森之意。

胡铁花纵然明知他是在胡说八道,却也不禁听得有些寒毛凛凛,直想打冷战,忍不住大喝道:“还有一个是你自己,是不是?”

张三长长叹了口气,道:“一点也不错,我自己好像也躺在棺材里,就是这一口棺材!”

他的手往前面一指,大家的心就似也跟着一跳。

他自己竟也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心已泌出了冷汗。

海阔天脸色苍白,嗄声道:“还有两个人呢?你看不看得出?”

张三抹了抹汗,苦笑道:“看不出了。”

楚留香道:“海帮主莫非怀疑公孙劫余和白蜡烛两人是凶手?”

海阔天默然不语。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那位丁公子和海帮主似非泛泛之交,此事海帮主为何不找他去商量商量?”

海阔天又沉默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位张兄实未看错,在下也觉得只有三位和金姑娘不会是杀人的凶手,所以才找三位来商量。”

楚留香淡淡道:“海帮主难道对丁公子存着怀疑之心么?”

海阔天又沉默了起来,头上已见冷汗。

楚留香却不肯放松,又问道:“看来海帮主与丁公子相交似已有很多年了?”

海阔天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

楚留香眼睛一亮,追问道:“既是如此,海帮主就该知道丁公子的底细才是。”

海阔天眼角的肌肉不停抽搐,忽然道:“我并没有怀疑他,只不过……只不过……”

他嘴角的肌肉似也抽搐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只不过怎样?”

海阔天似乎全未听到他在说话,目光凝注着前方,似乎在看着很远很远的一样东西。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也不知为了什么,自从云从龙云帮主死了之后,我时常都会觉得心惊肉跳,似乎已离死期不远了。”

胡铁花道:“为什么?”

楚留香眼睛里闪着光,道:“云帮主之死,和海帮主你又有何关系?”

海阔天道:“我……我……我只是觉得他死得有些奇怪。”

胡铁花皱眉道:“奇怪?有什么奇怪?”

海阔天道:“武维扬武帮主号称‘神箭射日’,弓箭上的功夫可说是当世无双,但若论硬碰硬的武功,他也未必能比云从龙云帮主高出多少。”

张三抢着道:“不错,据我所知,两人的拳掌兵刃、轻功暗器,可说都不相上下,只不过武帮主弓马功夫较高,云帮主水上功夫强些。”

海阔天沉声说道:“但昨夜在三和楼上,武帮主和云帮主交手时,两位都在场的,他们交手只不过片刻,最多也不会超过十招,云帮主便已死在武帮主的掌下……他岂非死得太怪,也死得太快了?”

胡铁花沉吟着,瞟了楚留香一眼,道:“莫非武帮主也和金灵芝一样,学了手极厉害的独门武功?”

楚留香道:“这当然也有可能,只不过,武帮主已是六十岁的人了,纵然老当益壮,筋骨总已不如少年人之精健,记忆力也要差很多,学起武功来,吸收自然也不如少年人快,是以无论修文习武,都要从少年时入手。”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就是老年人的悲哀,谁也无可奈何。”

海阔天道:“不错,这一点我也想过,我也认为武帮主绝不可能忽然练成一门能在十招内杀死云帮主的武功。”

胡铁花道:“那么依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呢?”

楚留香和海阔天对望了一眼,眼色都有些奇怪,两人心里似乎都有种很可怕的想法,却不敢说出来。

这一眼瞧过,两人竟全都不肯说话了。

胡铁花沉思着,缓缓地道:“云从龙和武维扬交手已不止一次,武维扬功夫深浅,云从龙自然清楚得很。”

张三点头道:“不错,天下只怕谁也不会比他更清楚了。”

胡铁花道:“但昨天晚上在三和楼上,两人交手之前,云从龙的神情举动却很奇怪。”

张三道:“怎么样奇怪?”

胡铁花道:“他像是早已知道自己此番和武维扬一走出门,就再也不会活着走回来了,难道他也早巳知道武维扬的功夫非昔日可比?”

张三道:“就算武维扬真练成了一种独门武功,准备要对付云从龙,他自然就绝不会告诉云从龙,云从龙又怎会知道?”

胡铁花皱眉道:“那么云从龙为何会觉得自己必死无疑?难道他忽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发现的是什么秘密?”

他目光转向楚留香,接着道:“他临出门之前,还要你替他喝了一杯酒,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以他的酒量,绝不会连那么小的一杯酒都喝不下去的,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不是酒鬼,自己觉得喝够了,就不愿再喝。”

胡铁花摇头道:“依我看,他这么样做必定别有用意。”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什么用意?”

胡铁花道:“他交给你的那杯酒里,仿佛有样东西,你难道没有注意?”

楚留香道:“他交给我那杯酒,我就喝了下去,什么也没有瞧见。”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一向用嘴喝酒,不是用眼睛喝酒的。”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近来你的眼睛也越来越不灵了!我劝你以后还是远离女人的好,否则再过两年,你只怕就要变成个又聋又瞎的老头了。”

张三笑道:“那倒没关系,有些女人就是喜欢老头子,因为老头子不但比年轻人体贴,而且钱也一定比年轻人多。”

胡铁花冷笑道:“喜欢老头子的女人,一定也跟你一样,是天生的奴才胚子。”

海阔天一直在呆呆的出着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看他面上的犹疑痛苦之色,他想的必定是个很难解决的问题。

直到此刻,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在下能与三位相识,总算有缘,在下只想……只想求三位答应一件事。”

他嘴里说的虽是“三位”,眼睛瞧的却只有楚留香一个人。

楚留香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这句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也只不过是句很普通的推托敷衍话,但从楚留香嘴里说出就不同了。

楚留香一字之诺,重于千金,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海阔天长长松了口气,脸色也开朗多了,道:“在下万一如有不测,只求香帅将这……”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自怀中取出个小小的檀香木匣。

只说到这里,突听“咚咚”两声,似乎有人在用力敲门。

海阔天面色变了变,立刻又将匣子藏入怀中,一个箭步窜到门口,低叱道:“谁?”

门已上了栓,门外寂无应声。

海阔天厉声道:“王得志、李得标,外面是什么人来了?”

王得志和李得标自然就是方才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这两人也没有回应。

海阔天脸色变得更可怕,一把拉开栓,推门走了出去。

楚留香跟着走出去的时候,只见他面如死灰,呆如木鸡般站在那里,满头冷汗雨点般往下流个不停。

守在门外的两个人,已变成了两具死尸。

×××

尸体上看不到血渍。

两人的脸也很安详,似乎死得很平静,并没有受到任何痛苦。

海阔天解开他们的衣服,才发现他们后心上有个淡红色的掌印,显然是一掌拍下,两人的心脉就被震断而死。

胡铁花长长吐出口气,失声道:“好厉害的掌力!”

掌印一是左手,一是右手,杀死他们的,显然只是一个人,而且是左右开弓,同时出手的。

但掌印深浅却差不多,显见那人左右双手的掌力也都差不多。

楚留香道:“看来这仿佛是朱砂掌一类的功夫。”

胡铁花道:“不错,只有朱砂掌留下的掌印,才是淡红色的。”

楚留香道:“朱砂掌这名字虽然人人都知道,其实练这种掌力的心法秘诀早已失传,近二三十年来,江湖中已没听过有朱砂掌的高手。”

胡铁花道:“我只听说一个‘单掌追魂’林斌,练的是朱砂掌,但那也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林斌现在已死了很久,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传人。”

楚留香道:“不错,‘单掌追魂’!昔年练朱砂掌的,大多只能练一只手,但这人却双手齐练,而且都已练得不错,这就更少见了。”

海阔天忽然道:“据说练朱砂掌的人,手上都有特征可以看得出来。”

楚留香道:“初练时掌心的确会发红,但练成之后,就‘返璞归真’,只有在使用时,掌心才会现出朱砂色,平时是看不出来的。”

海阔天长叹道:“既是如此,除了你我四人外,别人都有杀死他们的可能了。”

张三道:“只有一个人不可能。”

海阔天道:“谁?”

张三道:“金灵芝。”

海阔天道:“何以见得?”

张三道:“瞧这掌印,就知道这人的手很大,绝不会是女人的手。”

胡铁花冷笑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金灵芝买了你,钱倒花得一点也不冤枉。”

海阔天道:“但女人的手也有大的。据相法上说,手大的女人,必定主富主贵,金姑娘岂非正是个富贵中人么?”

张三冷冷地道:“原来海帮主还会看相!据说杀人者面上必有凶相,只不知海帮主可看得出来么?”

海阔天还未说话,突又听到一声惨呼。

这呼声仿佛是从甲板上传下来的,虽然很遥远,但呼声凄厉而尖锐,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海阔天面色又变了,转身冲了上去。

胡铁花叹了口气,道:“看来这条船上倒真是多灾多难,要活着走下船去实在不大容易。”

楚留香忽然从王得志的衣襟中取出样东西来,沉声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手里拿着的,赫然竟是粒龙眼般大小的珍珠。

张三面色立刻变了,失声道:“这就是我偷金姑娘的那颗珍珠。”

楚留香道:“没有错么?” 

张三道:“绝没有错,我对珍珠是内行。”

他擦了擦汗,又道:“但金姑娘的珍珠又怎会在这死人身上呢?”

楚留香道:“想必是她不小心掉在这里的。”

张三骇然道:“如此说来,金灵芝难道就是杀人的凶手?”

楚留香没有回答这句话,目中却带着沉思之色,将这颗珍珠很小心的收藏了起来,大步走上楼梯。

胡铁花拍了拍张三的肩头,道:“主人若是杀人的凶手,奴才就是从犯,你留神着吧!”

× × ×

胡铁花他们走上甲板的时候,船尾已挤满了人,金灵芝、丁枫、勾子长、公孙劫余、白蜡烛,全都到了。

本在那里掌舵的向天飞已不见了,甲板上却多了滩血渍。

血渍殷红,还未干透。

胡铁花动容道:“是向天飞!莫非他已遭了毒手?但他的尸身呢?”

海阔天眼睛发红,忽然厉声道:“钱风、鲁长吉,今天是不是该你们两人当值掌舵的?”

人丛中走出两人,躬身道:“是。”

海阔天怒道:“你们的人到哪里去了?”

钱风颤声道:“是向二爷令我们走远些的。我们不走,向二爷就瞪眼发脾气,还要打人,我们才不敢不走开。”

鲁长吉道:“但我们也不敢走远,就在那里帮孙老三收拾缆绳。”

海阔天道:“方才你们可曾听到了什么?”

钱风道:“我们听到那声惨呼,立刻就赶过来,还没有赶到,又听到“噗通”一响,再看向二爷,就已看不到了。”

众人对望一眼,心里都已明白,那“噗通”一声,必定就是向天飞尸身落水时所发出的声音。

大家都已知道向天飞必已凶多吉少。

海阔天与向天飞相交多年,目中已将落泪,嗄声道:“二弟,二弟,是我害了你,我本不该拉你到这里来的……”

丁枫柔声道:“海帮主也不必太悲伤,尸身还未寻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死的是谁。何况,向二爷武功极高,又怎会轻易遭人毒手?”

张三道:“尸身落水还没有多久,我下去瞧瞧是否还可以将他捞上来。”

这时船行已近海口,波涛汹涌。

张三却毫不迟疑,纵身一跃,已像条大鱼般跃入水中。

海阔天立刻大喝道:“减速,停船,清点人数!”

喝声中,水手们已全都散开,紫鲸帮的属下,果然训练有素,虽然骤经大变,仍然不慌不乱。

船行立刻就慢了下来。

只听点名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过了半晌,那钱风又快步奔回,躬身道:“除了王得志和李得标,别人都在,一个不少。”

别人都在,死的自然是向天飞了!

海阔天忽然在那滩血渍前跪了下来。

丁枫目光闪动,沉声道:“向二爷武功之高,在下是知道的,在下不信他会遭人毒手,只因江湖中能杀死他的人并不多。”

说这话时,他目光依次从勾子长、楚留香、胡铁花和白蜡烛面上扫过,却没有瞧公孙劫余和金灵芝一眼。

他的意思自然是说,能杀死向天飞的,只有这四个人而已。

胡铁花冷笑道:“丁公子武功之高,不但我知道,大家只怕也都清楚得很,却不知出事的时候,丁公子在哪里?”

他这话说得更明显了,简直无异说丁枫就是凶手。

丁枫却神色不动,淡淡道:“在下睡觉的时候,一向都躺在床上的。”

胡铁花道:“勾兄与他同房,想必是看到的了?”

勾子长神色似乎有些异样,呐呐道:“那时……那时我正在解手,不在屋里。”

楚留香忽然道:“其实杀死向二爷的人,武功倒不一定比向二爷高。”

胡铁花道:“武功不比他高,怎么杀得了他?”

楚留香道:“向二爷也许正因为想不到那人竟会杀他,毫无防范之心,是以才会被那人一击得手。”

海阔天抬起头,恨恨道:“不错,否则两人交手时,必有响动,钱风他们必已早就听到,正因为那人是在暗中行刺,所以别人才没有听到动静。”

楚留香道:“正是如此,所以这船上每个人都有杀死向二爷的可能。”

丁枫眼睛瞪着勾子长,冷冷道:“但别人都和向二爷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

勾子长怒道:“你瞪着我干什么?难道我和他有仇么?”

丁枫淡淡道:“在那三和楼,勾兄与向二爷冲突之时,幸好不止在下一人听到。”

海阔天的眼睛也立刻瞪到勾子长身上了,目光中充满怨毒之意,竟似真的已将勾子长看成杀人的凶手!

勾子长红着脸,大声道:“我只说要和他比画比画,又没有意思要他的命。”

丁枫冷冷道:“勾兄是否想要他的命,也只有勾兄自己知道。何况,据我所知,向二爷被害时,勾兄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勾子长怒道:“我早就说过,那时我在解手……”

丁枫道:“在哪里解手?”

勾子长道:“自然是在厕所,我总不能当着你面撒尿吧?”-

丁枫道:“有谁见到了?”

勾子长道:“没有人,那时厕所里正好一个人也没有。”

丁枫冷笑道:“勾兄不迟不早,正好要在向二爷被害时去解手,厕所中又正好没有别的人……嘿嘿,这倒真是巧得很,巧得很。”

勾子长叫了起来,道:“我怎知什么时候尿会来?怎知厕所里有没有人……”

楚留香忽然道:“勾兄不必着急,事实俱在,勾兄绝不是凶手!”

丁枫道:“事实俱在?在哪里?”

楚留香道:“凶手既是在暗中行刺,和向二爷距离必定很近,勾兄与向二爷既然不睦,向二爷怎会容他走到自己身边来?”

勾子长道:“是呀,他若见到我要走过去,只怕早就跳起来了。”

楚留香道:“瞧这地上的血渍,向二爷流血必定极多,那凶手贴身行凶,自己衣服上就也难免要被溅上血渍。”

他瞧了勾子长一眼,道:“但勾兄此刻身上却是干干净净,而且穿戴整齐,若说他是在行刺后换的衣服,也绝不会换得如此快的。”

勾子长道:“不错,一听到惨呼,我就立刻赶到这里来了,哪有时间去换衣服?”

金灵芝忽然道:“这点我们可以作证,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

楚留香道:“无论谁是凶手,都万万来不及换衣服的,只有将那件溅血的衣服脱下来或是抛入水中,或者秘密藏起。”

胡铁花冷笑道:“如此说来,那凶手此刻一定是衣冠不整的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是瞪着丁枫的。

丁枫身上果然只穿着套短衫裤,未着长衫外衣。

但丁枫还是面不改色,淡淡道:“在下本就没有穿着长衫睡觉的习惯。”

金灵芝道:“不错,谁也不会穿得整整齐齐的睡觉,我一听到那声惨呼,马上就赶来了,也没有穿外衣,难道我会是凶手么?”

她果然也只穿着套短衫裤,而且没有穿袜子,露出了一双雪白的脚。

胡铁花眼睛盯着她的脚,悠然道:“未查出真凶前,人人都有嫌疑,就算再有钱的人,也不能例外。有钱人也未必就不会杀人的,金姑娘你说是么?”

金灵芝本已快跳了起来,但瞧见胡铁花的眼睛,脸突然红了起来,情不自禁将脚往后面缩了缩,居然没有回嘴。

这时张三已自水中探出头来,大声道:“找不到,什么都找不到,这么急的水里,连条死鱼都瞧不见,莫说是人了。”

海阔天抛下条长索,道:“无论如何,张兄已尽了力,海某与向二弟一生一死,俱都感激不尽。江水太急,张兄还是快请上来吧!”

× × ×

天已亮了。

一回到屋里,关起房来,胡铁花就一把拉住了楚留香的衣襟,道:“好小子,现在你在我们面前也不说老实话了,你以为真能骗得过胡先生么?”

楚留香失笑道:“谁骗了你?你犯了什么毛病?”

胡铁花瞪眼道:“你难道没有骗我?云从龙临死前要你替他喝的那杯酒,杯子里明明有样东西,你为什么说没有?”

张三已换上了海阔天为他准备的干净衣服,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跷着脚,悠然笑着道:“以前有人说胡铁花是草包,我还不太相信,现在才知道那真是一点也不假。”

胡铁花道:“放你的狗臭屁,你懂得什么?”

张三道:“你呢?你懂什么?懂屁?他方才不愿意说老实话,只不过是为了有海阔天在旁边而已,你生的哪门子气?”

胡铁花道:“海阔天在旁边又怎样?我看他也不是什么坏人,而且和我们又是站在一条线上的,我们为什么要瞒他?”

张三叹了口气,道:“本来我以为你至少还懂个屁的,原来你简直连屁都不懂。海阔天只不过带你去看了几坛酒而已,你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了。”

胡铁花冷笑道:“我不像你们,对什么人都疑神疑鬼,照你们这样说,天下还有一个能够令你们信任的人么?”

张三道:“没有,有时候,我简直连自己都信不过自己,何况别人?”

胡铁花冷冷道:“你这人至少还很坦白,不像这老臭虫。”

张三道:“你真的很信任海阔天?”

胡铁花道:“他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一点也没有隐瞒……”

张三冷笑道:“要钓鱼,就得用鱼饵,你怎知海阔天说的那些话不是在钓鱼?”

胡铁花道:“钓鱼?钓什么鱼?”

张三道:“他要套出我们的话来,就得先说些话给我们听听。其实呢,他说的那些话全都只不过是猜测,他既能猜到,别人自然也就能猜到,他说了半天,根本就等于没有说。”

他不等胡铁花开口,接道:“至于那六口棺材,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送来的?说不定就是他自己。”

胡铁花抓着楚留香衣襟的手松开了。

楚留香这才笑了笑,道:“不错,这船上的人既不聋、又不瞎,若说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六口棺材送上来,这简直不太可能,只有他自己……”

胡铁花大声道:“但他至少绝不是杀死向天飞的人。向天飞被害时,他明明和我们在一起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依你说来,勾子长既不可能是凶手,那么嫌疑最大的就是金灵芝、丁枫和公孙劫余。”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要将六口棺材瞒着人送上来,虽不容易,但这三人都是又有钱又有势的人,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楚留香道:“但除了这三人外,还有两人的嫌疑也很大。”

胡铁花道:“谁?”

楚留香道:“那就是本该在那里掌舵的鲁长吉和钱风!”

胡铁花道:“凭他们两人,能杀得了向天飞?”

楚留香道:“今天既然本该由他们当值掌舵的,他们守在那里,向天飞自然绝不会怀疑。而且,像向天飞那么狂傲的人,自然也绝不会将他们放在心上,若说要在暗中行刺向天飞,只怕谁也不会比他们的机会更多了。”

张三道:“就因为他们太不足轻重,根本也不会有人去留意他们,所以他们行凶之后,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换衣服。”

楚留香道:“海阔天那时恰巧和我们在一起,说不定就是为了要我们证明向天飞被害时他不在那里,证明他不可能是凶手。”

张三道:“但这却绝不能证明他也没有叫别人去杀向天飞。”

胡铁花道:“如此说来,你难道认为他是凶手?”

张三道:“我并没有指名他就是凶手,只不过说他也有嫌疑而已。”

胡铁花冷笑道:“以我看来,嫌疑最大的还是金灵芝。”

张三道:“为什么?”

胡铁花道:“她若不是凶手,那颗珍珠又怎会跑到李得标的尸体上去了?”

楚留香道:“每个人都有嫌疑,现在就断定谁是凶手,还嫌太早。”

胡铁花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楚留香道:“无论谁杀人都有目的,我们先得找出那凶手的目的是什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无论多厉害的角色,杀了人后多多少少总难免会留下些痕迹线索,我们就得等他自己先露出破绽来。”

胡铁花冷笑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线索还不够,还得等他再杀几个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能在他第二次下手时,能先发制人,将他抓住。”

胡铁花道:“他以后若不再杀人,我们难道就抓不住他了?”

楚留香叹息着,苦笑道:“你莫忘了,棺材有好几口,他若不将棺材填满,只怕是绝不会住手的。”

胡铁花沉默了半晌,道:“那么,你想他第二个下手的对象是谁呢?”

楚留香道:“这就难说了……说不定是你,也说不定是我。”

胡铁花道:“那么你就快乘还没有死之前,将那样东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吧!”

楚留香笑了,道:“这人倒真是有双贼眼,那杯酒里,的确有样东西。”

张三忍不住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楚留香道:“是个蜡丸,蜡丸里还有张图。”

胡铁花道:“什么图?”

楚留香道:“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张图画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