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幻和尚只见这僧人目光一抬,微微一笑,合十道:“施主可就是梁上人梁大侠么?”

梁上人见到这僧人武功如此高强,面目却又如此生疏,已是十分惊异,此刻见他一口便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更是一怔,要知他生具异禀,任何人只要在他眼前走过一遍,他便再也不会忘记。

中年僧人合十微笑道:“贫僧空幻,来自昆仑,特来拜访施主,并有一事请教。”

梁上人又是一惊,近来江湖中已不见“昆仑”门下高手侠踪,这僧人武功如此惊人,便是当今昆仑掌教,也不过如此而已,他此刻不远千里而来,竟是为了要找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犹疑不已,但口中却立刻抱拳含笑道:“大师远来,在下有失远迎,先请入座待茶。”

大厅中眨眼便收拾干净,“八面玲珑”一生行事圆滑,曾自诩一生未结仇家,却想不到到头来还是死在别人手里。

梁上人揖客人座,中年僧人“空幻大师”含笑说道:“施主大名,贫僧早巳久仰,但若无一人的介绍,贫僧还是不敢冒昧拜访。”

梁上人忍不住截口道:“大师光临此间,实令在下蓬筚生辉,但不敢请教大师一句,不知大师贵友之中,有哪一位与梁某有旧?”

空幻大师微微一笑,道:“不知施主可还记得,十年之前,瑶狗辈中,有个罗一刀么?”

梁上人“呀”地一声,道:“罗一刀,罗一刀,他此刻在哪里?”

空幻大师道:“此人自从经过了施主那次教训,已拜在我昆仑门下,此刻已是敝派掌教师兄的七弟子。”

梁上人长叹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罗一刀果然是英雄,在下比起他来,当真惭愧得很,惭愧得很。”

他心中却在暗惊忖道:“此人年纪不过中年,居然竟是当今昆仑掌教的师弟。”

要知当今昆仑掌教,年已古稀开外,虽然从未在江湖中走动,但行辈却极高,可算目前武林中硕果仅存的几位高人之一,那在江湖中号称“昆仑五老”的五位侠士,也不过只是他的俗家弟子而已。

空幻大师含笑道:“佛门广大,普度众生,想贫僧当年……”

他忽然长叹,改口道:“贫僧此次远来江南,就为了要打听一人,戒杀师侄罗一刀多次向贫僧言及施主如何仗义,如何宾朋遍满天下……”

他展颜一笑,接口道:“贫僧足迹二十年未至江南,此次寻人访事,只有仰仗施主大力了。”

梁上人道:“大师如此说话,真教在下愧煞,梁某一介粗人,怎当得大师如此称赞,不知大师所要寻访之人是谁?在下自当尽力为大师打探。”

左右为难空幻大师又自一笑,道:“贫僧此来,除了戒杀师侄的推介之外,还有一人,交给了贫僧一件信物,此人不知施主可还记得?”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自他那宽大的袍袖之中,取出了一只银丝编成的小小芒鞋,虽是具体而微,制作却极精致。

梁上人突地全身一震,颤声道:“万……老前辈……”

缓缓伸出手掌,缓缓接过了这只芒鞋。

空幻大师道:“如此看来,你还记得他老人家了。”

梁上人满面俱是激动之色,双手捧着芒鞋,恭恭敬敬地轻放在桌上,然后“噗”的一声,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空幻大师亦自离座而起,只见梁上人跪在地上,悲声道:“弟子怎会不记得他老人家,弟子虽愚昧,却非忘恩负义之辈,没有他老人家,弟子早已碎尸万段,哪里还有今日。”

空幻大师颔首忖道:“此人倒是条义烈汉子,也不枉我来此一遭。”

梁上人垂首默然半晌,方自长身而起,叹道:“大师有此信物,怎不早说,万老前辈于在下有天高地厚之恩,只要万老前辈的片言只字,便是教在下赴汤蹈火,亦不敢辞,何况是这区区小事。”

空幻大师道:“此事说来虽轻易,但做来却非易事……”

梁上人截口道:“无论事情多难,在下都有把握将之完成,只要世上真有那人,无沦是死是活,在下都可将其踪迹寻找。”

空幻大师道:“真的?”

梁上人叹道:“大师如不信,在下可当万老前辈这件信物,发下重誓,在下若不将此人踪迹寻出,便是……”

空幻大师道:“你若不将此人踪迹寻出,便是死也不能死的””

梁上人立刻接口道:“便是如此!”

空幻大师展颜──笑,道:“贫僧所要找之人,在江湖中虽无名气,们说米你想必也会知道。”

梁上人道:“谁?”

空幻大师眉宇间突现一片怨毒之意,目光中也扛刻满含杀机,沉声道:“此人便是昔年那无恶不作的魔头仇独之子,贫僧也不知他叫做什么,但算来今日已有十八九岁。”

他话未说完,梁上人已是心头一震,脱U道:“大师为何要寻此人?”

空幻大师仰面望天,切齿道:“那仇独与我仇如山高,恨比海深,我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只可惜他不能等我,父债子还,我只有来寻他的儿子。”

他话中的怨毒,使得梁上人不禁自心底升出一阵颤抖,呆呆地愣了半晌,暗中自语着道:“仇恕呀仇恕,你只知向人寻仇,却不知有人向你寻仇,你们恩仇纠缠,却叫我梁上人如何是好。”

“圣手先生”与他有师徒之义,“圣手先生”之令,他自当赴汤蹈火,但这只银丝芒鞋的主人,却更对他有天高地厚之恩,他方才已立下重誓,此刻便教这以义为先,以信为重的江湖好汉如何是好?

一时间他已觉心头万念湃腾,无法言语。

空幻大师霍然垂下头来,目光笔直地望在他脸上,沉声道:“你可听过此人?你可知道此人在哪里?”

梁上人怔了半晌,面上裂出一丝干笑,讷讷道:“大师远居昆仑,却不知与那仇先生有何仇恨?”

空幻大师木立半晌,思潮似又回到旧日的隐恨中。

他口中不住喃喃自语,良久良久,方自沉声道:“我且问你,是杀父之仇重,抑或是夺妻之恨深?”

梁上人讷讷道:“仇与恨两字,意义本就并不十分相同,父仇不共戴天,但夺妻之恨……唉,确也恨得极深。”

空幻大师嘴角缓缓升起一个凄凉而怨毒的微笑,仰首望天,缓缓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出家?你可知道我未曾出家之前是谁么?”

梁上人突地心头一动,想起一个人来。

灵隐残霞薄暮黄昏。

西子湖边的灵隐,正在空灵隐幻之间。

从山门进去,一面高岩,一面大殿,光线沉沉,却在最远的晚空中淡淡地留着余霞一抹,红如珊瑚。

暮云低垂,渐弥山谷。

一个弱冠少年,临风负手伫立在珊瑚般的余霞中。

他极目眺望着天边的余霞,神情虽似极为安详,但眉宇间却又隐含焦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山门外,散漫地趺坐着数十个鹑衣蓬面的乞丐,灵隐寺丐,本是西湖一景,但这些乞丐,神色问却是出奇地安详,一个个低眉敛目,默然端坐在一排排麻袋上。

良久,弱冠少年回转头来,余霞映得他面色有如桃花般嫣红,他目光四下一转,缓缓踱出山门,轻轻问道:“凌老前辈真的要来么?”

坐在山门左侧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丐者,他年纪虽轻,但座下的麻袋却甚厚,此刻双目一张,神光隐现,冷冷道:“不见得。”

弱冠少年面色微变,道:“你方才说他要来的?”

少年丐者垂下眼帘,道:“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有谁确定过?”

弱冠少年双眉一扬,大声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

他一急之下,声音放高,语声突地变得十分尖锐。

少年丐者冷冷一笑,道:“谁教你等的?”

弱冠少年目光—凛,面色更是通红,大声道:“好个无礼的奴才,便是你们帮主见了我,只怕也不敢如此。”

少年丐者冷“哼”一声,不言不语、

弱冠少年大喝道:“看你也是个练家子,站起来,少爷教训教训你。”

少年丐者缓缓张开眼来,轻蔑地上下瞧了他一眼,冷冷道:“本人从来不与女子动手。”

弱冠少年不禁一怔,面上的红霞,一直红到耳根,站在地上呆呆地怔了半晌,狠狠一跺脚,道:“见着了你们帮主再来教训你。”

数十个乞丐一齐轻轻一笑,弱冠少年已大步走了开去。

“他”胸膛不住起伏,显见得胸中满含怒气,但却又不能与这些乞丐动手,只因“他”还要寻找那穷家帮主,为“他”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漫天残霞下,“他”脚步越来越缓,口中也不禁发出了一声声轻轻的叹息,“他”心中有许多事,就连“他”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诉说,是以“他”只有求助神通广大的穷家帮主,但凌帮主却又如天际神龙,没有寻处。

“他”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掌,下意识地一抚鬓脚,“他”虽是一身男子服装,但一种女性的妩媚之态却常在不知不觉间流露。

垂首而行,脚步细碎,日光抬处,只见两个白发老人,并肩逶迤,迎面而来,这两人身上穿的俱是一身华服,长长的白须,在晚风中不住拂动着

一人极胖,一人却极瘦,一胖一瘦,极为悬殊。

他两人走到这少年身前数尺之处,竟突地一齐停下了脚步。目光怔怔地望向这弱冠少年身上。

然后两人对望一眼,左面一人轻轻道:“像么?”语声之中,似乎带着些奇异的口音。

右面一人点了点头,话声更轻,道:“他若是女子……”

左面人截口道:“他本就是女子,唉!若换在二十年前……”

提到二十年前,两人一齐住口,日光也一齐垂落。

弱冠少年柳眉一扬,怒道:“你们在说什么?”

他耳目极灵,这两个老人语声虽轻,“他”却已听得清清楚楚。

白发老人又自对望了一眼,谁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一齐自“他”身侧走过。

弱冠少年脚步微微一顿,却终于又忍下了这口气,“他”本是脾气最躁的人,近来不知为了什么,竟改变了许多。

一辆马车等在远处的一行垂柳下,“他”缓步走向马车,垂柳后人影一闪,突然现出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金衫少年,微微笑道:“姑娘,你怎地到这儿来了,是为了观赏风景,还是为了……”

弱冠少年秀目一张,柳眉立皱,冷冷道:“你管不着。”

“他”笔直走向马车,哪知这金衫少年身形一闪,竞挡在他面前,笑道:“我怎地管不着,师父叫我……”

弱冠少年喝道:“铁平,你不要以为在爹爹面前得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姑娘我还是照样有办法制你。”

她不但已自称姑娘,言语间更充满富家千金的娇嗔之气,此刻根本不用多说,谁都已知道“他”就是灵蛇毛臬的独生爱女毛文琪,但是──

此讯惊人金衫少年故意长叹了一声,道:“姑娘要这样说,我就无话可讲了!”

他语声微微一顿,目光斜斜望着毛文琪,缓缓接口道:“其实我却是为了一件消息,好心好意地来告诉姑娘的。”

这金衫少年,正是灵蛇门下“玉骨使者”中的夺命使者铁平,近日来玉骨使者伤残颇重,毛臬自然就对剩下的这几个弟子特别爱惜,是以铁平此刻仍无丝毫畏惧之意、

毛文琪走了两步,忍不住又停了下来,冷冷道:“什么消息?”

铁平嗤地一笑,道:“姑娘若不愿听,也就罢了。”

毛文琪柳眉一扬,笔直冲上马车,向呆坐在车座前的车夫大声道:“走!”

赶车的丝鞭一扬,夺命使者铁平面带微笑,负手立在柳树下,他面上的笑容却是那么奇异。

丝鞭刷的一声,带着一缕锐风落下。

健马方自扬蹄。

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大开,毛文琪又自冲了下来,马车收势不住,却已冲出三丈。

毛文琪一步窜到铁平身前,杏眼圆睁,大声道:“什么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

铁平似笑非笑,缓缓摸着他下巴上初生的胡须,缓缓道:“这消息么!咳咳!嘿嘿……”

毛文琪心里一股怒气上冲,扬起手来,“吧”地在铁平面上拍了一下耳光,大怒着喝道:“你到底说不说?”

铁平面上仍然似笑非笑,方才那一记耳光,竟像似根本不是打在他的脸上。

他仍然缓缓摸着胡须,缓缓道:“这消息么……是和姑娘心里很关心的一个人有关的……”

他猛然顿住话声,手掌上移,开始缓缓抚摸起方才被打过的地方。

毛文琪等了半晌,心念一转,勉强压下一阵怒气,面上泛出着花般的娇笑,甜笑着柔声道:“什么事?你说呀。”

铁平道:“哎哟……咳咳……”

毛文琪甜笑着道:“呀……我打着了你么?”

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心里的怒气,却已快要爆炸了。

铁平眉毛上扬,眼帘却下垂,半阖着眼睛,缓缓道:“嗯!现在好了些……”

毛文琪柔声道:“你说的那消息,可是和缪文有关么?”

铁平点了点头,口中却频频道:“好痛好痛,若是姑娘能……”

毛文琪轻轻—笑,道:“我知道你的脾气,绝不肯白白做一件事的,其实我也不关心他,只不过你不说出来,我心中实在闷得慌!”

她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甜美,悄悄道:“你要是告诉了我,我……”

娇笑一声,住口不语。

铁平目光乱转,又望了那边的车夫一眼,笑道:“真的?”

毛文琪默默点点了点头,铁平轻轻道:“那姓缪的……此刻只怕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