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深秋九月,晨霜似雪,寒意甚浓。

阮伟仍穿着那套白衫,静悄悄地打开院门,寒风刺进他单薄的衣衫内,他机怜伶地打了个寒战,拉紧衣襟,冒着风寒,向灵峰寺走去。

黯淡的天色,映着满地白霜,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空荡荡的世界,仿佛只有阮伟一个生命。

阮伟行了一段山路,走到灵峰寺北边小山上,静巧的“望海亭”内,也被昨夜的秋霜盖满了。

阮伟走进亭内,拣了一个面临湖水的石凳,拍掉寒霜,盘膝坐下。

只见他五心向上,闭目跌坐,直到天色大白,浓霜溶化之时,才睁开眼来。

他神采飞扬的跳下石凳,只觉体内真气充沛,心中有一种要凌空飞去的感觉,真想长啸一声,才觉舒畅。

四周石凳中间是一方云石铸成的石桌,桌上白霜化成清水,点点滴下。

阮伟顽皮地走上前,俯身伸手摸去。

当手触及中央桌面,他微“噫”一声,低头仔细看去。

桌面中央有一丛刻成的兰草,内露新痕,好像是刻成未久。

阮伟奇怪的用手指划去,那根根兰草,都能容下他的手指,微有一点空隙。

阮伟惊奇暗忖:“难道这些兰草是大人用手指划成的?”

当下,他也不曾多想。

于是他轻灵地走下小山,结束每日早晨的例行功课。

阮伟走到灵峰寺前,迎面正好看到赤眉和尚悟因从外面回来。

他迎上前,恭身行札道:“老伯早,刚从外面散步回来么?”

悟因笑着点头问道:“早上的功课做完了?”

阮伟应道:“做完了,伟儿觉得最近早上,每次行完老伯传授的玄门内功后,心中总想大吼一声,不知是何原因?”

悟因惊道:“什么!你竟练到了这种程度!”

阮伟茫然道:“老伯!有什么不对?”

悟因哈哈笑道:“不,不!太好了,老袖料不到你进展得这么快,要知老袖尚未练到 ‘狮子吼,的地步,而你仅六年不到,就快练到‘狮子吼’的地步,真是大出老衲意料之外!”

他连连称好,阮伟内心被赞得十分高兴,但仍有礼道:“这是老伯的教导,伟儿才有这种成就。”

悟因道:“内功一层全在自己修练,并非教导可以成功的,一方面是你苦学,另一方面也是你的天赋,否则要在短短的七年工夫内,达到这种程度,是万万不可能的。”

要知阮伟天赋绝佳,每日在 “望海亭”修练,更是湖山灵秀,再加佛门梵呗的感染,是以才有这等神速的精进。

阮伟恭聆训示后,辞道:“伟儿回家了,爹娘快要起床,也许要呼唤伟儿了。”

悟因道:“哦!老袖忘了告诉你,你爹早上碰到老袖,说送你弟弟到嵩山少林寺去学艺,家里一切要你照顾,你娘昨天吃了老袖的药,不要吵醒她,让她睡到中午自会醒来,这样对她的病情大有裨益。”

阮伟道:“弟弟到少林寺学艺,不知道好不好?”

悟因道:“少林寺是武林正宗武功发源之地,你弟弟能到那里学艺,将来的造诣实不可限量。”

阮伟忽然想起亭中石桌之事,说道:“老伯,早上伟儿发现一件奇事。”

阮伟道:“昨日早上伟儿尚未发觉,今日早上伟儿在‘望海亭’练内功后,突然发觉在石桌中央,有一丛好像用手指划成的兰草。”

悟因大惊失色道:“你可数过那丛兰草共有几根?”

阮伟道:“十三根。”

悟因脸色惨变,口中喃喃道:“十三根!十三根!”

他身形一矮,如离弦之矢,直向望海亭内奔去。

阮伟呆站在那里,念头还未运转,悟因已经奔回,一千拍在阮伟的肩上,微带颤声道:“伟儿,跟我来!”

这灵峰寺本是杭州府的公产,八年前被赤眉和尚买下,已属于他本人的财产。是故这寺内的主持就是他自己。另外五个小沙弥跟着他,做些打扫工作,还有三个老和尚,平时念经诵佛的事情也只有这三个老和尚做做,赤眉和尚既不做佛事,也不管寺内的事。

悟因带着阮伟走迸方丈的室内,神色凄惨道:“伟儿,老袖活不过今日子时!”

阮伟惊道:“老伯好好的,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

悟因从贴身内衣小兜中,摸出一本巴掌大的自色小绢册,递给阮伟,说道:“你把这绢册收好!”

阮伟满面疑色地收下小绢册,贴身放在怀内。

悟因脸色苍白却强作镇定道:“记着!这小册子你不可被任何人看到,纵然是你父亲也不可被他看到。”

阮伟连连点头,不由自主把手摸在怀中,生怕会丢掉。

悟因神色一变,急道:“你切不可老惦记着怀中藏有这小册子,这样容易引起别人注意,你也不可拿它出来看,只要收好在兜中,是不会掉的。”

阮伟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傻愣地瞪着大眼,不知悟因老伯,今日何故说出这些奇怪的话来。

悟因望到阮伟透出疑惑的眼光,一脸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样子,不知自己将这绢册交给他,对他是福还是祸?不由心中暗暗一叹,道:“伟儿,井非老袖不让你翻看这绢册,因这绢册内尽是西域梵文,你看也看不懂,一不小心,被别人看到,说不定就有杀身之祸。”

悟因未等伟儿发问,紧接又道:“尔后就看你的缘份了,记着,当有一天你能读懂西域梵文,再看小册内写的东西,知道吗?”

阮伟点头应诺,悟因急挥手,道:“好,你回去吧,在今天子时以前,呆在家里不要出来,你两个妹妹要看好,不要让她们乱跑,子时以前,外面发生任何惊动你都不要管,子时以后就无妨了。”

阮伟忍不住问道:“老伯,那你怎么办呢?”

悟因留恋地向阮伟怀中望了一眼,说道:“你只要好好练这册中的剑术,老钠死也值得,你去吧,不必再多问。”

阮伟心知怀中的绢册一定关系到悟因的生死,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拿出那本绢册放在桌上。

悟因变色道:“伟儿,你怎么啦?”

阮伟从容答道:“伟儿自幼蒙老伯传授内功心法后才使赢弱的身体得以康健,老怕于伟儿之身,恩同再造,今老伯有难,伟儿岂能拿走这本有关老伯生死的绢册!绢册事小,老伯的性命事大。”

悟因急道:“你可知这绢册内记载着天下第一的剑法,以老袖残余的生命换这套世无匹敌的剑法,有什么不值得的?伟儿快拿去,否则老袖要生气了。”

阮伟垂首应道:“纵然这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只要能换老伯命,伟儿情愿不要。”

话声铿锵,字字出自肺腑,悟因老泪涔涔,枪然道:“就是老袖双手奉上这绢册给敌人,也是难免一死,为何要自自送给他们呢?”

阮伟道:“那敌人可是在望海亭内,留下十三根兰草记号的人?”

悟因颔首道:“不错!老袖本不愿告诉你,因敌人实在太厉害了,你若贸然前去对抗,不啻以卵击石。”

阮伟天真的道:“老伯,我们既然打不过他们,为什么不逃呀?”

悟因摇头凄笑道:“十三太保在江湖上行事,只要留下十三根兰草记号,被寻之人不逃则已,若要逃亡,不但无法逃掉,且要祸及左邻右舍十三人的性命,老袖一人死不足借,岂能再连累十三人陪葬!”

阮伟道:“十三太保是什么样子的人物呢?”

悟因道:“老袖把其中原委告诉你,但你却要按老袖的话去做,不然你对老衲,便是不仁不义之人,你可愿做不仁不义的人?”

阮伟严肃道:“伟儿年小无知,却不会行无仁无义的事!”

悟因称赞道:“好志气,你且坐下,听老袖说给你听……”

阮伟在悟因面对的位子坐下,悟因盘膝坐到禅床上,缓缓道:“这十三太保是近十余年来崛起江湖的十三位结拜兄弟。论武功比起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及正义帮的四花武士,还逊一筹!……”

阮伟道:“这天争教和正义帮又是什么呢?”

悟因微微摇头道:“你这一问,问得太多了!老衲只能告诉你,这一帮、一教数十年来,在江湖上占有极高的地位,唉!只要正义帮插手管到此事,老袖就不怕十三公子太保的逼迫,然而老袖无缘无故,怎能企求别人的庇护呢?”

悟因闭目沉思,似在回忆往事。

他睁开眼睛续道:“数十年来,武林上盛传,中原武功虽然近百年来发展的十分了得,各门各派皆有其秘传突兀之学,然而比起西域天龙寺的武学,却还不如。

“据说这天龙寺在天竺国,为天竺镇国护法的寺庙,在这寺庙内的高僧,年逾百龄者,不知凡几,而这些百龄高僧不但佛法精妙,并且武功高深,那些高僧自幼被选进寺,封为护国禅师,他们一生终老该寺,精研佛法及武功。

“要知天竺国是佛法鼎盛的国家。国内佛学的哲理书籍,精奥无比,于是这些记载佛学的竹简戌了天竺的国宝,这些国宝的收藏地便是天龙寺。

“天竺国宝遭受邻国的窥窃,天龙寺内的僧人便披强迫自幼习武,由于数年的精研,该寺高僧的武学,个个皆是超凡入圣,尤其一套 ‘天龙十三剑’为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其剑法精奥处远非中原剑法所能望其项背。

“在武林中传说,这剑法要十三个人使用,每人精研一招都异常艰难,着想一人练成这十三招剑,非绝顶天赋之人不可,倘若十三个人练成这路剑法,一旦这十二个人联合使出,则天下莫可御敌,也就是说武林要以这十三人为尊了。”

悟因说到这里,着有深意地注视着阮伟,指望他听了,一定十分向往这天下无故的剑法,哪知阮伟却无动于衷,仅在默默地恭听。

悟因不禁心中暗暗长叹,七年来的相处,他深知阮伟的个性,天生淡泊名利,若不是阮伟小时身体赢弱,自己传授玄门内功,使他身体健壮起来,才对武学感到兴趣,否则自己传授他武功,他还不愿学呢!

悟因又道:“伟儿可知老袖身为佛门弟子,为什么既不念经也不拜佛吗?”

阮伟摇首道:“伟儿平时就很奇怪,老伯一听到念佛就皱眉,并且头上没有戒疤,却不知为了什么?”

悟因心中暗暗称赞阮伟的细心,当下微感宽慰,道:“伟儿,老袖并不是和尚!”

阮伟一惊,尚未问出声来,悟因即道:“你也许奇怪我常常自称老衲,好像我生来就是学佛,这是我为隐藏自己行踪,不得不虔诚的装成一个和尚的样子,哪知我生来最讨厌的就是和尚,这也是我为何装和尚不受戒的原因!

“其实我一生的为人,却是与佛门戒条恰恰相反的独行大盗。”

阮伟一惊,正想说话,悟因摆手道:“伟儿不用替我担心,老衲一生虽是一个独行大盗,但幸所行所为无愧于心,所得来的钱财,大部份都是散发各地,救弱济贫,所抢劫的对象都是贪官污吏、恶霸上豪。”

阮伟轻松地呼一口气,悟因暗暗点头,又道:“我自幼生就一副嫉恶如仇的性格,少年时投入‘昆仑’门下,学得一身硬软功夫,在江湖上算得上二流身手,出道江湖我就对世上的贪富不平,但是 ‘昆仑’的门规甚严,我也管不了这么多,就做起独行大盗,专门抢劫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以泄心头之恨,不久闯出一个匪号,叫 ‘赤眉大仙’。”

悟因歇了口气,接道:“哦!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俗家姓庄,叫诗燕,自从我得了 ‘赤眉大仙’的匪号后,不久就被昆仑察觉,昆仑掌门本来要废去我全身武功,后来得知我所作所为,赦了罪行,逐出门墙,这七年来我仅传授给你昆仑派的内功心法,不敢传昆仑派武功,一方面是因怕误了你,另一方面是我暗自传授昆仑武功若将来昆仑门人看到你会昆仑派武功,你又非昆仑门下,他们一定要对你不利,这样岂不是为你树下强敌!”

阮伟垂泪道:“伟儿将来,决心要替老伯恢复在昆仑门下的身份!”

“赤眉大仙”庄诗燕,脸上发出衷心的微笑,好像深信阮伟将来一定有能力办到此项。当下他又道:“是九年前夏日的时候,我为了抢劫一个卸任的大奸臣,赶到新疆。

“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到新疆,地形不太熟,到了迪化就先住进一家偏僻的小客店中,预备先把路途打探清楚。

“等我把路线弄清楚后,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隔壁老有一个呻吟的声音,我把店小二唤来一间,原来隔壁住着一个生重病的和尚,我自从做独行大盗以来,各种穷人都救济过,唯独不愿救济穷和尚,因我认为做和尚的人,多是张嘴吃十方的人。

“我本来打算立即离开那店,可是我越听觉得那呻吟声令我难过,心想哪有这么痛的病,不由心中一软,就叫店小二送过去一锭黄金。

“就在我匆匆踏出店门时,哪知店小二赶了上来,把那锭黄金向我怀中一塞,说那和尚不要,我生平有一个忌讳,是怕人家不收我赠送的,以为他嫌我的钱来路不正,这也是我自卑之心在作祟。

“当时我大为气愤,拿着那锭金子跑进和尚的房间,朝他床上一摔,叫道: ‘你这和尚难道嫌我的钱脏!’那和尚本是面里而睡,听我一叫,转身挣扎坐起,颤声道: ‘施主误会了,贫僧出家人,不可轻易妄收别人的赠与,现施主既当面赠与,贫僧也不客气,收下啦。’我一看到他瘦弱骨立的漆黑面容,心中就软了,可是一听他说完话,疑心顿起。

“原来他的话虽是中原正宗的官话,语调却有点怪样,再细看瘦削却英俊的脸形,恍然大悟,叫道: ‘你是天竺来的僧人!’他本是裹着棉被坐起,听我大声一叫,吓得身体乱颤,被子滑下。

“他露出被子内的身体,我见到后,再厌恶和尚也不禁对他同情异常,原来他因痛苦的关系,身上的僧衣被他自己扯得稀烂,现出血红加火的肤色。

“我一见就知道,他是受了绝毒掌力,心想这下手的人未免太狠,当下顾不得再去抢劫,连忙给他延医疗治,自己在他身侧,细心待候了三日三夜。

“到第四日清晨,他精神突然特别好了起来,睡在床上拉着我的手道:  ‘贫僧一生未见过像你这样热心肠的人,身上只有一本剑册值点钱。’

“说着,他颤抖地从怀中摸出一本小绢册子,递到我手中,说道:‘这本剑册是用梵文写的,你去把笔墨拿来,待我译成汉文给你。’当时我并不在意,以为只是一本平常的剑册,本想不收,又怕伎他难过,于是我就向店小二去借笔墨。

“恰好店小二连个笔墨都没有,帐房不在,抽屉锁了起来,店小二无法,只好帮我跑到别家客店去借。

“等借好笔墨,已是半个时辰过去,我拿着笔墨走进天竺和尚的房内递给他时,却发觉他已死了。真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天’,我买了一口棺木,还雇了和尚给他去做法事,弄了两天,才埋葬起来。

“事后,我把他送给我的剑册,随身收着,那大奸臣老早走了,买卖没做成,只好回中原,再打探别的买卖,哪知买卖没打探到,却打探到一件令我心惊胆跳的消息。

“原来我得知,我身上的那本小剑册子竟是震惊天下、被誉为中土无敌的 ‘天龙十三剑’的秘本。”